话很少,脾性也怪。
贺姨在慕家工作了快十年,但她还是依然清晰地记得,她刚来慕家的那会儿,第眼瞧见这位慕家小少爷时的景象。
时值盛夏,院子里汪清凌凌的池水里飘着池边树影间落下来的残红。
阳光炽烈耀眼,穿着宽松的雪白单衣的少年躺在摇椅上,张漂亮秾丽的面容上神情淡淡,他的皮肤是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
贺姨活了半辈子,还从来没有见过生得像他这样好看的男孩子。
摇椅轻轻摇晃着,少年望着自己手指间刻意沾染的矿物颜料的痕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细碎的粉末撒了些许在他雪白的衣领,他也毫不在意。
他始终过分安静,像是过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切感知都显得有些缓慢迟钝。
也是那天,贺姨才知道,这位慕家的小少爷患有自闭症。
作为画坛里声名鹊起的天才少年,他好像自始至终,只对画画保有几分热忱,好像除了画画之外,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任何事能令他多出几分兴致。
也因此,画画就成了他这么多年来,唯专注的事情。
多年过去,或许是因为常年的治疗有些疗效,现在的慕云殊已经不那么抗拒感知外界的切了,也总算是愿意开口说话了。
即便他的话总是很少。
只这么短短会儿的时间,贺姨就已经回想起了以前的许多事情。
当她回过神,见慕云殊只喝了小半碗的粥,又直在咳嗽,她动作利落地收了碗之后,就去给慕羡礼打了个电话。
到了下午,就有医生上了门替慕云殊诊病。
或许是因为他昨夜在窗边的书案前站了好会儿,着了凉,所以医生又开了些感冒药。
慕云殊很讨厌吃药。
尤其是药。
对于西药却是没有那么抵触,但这也仅仅是针对于那些外头包裹了层糖衣的药片。
应该是吃了好多年的药,让他记着了太多各有不同的苦味,所以他才会那么喜欢甜的味道。
谢晋来的时候,正好看见慕云殊坐在桌边,将几颗裹着糖衣的药片扔进了嘴里,又拿起手边的玻璃杯,喝了口温水。
而那几颗被他剩下的没有糖衣的药片,眼看着就要被他随手丢进垃圾桶里。
“云殊,这可不行。”
谢晋适时出声,走进了屋里。
慕云殊手里捏着药片,动作顿,轻抬眼帘时,镜片后双眼皮的褶皱掩去了那点殷红的小痣,他看向谢晋时,点儿也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情绪。
他皱了下眉。
“……你还是老老实实把药吃了吧,不然慕老师知道了,又该唠叨你了。”谢晋被他盯得有点不大自在,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又劝了句。
慕云殊就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手指动,那几颗药片就掉进垃圾桶里了。
“……”
谢晋无语。
他干脆把自己带来的那只木盒子推到慕云殊的眼前,“这是你要的东西。”
慕云殊伸手打开盒子的时候,就看见了摆在里面的那块呈蓝紫色,泛着玻璃似的光泽的原矿石。
那是青金石。
他那双向来平静的眸子里像是终于泛起了些许涟漪。
有极浅的笑痕在他眼底闪即逝,像是有几丝掩藏不了的惊喜之色。
也是在这种时候,谢晋才会有机会看见他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谢晋曾经是慕云殊的父亲——慕羡礼的学生,再加上慕羡礼和他父亲的交情,所以谢晋少年时就认识了慕云殊。
他也知道,在慕云殊画室最里面,有扇门,而那扇门背后,是独属于慕云殊个人的藏宝室。
或许是他这么多年来就只专注于画画这么件事情,连带着那些可以用来研磨成颜料的矿石,也成了他最爱收集的东西。
谢晋很清楚,他这位向来沉默寡言,仿佛对除了画画,就对任何事都没有什么兴趣的朋友,只有在看着那些晶亮瑰丽,色彩神奇的矿石时,眼睛里才会显露出特别的神采。
就如同被石子激荡起圆圈波纹的沉静湖水,终于多了几分别样的生动。
“云殊,”
谢晋唇畔的笑意停驻半刻,像是忽然想起了最近的些事情,他敛了敛嘴角微扬的弧度,忽然开口说,“不要去管外面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你……”
“谢晋。”
谢晋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慕云殊打断。
“我知道你想说些什么。”
他的嗓音仍然有点哑,或许是因为感冒,所以这会儿鼻音也有点重,“我不在乎这些。”
慕云殊从来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也从来不会去管外界任何声音。
他从来都像是被关在自己的世界里,外头对他的盛赞或是贬低,他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这次也是样。
但他没有办法否认的是,这幅耗时年才完成的《天阙》,没有达到所有人期盼的高度,也没有达到他自己心里的预期。
这样幅耗费他那么多心力的作品,却还不如以往那些气呵成的作品。
他像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瓶颈期。
手里握着毛笔的时候,他的内心里也始终没有办法像往常样那么平静,这令他度陷入迷茫。
“那就好……”
谢晋看着他时,神情有些复杂,但最终,他点了点头,轻轻地叹了口气。
在许多人眼里,慕云殊是横空出世的少年天才。
他路走来,未见崎岖。
而所有鲜花盛誉与曾经那么多人艳羡赞赏的目光,都在他的新作《天阙》陷入争议时,变成了束缚在他身上的枷锁。
但谢晋险些忘了。
慕云殊和旁人不样。
想到这儿,谢晋不由舒展了眉头,总算是将心里的那点担忧给彻底放下了。
下午的太阳正盛的时候,外头青砖上的苔藓都被炙烤得失去了鲜亮的色泽。
谢晋最近在盯个书画展,工作上的事情有点多,他也没有久留,坐了会儿就说要走。
但当他站起来,转身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传来慕云殊清澈的嗓音:
“谢晋。”
谢晋闻声回头的时候,就见慕云殊将个木制的画筒朝他扔了过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当着慕云殊的面打开来,卷轴只展开半,谢晋就笑了。
那是他最喜欢的书法家——南朝的郑天恒的《朝叙帖》。
“回礼。”
慕云殊喝了口水,瞥了眼放在桌上的那只木盒子,也没看他,只慢吞吞地说了句。
“你这回礼,可比我送你的那块石头值钱多了。”
谢晋笑着把那幅字重新收好,动作始终小心翼翼。
这天,在谢晋离开之后,慕云殊在临着荷塘的回廊里坐了下午。
当他再把那幅《天阙》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昨天夜里的那场奇怪的梦。
梦里的景致几乎和他的这幅画模样。
唯独……
慕云殊的指腹在那画里半隐在缭绕烟云间,只显露出模糊的轮廓的殿宇间细细摩挲了下。
他抿了抿唇。
唯独少了那个女孩儿。
那个见面,就往他怀里扑的女孩儿。
令慕云殊没有想到的是,这天夜里,他竟然又次梦见了她。
不是在云雾缭绕的天阙,却是在嘈杂纷繁的人间。
不同于现代社会里的高楼大厦,车流往来,这里更像是座纯粹的古城。
所有的人都穿着古代人的衣袍或裙衫,长街之上人来人往,街边小贩声声叫卖。
偶有放肆的锦衣少年打马而过,人群喧闹着,不少人仓皇躲过,惊呼阵阵,巡街的兵士却始终视而不见。
无论是这街市,还是旁边清波流敛的护城河里那些缓慢往来的船只,又或是那座宽阔的石拱桥,每处建筑,每寸烟火,都是慕云殊无比熟悉的模样。
这是他笔下《卞州四时图》里的景象。
是他十岁那年的作品。
这应该算得上是他第次将山水与风俗相结合的画作,画里有魏朝卞州的风土人情,更凭借画里来往的人物或是石桥相勾连,把卞州的四季都融在了幅画里。
他画的卞州,是他心所想的卞州,而画里卞州的四季,也是他自己心里以为的四季。
就好像他也曾在这座卞州城里那样真切地生活过似的,他当初落笔时,就觉得卞州就该是这副模样。
能够这样清晰地看见自己笔下的画面骤然生动起来,砖瓦,草木,甚至于每个走过他身旁的人,都是那么鲜活动人,慕云殊那双沉静无波的眸子里骤然添了几缕明亮的光彩。
这里的切好像都无比真实,他甚至可以伸手去触碰到街边绿荫里吹来的那片叶。
根本不像是场虚幻的梦。
可他又十分确定,这里没有个人能看见他的身影。
这时,人群里忽然哄闹起来,有女人尖刻的嗓音由远及近,还有男人的怒骂声,和着些人啰啰嗦嗦的惊呼议论声传来。
慕云殊回过神,抬眼的时候,正好望见不远处那抹扒开重重围看的人群,奋力奔跑着的瘦弱身影。
即便她那张面容上沾着些灰痕,穿着身破旧的衣裙,头发散乱,满身狼狈,他还是眼就认出了她。
“你以前,可喜欢我了……”
耳畔仿佛又有少女温软可怜的嗓音传来,像是有如簇的火焰燎过他的耳廓。
周遭的人来来去去,没有任何个人可以窥见他的身形。
而他立在那儿,看着她被后面拨开人群的那对年夫妇人拽住她的只手腕。
看着她被他们强硬地按在了地上。
看着她憋红了那双圆圆的眼睛,半张脸贴在尘土里。
看着她挣扎,也看她抿紧干裂的唇,费尽力气却还是被那对夫妇强拖着往回拉。
可那刻,
慕云殊忽然见她,越过了那么多身影,将目光,准确地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她在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慕云殊就是这么确定。
而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在逐星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她清晰地看见所有人从他的身旁路过,却没有擦到他半寸衣角,她也看见阳光穿过路边的绿荫,落在他肩头时,他周身却泛着清透如月色般的银辉。
像是忽然落入浮世里的神明,不曾沾染半点尘埃。
而他的那双眼睛里,像是有星子的光影濯染过。
那瞬,直红着眼眶,却始终没有掉下颗眼泪的女孩儿,被忽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在被强拽着往前走的同时,她仍旧在回头,去看人群里的神明。
眼泪遮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在她眼里,他的身影就成了道模糊的剪影,却仍是散着光芒的轮廓。
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干裂的唇扯开细小的血痕,期盼似的望着他:
“求您,救救我……”
第3章 珍贵礼物
逐星确信自己看见了神明。
因为那天,人来人往的纷杂人群里,唯有他是发着光的。
可是神明立在烟尘里,看向她的那双眸子里无悲无喜,平静如天生不显波澜的湖水。
他看她在尘埃里挣扎,看她被人强硬地拽住,拖走。
而他始终站在那儿,仿佛浸润过月辉色泽的衣袖徐徐飘飞,直到他整个人都在她眼成为了半透明的影。
他,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逐星被关在柴房里整整三天,被她称作舅母的那个女人只给她扔过个僵冷的馒头进来。
逐星的父亲原本是弘馆的校书郎,掌校典籍,订正讹误。
是叶家那么多年来,唯位在魏都做官的子弟,也算是叶家满门的荣光。
逐星也曾拥有过段快乐的时光,父母安在,岁月无忧。
但随着母亲的离世,父亲的病重,天空塌下角来,安虞戛然而止。
十三岁那年,她的父亲弥留之际,将她托付给了住在卞州的妻弟,也就是她的舅舅。
连带着多年积累的那点家财,被父亲算作代替他抚养她的酬劳,送给了她的舅舅。
可逐星的父亲终究还是错看了已逝妻子的这位亲弟。
曾在父亲面前发誓定会好好待逐星这个外甥女的舅舅,在她的父亲咽气后,在带着她来到卞州时,就撕开了伪善的面具。
逐星刚来赵家的那两年,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但当舅舅生意失败,叶家的日子开始难以为继,他们从开始的大宅子里搬出来,搬进了卞州狭窄的小巷里,最破败的小院子。
舅舅耗光了当初逐星的父亲送给他们的家财,就连当初父亲早早地替她备下的那份嫁妆,都不剩下。
那天,逐星在门外听见舅母在劝舅舅,说要把她卖去春楼。
春楼是什么地方?
逐星曾经跟着住在隔壁的绣娘姐姐去给楼里的姑娘送过衣服,虽然是白日里,但逐星也见过伸着懒腰,衣衫不整的从楼里大剌剌地走出来的男子。
更不提夜里,那里的花灯千万盏,满楼红袖招。
那里是男儿的温柔乡,却是女子的红尘冢。
于是逐星逃跑了。
但总归,还是被抓了回来。
舅母已经跟花楼的老鸨谈好了价钱,这天夜里,逐星就被捆到了春楼里。
浓重的脂粉气带着各种酒味混合在起,充斥着楼里的每个角落。
逐星被捆在昏暗的屋子里,因为饿了很久,所以这会儿她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只能奋力地用脑袋去顶合上的窗。
外头就是热闹的街市,在楼里丝竹管弦的靡靡之声,她还是能隐约听到属于热闹街市里的声音。
今夜有花灯节,卞州城里免了宵禁,此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当慕云殊出现在这间屋子里的时候,他抬眼,就正好看见那个被绳索捆住的女孩儿此刻正用脑袋抵在窗边,似乎是想撞开那扇窗。
即便屋子里没有点着灯火,他也还是清晰地看见,她原本白皙光洁的额头此刻已经泛着乌青,甚至还有了血痕。
这是慕云殊第三次见到她。
她好像总是这样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