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意料之中的回答,身侧的指甲嵌入掌心,他勾出一抹笑。
打扰。
原来,他的想念,在她眼里竟然算是一种打扰么。
原来,他的千里迢迢,她也不屑一顾么。
甚至连施舍的一眼,都不愿意给他。
一阵痛意袭上心头,迅速占领他的大脑。沈景明垂着眼,颀长的身姿瞬间颓废,有些颓废,他微曲着脊背,坐在花坛边上,眼底空荡荡的,深不见底。
月光穿过树枝,斑驳着男生清隽的眉眼。
姜初实绞着双手,犹豫着蹲下来,将身子放低与他平视。
相比上次见面,男生下颌消瘦,如玉般的眉眼深沉不少,此时他看上去好像非常难过,双眸失神,漾着一层青色的阴影,低低的笑声传出几分苦涩的嘲笑。
生怕自己拙劣的谎言被人戳穿,他白嫩的手指收拢,慢慢握成拳头,又松开,搭上他的肩头。
慌张和心虚一瞬间涌上来,“你快回去吧,不要再来了。”
小少年高瘦的背影磨磨蹭蹭往回走,三步一回头,玻璃般的眸子暗含几分心虚,可惜面前的人没发觉半分。
明月高悬夜空,沈景明的唇瓣毫无血色,指尖更是冷如寒冰,像极那天的绵绵细雨,他几乎要站不稳,狼狈不堪。
她明明说,最舍不得他难过。可最让他难过的,偏偏也是她。
往他心里捅上一刀又一刀,他还巴巴的往她跟前凑。
“连见我一面都不愿么?”他喃喃一声:“姜春,你究竟有多恨我。”
他满腹真心,到头换来的竟都是她装出来哄骗他的么。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那么难啊。
阿衡骂他傻,像她这样的女生惯是会骗人的。
是啊,她的谎话张口就来,他一次又一次上当。
四百个日夜里,他咬牙切齿的恨她。可恨这东西能维持多久,消散尽了,心底的想念半分都克制不住,仍期望能再见她一面。
幽静的夜,空中没有一丝云,皎洁的月亮饱满无暇,满月当空。
凝望着那轮明月,他低嘲笑笑,眼眶略微有些通红。
“我就是想见你,也想你见到我。所以我就来了。”
“沈同学,我最喜欢你了。”
娇气的女声似乎仍萦绕心头,竟只有他那夜偷拍下来的照片,能证明她真的来过他身边。
那张照片,他舍不得删,却也舍不得看。
高考前夕,他再也崩不住。
他想问问她,喜欢他也好恨他也罢,一言不发的转学算什么!哪怕让他能见到她也好。
他曾问过裴染当年的事,关于“朱萸”,关于他那个未出世的“妹妹”。可即便是醉酒后,她依旧三缄其口。
“白月光死后成了心口的朱砂痣,我不过是他从来都不愿看一眼的饭黏子。”
“猴子捞水中月,注定成空。”
那是裴染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落泪,她没有否认,默认了答案。
那一夜,他和她喝的烂醉如泥。
酒精入喉,也割舍不了心底那抹委屈和思念。
阿衡虽骂他傻,终是看不下去他这副死人样,从许清梦那里骗到了地址。他捧着一颗小心粘好的心来,却被她砸个稀烂。
他从没想过,他们之间就算没了喜欢,她会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月亮高挂枝头,也好,她带走了一切,起码还有这轮圆月,一直陪着他,如海边那夜。
沈景明望着月,眼眶发红。
小镇的夜里很凉,灯火寂静。
生怕他出什么事情,楼上的小少年趴在窗台上守了一夜,哈欠连天。
待那人离开,已经是早晨六点,天光大亮,楼上瞎子奶奶养的大公鸡准点打鸣。
“你昨晚做贼去了?”姜春把早饭端上桌,就看见姜初实开门出来,她瞥他一眼,浓浓的黑眼圈像是一夜未眠。
揉了揉青黑的眼窝,姜初实打了个哈欠,“太热了,我没睡好。”
“还热?”狐疑看他一眼,姜春半信半疑,“昨天的零钱呢?”
姜初实心里咯噔一下,想起来那张被他手心浸湿的,此时团成皱巴巴的小球,塞在他的抽屉最里面。
“没……没有了。”
“姜初实!”姜春瞪着他,“你吃什么冰棍吃了我十块钱!”
小少年绞着手指,“就忍不住多买了一点点。”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今天的冰棍钱没有了。”姜春扫他一眼,“吃这么多也不怕吃坏肚子。”
期期艾艾不出敢出声,姜初实控制不住又打个哈欠,啃一口碗里的水煮蛋,有黄心的蛋液流出来。
姜春一觉睡到天亮,精神抖擞,相比而言,对面坐的姜初实简直处于游离掉线状态,她生怕下一秒脑袋就磕进碗里。
忍不住伸手敲他一下,“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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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的小镇,静谧的一天在朝阳高升的时刻正式复苏。
正午烈日炎炎,怕外婆受不了,赶着清晨的早风,推着轮椅往镇子西边走。
马路上多是穿着校服的学生,啃着包子急匆匆往学校赶,又晨练回来的老人,路过时还向轮椅上的外婆打招呼。
小镇绕来绕去姜春走了个遍,镇西那头倒是从没有去过。
轮椅碾在路面上,“昨晚你妈妈又来找我,带着你小姨。”
姜春推着外婆走进一条街道,没说话,她静静等着老人开口。
老人停一下,孩子气般嘟囔一声,“这么多年,我其实没怨过她。就是放不下这张老脸来。”
外婆和妈妈都是极要强的个性,当年在火车上遇上爸爸,一见钟情,外婆拦着不让嫁,说到底还是嫌弃他家里太穷。
“可哪个妈妈不会觉得自己家的白菜被猪拱了。”提起往事,两人都已经离世,老人痛心的拍了拍膝盖,“左右都是猪,她还不许我挑剔两下。”
“你要是好好跟我妈说,她也不至于和我爸连夜私奔。”
姜春和她瞎掰扯,倒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皱皱鼻子,“别说我妈,我都觉得你的心偏着长。”
“嘿你这孩子。”外婆敲了敲她的脑袋瓜。
吃痛一声,姜春忍不住揉了揉,嘴里嘀嘀咕咕的,“你说说凭什么我妈就不许读大学?还说不是偏心。”
当年明明两人都考上了大学,家里也不是供不起,也不知道外婆存了什么心思,硬生生留下一个,压着朱蒨的录取通知书,死活不肯放。
“小姑娘家的你知道什么。”外婆冷哼一声,“要是两个都走了,家里就我一个孤寡老太婆,死透了都没人知道。”
姜春轻哼一下,小声道:“你就是封建思想太严重,怨不得我妈。”
她当然知道,即便是这般手腕还是没留住朱蒨,母女两人将近二十年没见过面,甚至连通电话都没有过。
“你就护着你妈吧。母女俩一个样,都是倔驴,也不知道像谁。”
“像你呗,简直一模一样。”姜春笑出声。
老人也笑了,白色的发丝在晨光下泛起银光熠熠,目光远望。
半晌才低声说一句:“像我有什么好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话再难听也是亲妈,心疼的是自己女儿,难不成还能害了她。
她那年要是早几日松口,朱蒨也不至于匆忙离开,近二十年一去不回,害她客死他乡。
到如今白发送黑发,想见一面,已是阴阳相隔,人鬼殊途。
经年岁月,压垮了轮椅上的老人的一生,为一双女儿忙碌奔波一辈子,到头来盼无归期。
看着她嶙峋的背影,姜春心一窒,将话题转开。
她眸子里漾开一丝笑意,“当年我妈和小姨可是镇上少有的大学生,肯定给你长不少脸了。”
小镇居民不多,街坊邻居闲时掰扯起来,能把每家人的祖坟给摸清楚。一点小事都够她们传上一阵,更别提当年朱蒨朱萸考上的双一流大学,可算是轰动全镇的消息,百年来可是头一遭。
外婆眼纹很重,笑起来皱在一起,浑浊的眼底带几分炫耀,“你也不看是谁养大的。”
“你小姨当年大学的时候,每个月都往家里打电话,镇上的喇叭喊我去广播所接,她们一个个羡慕的呦。”
“是是是,都知道你会养女儿。”姜春笑眯眯附和她。
楼上的瞎子奶奶拉着她说过好多次,外婆这么糙婆娘居然能带出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无非是明里暗里酸着外婆。
“小姨谈恋爱也是刚上大学的时候吗?”她随口一问。
这话把老人问得一怔,记性不好,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好像是,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就记得她打了个电话回家来。”
杏眼闪着光,姜春耳朵立马竖起来:“电话里说了什么?”
“一个冬天,还怪冷的,电话是你妈接的。她打电话回来说交了个男朋友,还说过年回家带回来我和你妈瞧瞧。”
“结果那年冬天,别说男朋友,她都没回来。”
老人记得很清楚,微垂着老眼,“那是阿萸第一次没回家过年。”
“胆子真肥。”姜春揶揄一句,“你没打断小姨的腿啊。”
“我倒是想。”
冷哼一声,老人脊背靠在轮椅上,陷入回忆,“她从小就有主意,她自己的事儿谁都勉强不来,从那儿以后,打电话回家的次数都少了,每次说几句就挂,每天不知道忙些什么事。”
想起小女儿,老人的心像被什么用力攥了一把,眼神黯淡无光,“后面不知道怎么就怀孕了,回家收拾了东西被我发现了,才三个月大。问她什么都都不说,跟她姐一样,出去了再没回来。”
“怀孕?”抓住关键,姜春愣住,有点没反应过来。
外婆点头,咳嗽好几下才接着说,“那时候她才刚毕业,老师的电话都打到家里来了。说她自己要放弃公费留学的机会,跟着那个沈什么,人家老师苦口婆心叫我劝劝。结果好端端的人,忽然就怀孕,挺着肚子就走了。”
“这么好的前途她说不要就不要了!”那些事情如今想来仍叫人痛心疾首。
“不对啊。”瞳孔骤缩,心口猛跳一下,姜春几乎不可置信,脚步无意识慢下来。
“小姨怀孕的时候我都八岁了,怎么会刚大学毕业?”
路上的行人渐少,朝阳爬上半空,空气弥漫着独属于仲夏的炎热,稀稀疏疏的树荫里传来早起鸟儿的鸣叫声。
她听见老人低沉无奈的叹息:“那是第二个。第一个孩子流了,没保住。”
“阿萸没缘分,先后两个孩子都留不住,还把命搭进去了。”
喉咙越来越紧,姜春没说话。
外婆不知道小姨是割腕走的,这事一直瞒着她,老人仍然以为是分娩大出血,人跟着就去了。
她轻轻吸一口气,声音低微下来,“后面那个孩子,也是他的么?”
“还能是谁的,她没说我也知道。”外婆的语气很重,几乎是厉声责问,“从头到尾你小姨也就交过他一个男朋友。”
语气几乎叫人胆寒,若当事者在眼前,下场几乎可见。
大好年华,鲜活的少女躺在冰冷的地下,就此长眠。
想起沈荣余那张脸,她推着轮椅的手指忽然收紧,微垂眼脸。
往事宛如一面镜子,摔在地上碎成一片,如今被一点一点拼起来。
此刻,昨夜的念头又跳出脑海。
小姨怀孕那段时间,沈荣余和裴染已经结婚起码九年。
自持正义者或许是才是最卑劣的人。
这个恐怖的念头简直如梦魇一般,扼住姜春的喉咙,几近窒息。凝着外婆根根分明的银发,犹豫好一会儿,她把这些疑问悉数吞回腹中,闭口不谈。
镇西边不同于镇上其他地方繁华,镇西边属于郊外,即便是骄阳似火的夏天,这块地方依旧是阴森可怖。
她推着外婆刚进入一条主干道,如眼便是家家户户门口贴着符纸,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寻常人看不懂的线条,才走两步,便嗅见浓郁的香火沉淀味道,缈缈袅袅。
镇上崇尚神鬼,对巫术一事,大家都深信不疑。
家中有人离世,亲人心里安放不下时,大家便找“巫”,“巫”能通阴阳。这是很平常的事情,而神婆在镇上,也是很常见的职业。
往生者的“灵”会附身在神婆身上,亲属不需要带任何东西,也不需要开口说话,神婆附身后,自然会报出那人的大名,以及过往的事情叫亲属信服。
姜春从来没见过这种神棍骗法,倒碍于外婆执迷于此,听她耐心讲述过几次。
都二十一世纪,竟然还有人信“灵”这种东西。
姜春撇撇嘴,每当她想要用科学的原理解释,总被老人敲脑袋,说她是亵渎神明,得道歉。
当然,虽然镇上的神婆很常见,但能力水平皆不同。外婆从她的妈妈那儿听说,生和死本就是人的命数,而神婆属于在阴阳两界里特殊的存在,若是通灵的时候不小心,往生者的“灵”很容易被其他恶鬼缠上,招惹上一堆麻烦事,甚至可能被拖下地狱。
外婆不敢乱找,小心谨慎的问了好几个有经验的奶奶,才慎重选择了一户“靠谱”的“巫”。
屋外摆放一个大香炉,里面积满香灰,沿上压着乱糟糟的符纸。
姜春忍不住嘀咕一声,“是骗子吧。”
“不许胡说。”外婆瞪她一眼,赶紧对天拜了拜,又转身往香炉方向拜一下,“姑娘不懂事,还望大人多多谅解,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见她这般,姜春到嘴的话又给憋回去。
进了门,有门人带她们到偏厅等候。
“二位是同请一位吗?”
老人年迈的声音沙哑,“是,烦请仙姑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