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见过更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金珠依然觉着齿冷。
哪是人,分明是畜生。
***
孩子睡在母亲怀里,整个村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家家户户再次进入梦乡。金珠在门口站了会儿,弹了弹烟灰,“雪停了。”
小陶哈欠连天,“啊?老板说啥?”
金珠没理他,用皮鞋碾地上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正是气温最低的时候。屋里给烧了三个火盆,希望母女俩能熬过今晚。
“待会儿天亮,给他们点钱。”
“哪个他们?”
金珠指指鸭蛋家的方向,怕这手下毛手毛脚不会办事,叮嘱道:“当着老人的面。”
小陶一瞬间反应过来,他们又吃又住,林姐倒是客气,就老人脸上不好看,给钱也能堵堵他们的嘴巴,偏只能给到林姐手里。
“咔吱咔吱”的脚步声越走越近,小陶回头,“林姐快进屋去,外头冷。”
林凤音没空客气,直接对着另一人道:“金老板,请你帮个忙,连夜送她们上医院吧,下山我跟你们换着背,小陶说你们车子停在山脚……”
她观察过,出血已经自然止住了,但孩子情况不明,必须送医院。
“不怕金老板笑话,我跟您说实话,她原名叫廖萍萍,被拐来的,已经九年了,趁现在没人管她,我们……”如此这般,对他耳语。
他居然也很配合的弯下了腰,冻得发红的耳朵被她热气一哈,又酥又凉。
于是,很快的,林凤音拎起院里的搪瓷盆,拿棍子“砰砰砰”的敲,一面敲一面大喊:“不好了死人了!”
“不好了死人了!”
全村都被吵醒了。
“又怎么了,有完没完。”
“张红萍要死了,大出血了!”
“孩子不吃奶,也快死了!”
附近的人一听,都一骨碌爬起来,知道是不好生,可真出人命他们也有点害怕,待看见林凤音一盆一盆往外端血水,男女老少全吓得大气不敢喘。
被窝还没睡热乎的村长也被吓了一跳,进门见这么多血,大声呵斥:“都愣着干嘛,送医院啊!”平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罢了,可要是死了人,还被查出来是拐来的,他这村长不用当了。
向家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不动。
“啊!又出这么多!造孽哟,身体里有多少血经得住这么淌……哎呀,我不看了,谁家的人谁送医院去。”林凤音脸色苍白,说着就要往外跑。
向老婆子浑浊的眼珠子一转,拦腰保住她:“哎哟东阳媳妇,这可不行,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路上要是死了,就是她的责任。
他们已经笃定张红萍必死无疑。
“不行不行,这锅我可不背,你们家吃人不吐骨头杀了儿媳妇还想赖给我,没门儿!”反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爽!
老婆子被抽也顾不上了,只一个劲挤眼泪:“你也是当妈的怎么能这么狠心,眼睁睁看着七娃妈死,大家可都看见了啊,不是我们不送,是鸭蛋妈不帮忙,红萍以后去了地底下,报仇可别找错人。”
“去你妈的,老娘撕烂你这张破嘴!”林凤音一爪子上去,给她挠出四道血印子,一直扯到脖子上,血珠子“簌簌”冒,众人害怕的往后退了两步。
向老婆子想要反杀,可哪是年轻力壮动作敏捷的林凤音的对手,没几下就扶着腰呻.吟,天杀的小妖精,要不是为了撇清干系,她非……非……哎哟,疼!
林凤音借题发挥闹得不可开交,火候差不多了,金珠终于出头,“我的车在山下,救人要紧。”
村里人满眼八卦的打量他,只有村长知道他是鸭蛋家的“贵客”,客气道:“那多谢金老板了。你们几个,赶紧的,拿个大背篓来,垫床棉絮。”
有他指挥着,大家很快各司其职,把“不省人事”的张红萍放进背篓里,孩子则由金老板亲自抱着下山。
天还没亮,山高路滑,中途几次险些连人带背篓的摔翻,只有金珠,全程紧紧抱住孩子,不时掀开一个缝看看,又跟林凤音对视一眼。
彼此都知道,母女俩出了山,就绝对不会再回来。
果然,到了山下,林凤音又借题发挥,把跟来的向家人骂个狗血淋头,逼着他们拿医药费,父子几个一合计,人都快死了还费啥钱!
撒腿就跑。
于是,金珠的车子载着母女俩,飞速前往市医院。
他们倒是想把七娃一起带走,可担心向家人起疑,只能先把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联系上廖家人再说。
第018章
回到家,被折腾半宿的家人还没起床。回笼觉林凤音睡不着,把院里打扫干净,昨晚剩的米饭熬成粥,就着咸菜喝了两碗,才找回两分力气。
回房,发现自己床上居然并排躺着三个娃,鸭蛋睡外面,半边身子已经快掉下床了。红花睡最里面,中间是张漂亮的小脸蛋。
她赶紧推推鸭蛋,“七娃那边还空着呢,睡进去。”
鸭蛋听话的往里挪了挪,忽然睁开眼,“回来啦?”
“这是跟你妈说话的态度?妈也不叫。”
鸭蛋揉揉眼睛,把脑袋缩被窝里,“他妈和妹妹能救活吗?”
“不知道,我没钱付医药费,跟着大家先回来了。”
鸭蛋垂头丧气,小大人似的长叹一声,“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
“噗嗤……”林凤音在他头顶揉了揉,“放心吧。”只不过怕他嘴不严,没说真话。“醒了就快起来尿尿,不许尿床上啊,也不许尿粪桶……”
“哎呀知道知道,要去厕所尿,你烦不烦啊。”鸭蛋起身,双手捂住小.鸟.儿,夹着屁股,别扭极了。
林凤音赶紧背过身去,知道避嫌是好事儿。村里很多十岁出头的男娃还跟爹妈睡,走到哪儿尿急就尿在哪儿,也不管有人没人。
没一会儿,红花也醒了,知道她们送医院了,倒是松口气。“那金叔叔呢?还会来我家吗?”
林凤音也拿不准,“会吧。”
红花很失落,十分失落,非常失落,失落到最爱的酥肉都只吃了半块,时不时跑村口往下看。林凤音也不说她,不大想得通她跟金老板为何如此投缘。
但多个朋友多条路,小孩也是这样。
七娃醒来,知道妈妈和刚出生的妹妹被送医院了,红着眼圈不说话,静静地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林凤音只能抱抱他,一句真话不敢露。
果然,到家一小时,张红萍二嫂就狗闻着屎味儿似的上门来,直问她妯娌情况怎么样。
“我跟你男人一起回来的,又没跟去医院,鬼知道……诶等等,不会是想讹老娘医药费吧?”她白眼一翻,双手叉腰,“别看咱们孤儿寡母,村里阿猫阿狗都想来踩一脚,惹急了老娘……”
“哎呀凤音,论理我还叫你声嫂子,都是一家人,没别的意思,就关心一下红萍。”向二嫂腆着脸,贼头鼠目:“你说,还能……活不?”
林凤音翻个白眼,顺势猛地推了她一把:“去去去,别提,晦气。”
模棱两可,略过话题。向二嫂虽然在村里耀武扬威,可跟人老成精的林凤音比起来,还是嫩了些,被她溜了一圈,阖家老小被骂个精光,临了——“带上你们家那拖油瓶回去,我们家可没多余的粮。”
当然,林凤音是瞄准七娃不在的时候说的。向二嫂带走七娃,林凤音也心疼,可即使她不主动提,向家人也不会忘了这宝贝孙子。这不,才一个小时就迫不及待要带回去了,要是知道他们敢把七娃带下山,估计金老板就出不了这个村。
林凤音无奈叹口气,她主动“嫌弃”,反倒能撇清干系。
***
“妈,今儿吃鱼不?”鸭蛋跑进厨房,小脸冻得通红。
“没鱼,吃鸭子行不?”虽然是商量的语气,却一点儿商量的机会也没。
“好吧。”
“等等,你问这干嘛?”
鸭蛋不愿说,也不愿再出去玩,坐灶房里给妈妈帮忙。红花削土豆,他就洗土豆。红花用小刀撇花菜,他就淘花菜。
出不了山,鸭子是找村里人买的。林凤音把老爷子拔光毛的鸭子切成小块,焯去血水和泡沫,扔两根大葱,几片生姜,放炉子上小火慢炖。
俗话说,儿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
林凤音回头,果然见鸭蛋手里拿着个细细的小拇指粗的东西,一层层的“剥皮”。定睛一看,居然是根炮仗。
“哪儿来的?”
鸭蛋扁扁嘴,“捡的。”
因为自己怕这东西,小时候被亲弟弟扔身上炸过,她也不让鸭蛋玩……当然,也没钱买,警告道:“里头是火.药,别近火。”
“什么火.药?”
红花抢着科普,很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林凤音松口气,今儿虽然是大年三十,但她心里有事——不知金老板有没有把她们送进医院,孩子有没有问题,藏没藏好……可一定要在向家人反应过来之前先护送到安全地方啊!
所以也没在意孩子玩啥,天黑半晌,他们的晚饭才上桌。两老没帮啥忙就能吃上丰盛的年夜饭,家里也拾掇得挺有过年气氛,倒是没有多话,静悄悄吃东西。完了还给鸭蛋发了个五毛钱的大红包,红花眼巴巴看着,啥也不敢说。
林凤音“啪”一声搁下筷子,“爸妈,红花的呢?”
“我不用,妈妈,给弟弟就行。”
林凤音安抚的摸摸她,没有小助手,她不可能做出这顿晚饭。更何况,就算不帮忙,给孩子压岁钱本就该一视同仁,刚才鸭腿都一人一只的。
“没……哪有钱给她。”张春花嘟囔。
“你确定?”
“瞧你,跟婆婆是怎么说话的,羊头村哪家儿媳妇有你泼……”
林凤音抬手,仿佛关了收音机,递出两个厚厚的红包,“来,鸭蛋数数,里头多少钱。”
“一……二……三……六……六块一……二……是六块六诶妈妈!”鸭蛋眼睛贼亮。
“妈妈,那两个就是六块……嗯,加一起……姐,有多少来着?”他苦恼的挠挠后脑勺。
“十三块二!”
“对对对,姐你还有那么一丢丢聪明,当然,跟我比还是差了一点……”
林凤音没见过这么蠢而不自知的孩子,懒得理他,静静地盯着两老:“这两个红包是准备孝敬爸妈的,感谢爸妈帮我照顾鸭蛋这么多年。”
两老眼睛比鸭蛋还亮,半年多可终于能见到她的钱了!“哎呀,一家人别说两家话,不用这么客……”手伸到一半,忽然发现她“倏”地收回红包,脸色讪讪。
“可现在啊,你们不给红花,那我跟你们学,也不用给你们了哦。”笑得如沐春风,甚至唇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漂亮极了。
向家老两口却如坠冰窟。十三块二啊!不是三块二,更不是三毛二,是十三块二!买肉能买十斤,够他们吃一顿不断吃一个月!买豆腐能买七八十斤,当饭吃都行!
林凤音才不管他们表情,自顾自收回红包,拿出五毛给红花。
俩孩子都高兴了。
她也高兴。
反正这就够了。
也没心思守岁,洗漱完就上床捂被窝,顺便听听公公婆婆的壁角。
“让你封两个,你偏要作妖,这回作出屎了吧?”这是老爷子的声音。
“啥封两个?就给黄毛丫头封五分钱也叫一红包?还不值那红纸钱呢!我可丢不起这人!”
“害,你这死老太婆,十多块被你作没了,还嘴硬,看老子今晚不……”
“去,孙子都这么大了,还要不要脸?糟老头……”
没一会儿,林凤音没脸听了,造孽造孽,大年三十的害她长针眼。老两口实际也还五十不到,有那啥也正常,她在城里见过六七十的老大爷找小保姆呢,可……捂住耳朵睡吧。
这一夜,她睡不踏实,红星县的金老板也没睡好。
“怎么样?”
小陶搓着手,“大人已经脱离危险了,但孩子……冻得有点严重,怕是不太好。”
金珠靠在座椅上,又习惯性拿出小册子,摩挲着外壳,仿佛心也宁静下来。“还不通?”
“早着呢,说是前头水管爆了,正在抢修。”车子堵在这儿快一个小时了,好在廖萍萍母女俩已经早早的送到医院。
金珠闭目凝神,一会儿忽然打开车门,大踏步往医院去。
县医院也没新生儿科,只有妇产科,产妇在床上吊水,孩子在里头抢救。他刚到门口就被护士拦下:“对不起同志,不能进去。”
见他穿着不凡,又道:“你娃叫啥,男娃女娃?我去帮你看看。”
金珠顿了顿,“谢谢。”
小陶吓得大气不敢喘,这小姑娘咋说话的,哪壶不开提哪壶,会不会说话啊!
“老板,廖萍萍醒了,说想跟您说两句话。”他赶紧打断。
“谢谢金先生,我们母女俩的命是你救的,我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金先生。”
金珠不置可否,“嗯。”
“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
小陶脱口而出:“出门的时候林姐交代过,早帮你打了,你家里人说你爸他们昨晚已到省城,可雪大高速封路,已经转火车,应该很快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