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就能让一向温和孝顺的江绍为了她与母亲对抗,这般手段,她又怎么会是什么无依无靠的小姑娘。
倚香院中。
糜芜很快收拾了本来就不多的行李,找一块包袱皮包着,正要出门时,江绍匆匆忙忙赶了过来,拦在前头说道:“妹妹这是做什么?”
糜芜看着他,眼睛慢慢湿了,轻声道:“我要回家。”
一滴泪汪在眼角,颤巍巍的,却始终没有落下,江绍想到她在强忍着眼泪,心都抽疼了,柔声安慰道:“侯府是你的家。”
“是吗?”那滴泪恰在此时落下,糜芜的声音哽住了,“我阿爹才不会让不相干的人对着我喊打喊杀。”
江绍的心越发抽得紧了。
顾梦初与刘氏一直是不死不休的对头,糜芜赶在这时候去找刘氏,摆明了是要跟刘氏站在一条线上,所以顾梦初勃然大怒,不管他怎么劝都执意要教训糜芜。江绍原本打算等人去了正房,他从旁劝解着,总不至于让她吃亏,没想到她直接打了王嬷嬷,眼下又闹着要走。
细想起来,似乎她也没吃亏,可她的一滴眼泪,却让他觉得自己十万分地对不起她,懊恼心疼到了极点。
“你不要走。”江绍轻轻拿下她胳膊上挽着的包袱,放在桌上,“我去跟母亲说。”
“有什么好说的?”顾梦初怒冲冲的声音随即在门外响起,“谁给她的胆子敢打王嬷嬷?那是我用了几十年的老人,打她就是打我的脸!”
“母亲息怒。”江绍忙忙地迎出去扶住她,分辩道,“王嬷嬷先对妹妹动手,妹妹不得已才教训了她……”
“王嬷嬷是奉了我的命令!”顾梦初一下子炸了,声音尖锐刺耳,“怎么,连你也伙着外人跟我作对吗?”
江绍脱口说道:“母亲,妹妹不是外人,王嬷嬷才是外人!”
顾梦初气得脑中嗡嗡直响:“好好好,你如今翅膀硬了,连从小带大你的王嬷嬷都成了外人,再过几天是不是我也成了外人!”
她甩开江绍,快步走进屋里,厉声喝道:“糜芜跪下!”
糜芜淡淡说道:“我不跪。”
她看着顾梦初,慢慢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我马上就回家去,侯府从今往后跟我再没有瓜葛,我不是你使唤的下人,不会跪你。”
反正不管她怎么示弱,顾梦初都会对付她,那也就没必要再敷衍她,只看他们到底舍不舍得让她走。
顾梦初气极,那张熟悉的脸,神情里那点熟悉的不屑与挑衅,都让她失去理智,她不假思索,扬手便想抽她一耳光。
江绍一个箭步冲上前,架住了她的手:“母亲!儿子跟您说的话您都忘了吗?你难道你真要毁了侯府百年的基业!”
糜芜心中一动,这么说来,她难道关系着侯府的基业?
顾梦初脱口说道:“她算个什么东西,侯府将来如何,几时轮得着她说话!”
她甩开江绍,扬手又要打,江绍抓住她的手,扑通一声跪下了:“母亲,您要打她,就先打我吧!”
顾梦初眼前一黑,险些晕倒,半晌才道:“你!”
她抬手按住眉心,疲惫、失望、愤怒,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许久也说不出话来。
“母亲息怒。”江绍见她不说话,还以为她消了气,忙起身扶着她,低声道,“妹妹初来乍到,许多规矩都不懂,以后我慢慢教她……”
“不用教!”顾梦初一口打断他,“她跟她娘一样,天生反骨相,害人精!让她滚,立刻就滚!”
左右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总有法子收拾她。
江绍急了,禁不住抬高了声音:“母亲真要用侯府的百年基业冒险吗?”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侯府的基业了,糜芜看他一眼,心想,看来自己对忠靖侯府真的很重要。
顾梦初冷冷一笑,道:“我就不信侯府离了她就不行!”
“快了,很快就会见分晓。”江绍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搀起顾梦初向外走,“这次听儿子的,让妹妹留下。”
竹帘卷起又落下,江绍搀着顾梦初走远了,糜芜慢慢向外走去,眼下她知道了两件事,第一,她对侯府很重要,第二,顾梦初确实与娘亲有过节。
厅中,拾翠和四个小丫头依旧跪在原来的地方,糜芜抬高声音道:“都起来吧,不用跪了。”
拾翠刚爬起来还没站稳,就听糜芜吩咐道:“拾翠去找管家,就说锦衣眼里没有主子,一直跟主子作对,让他按规矩发落。”
锦衣正在廊下站着,听见时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叫屈,又见糜芜一指四个小丫头:“你们捆了她,等着发落!”
四个小丫头虽然害怕,还是上前按住了锦衣,糜芜也不听她分辩,自顾走进内室,慢悠悠地将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又放了回去。
两盏茶后,管事在院里回道:“大小姐,锦衣不服管教,顶撞主子,按规矩已经赏了二十个嘴巴,还有十个板子没打,要不要现在就打?”
“先让她进来回话。”糜芜拈起果碟中一颗蜜煎樱桃,慢悠悠地说道。
锦衣两颊肿得高高的,含着一包眼泪进来了,哭着跪下磕头说道:“奴婢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真不敢了?”糜芜噙了樱桃,漫不经心问道。
“真不敢了。”锦衣哭哭啼啼答应。
“那这顿板子就先记下,如果今后改了,就一笔勾销,不改,加倍再罚。”糜芜微嘟红唇,向地上吐了果核,嫣然一笑,“也没准儿明天我就得回乡下去,不过你们记住了,只要我在一天,就一天是你们的主子,总有法子收拾你们。”
她笑靥如花,原本是极美的景致,锦衣却觉得背心上一阵阵发凉,拾翠几个在旁边看着,感受也跟她差不多。
糜芜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浓。
无论锦衣还是王嬷嬷,哪怕她们恨透了她,也不得不忍着她,只因为她是侯府的小姐。从前她需要曲折婉转,绞尽脑汁对付居心叵测的人,如今仗着侯府的势,她也能痛痛快快地给自己出气了。
权势,可真是好东西啊!她得牢牢地抓好了,护着自己,护着阿爹,谁也别想欺侮了他们去。
鱼肚白透上纱窗时,糜芜又在梦中爬上了那架竹梯。
每爬上一节,踏过的横木便断开一节,阻断了退路,然而头顶上也只是雾茫茫一片,又看不见出路。
身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糜芜拼命想要爬的更快些,然而那竹梯突然一晃,整个倒了下去。
糜芜惊呼一声,睁开了眼睛。
“小姐,小姐!”拾翠惊慌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小姐快起来,出事了,侯爷被降爵了!”
作者有话要说: 糜芜:听说你没兴趣帮我?
崔恕:……
有兴趣,必须有兴趣!
第6章
圣旨是五更过后传过来的,只有寥寥几个字,忠靖侯江绍降为平安伯。
没有原因,没有征兆,突然就失了帝心,从此后一天不如一天,直到爵位被完全褫夺,产业被收回,一家子落魄到底,最后不得不搬出京城,灰头土脸地回了原籍——一个月前江绍开始做那些怪梦的时候,当先梦见的,就是江家的结局。
此后他几乎天天做这些怪梦,慢慢的意识到,这些梦,都是一本书的内容,而书的主角是,糜芜。
这个与惠妃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乡下姑娘在侯府败落不久后遇见了秋猎的皇帝,从此成了后宫专宠,一路青云直上。
江绍起初并不相信,但因为这梦太古怪,所以还是留了心,他暗自联络了姑祖母贤太妃,请她留心皇帝的动静,十天前贤太妃传出消息,皇帝突然摔了侯府进上的一方紫玉镇纸,那镇纸,从前可是皇帝的心头好。
江绍本能地感觉到了恐惧,这大约就是皇帝开始疏远江家的预兆。也许那些梦不是虚妄,也许他真是书中之人,甚至也许,整个世界都只是天外之人笔下的一个故事?庄周梦蝶,谁能知道此身是真是幻。
他循着梦中的线索,派人赶到那女子遇见皇帝的地方去查访,消息很快传回来,附近的确有个叫糜芜的少女,而且,如他梦中所见,美貌无双,身世不明,又与惠妃十分相像。
江绍感受到了面对命运时的无力。既然一切都将成真,不如抢在皇帝之前冒认糜芜为妹,由江家献上她,或许可以借此挽回帝心。
他说服顾梦初同意他的计划,又赶到乡下带回糜芜,原以为自己的处置已经足够机变,然而现实还是出乎他的意料:本来应该与糜芜毫不相干的顾梦初似乎知道糜芜的身世,而皇帝的发难也比梦中提前了。
“母亲,”江绍低着头,声音苦涩,“眼下,您还怀疑儿子那些梦吗?”
顾梦初的脸上有不甘,有愤恨,也有惊诧。她看着江绍,他还穿着接旨时的礼服,但这礼服马上就得脱下,从此他就不是忠靖侯,而是平安伯,再不能穿侯爷的服色了。
顾梦初拿定了主意:“糜芜可以留下,但咱们必须拿捏住她,逼她乖乖听话,那个小妖精不是善茬。”
江绍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母亲,时至今日,您还不肯告诉儿子,她到底是谁吗?您为什么会知道她娘亲的事,为什么那么讨厌她?”
顾梦初抿紧了嘴唇,许久才道:“她,应该是你爹跟……丁香的女儿。丁香那个贱人,当初在侯府帮佣时勾引了你爹,后来奸啊情败露,就带着肚子跑了。”
江绍脑中嗡一声响,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那些辗转难眠时的绮念,无声地嘶叫着挣扎着,变成一团糟污,横亘在他心上。
他只是随便捏了一个借口,他以为与她毫无瓜葛,所以才敢暗自肖想她,哪里知道,她竟真的是他的妹妹。
江绍的脸色变成煞白,涩涩一笑,道:“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巧的事。”
他曾听府里的老人说过,母亲不怎么能容人,嫁过来后把父亲房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打发了,真没想到,竟然还漏了个帮佣的丁香,竟然还给他留了个妹妹——竟然还被他歪打正着找回来了。
顾梦初垂下眼皮,沉默半晌后才道:“我已经派人去问糜老头了,如果小妖精的娘手腕上真有红痣,那就肯定是她。就算没有痣,那张狐媚子脸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绝对错不了。”
江绍心中生出一丝疑惑,下意识地问道:“可妹妹生的,不是像惠妃娘娘吗?难道丁香生得也像惠妃娘娘?”
顾梦初一个没答上来,突然就发了脾气:“你这么咄咄逼人干什么?难道我会骗你?”
江绍没有说话,他了解母亲,她这个反应,正是说谎被拆穿的模样。
他在心里默默存下疑问,随即更改了话题:“降爵的事很快就就会传开,不如赶在叔父来问之前我亲自去知会他,顺便也带妹妹拜见叔父和婶娘。”
顾梦初脸上便有些没好气,半晌才道:“他们能说什么?无非是幸灾乐祸!我也不知道是倒了什么霉,自打进了江家,就没有一件顺心事!”
辰初时分,糜芜接到顾梦初传唤,到正房相见。
“一会儿绍儿带你去见叔父跟婶娘。”顾梦初眉头皱得紧紧的,悬针纹越发深刻,向她说着话,眼睛却不肯看她。
糜芜笑了下,轻声道:“是。”
她赌对了,他们不舍得放她走。
侯府前脚被降爵,后脚她就要被正式介绍给亲眷,江绍说的侯府百年基业,大约还真的在她身上。
只是,他们到底需要她做什么?
江绍又道:“家中有女学,妹妹既然念过书,那么以后每天上午到蕙风堂读书写字,下午修习女工针黹和丝竹管弦,大约,还要学些歌舞。”
听起来,倒有些像养瘦马的功课。糜芜抬眼看向江绍,江绍很快移开目光,声音低了下去:“妹妹……需得用心学。”
顾梦初冷冷地添了一句:“江家这一辈的女孩子从一个‘明’字,你既然认祖归宗了,从此就改名叫做明玉,明天就开祠堂把江明玉这个名字记上家谱。”
糜芜摇了摇头,道:“糜芜这名字是我娘给我取的,也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我不改。”
“放肆!”顾梦初一直压着的火气瞬间爆发,“这事还轮不到你说话!”
“姑妈!”一个娇细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跟着就见一个穿蜜合色衣裙,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的瘦弱少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我在谢姐姐那里听说家里出事了,到底怎么回事?”
她走得太急,仿佛有些喘不过气,刚一进门捂住心口,两条细细的弯眉蹙紧了,楚楚可怜。
顾梦初立时就起身过去扶住她,抚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没什么大事,你不要担心,一切都有姑妈呢。”
糜芜有些惊讶,她从来没见过顾梦初这么温柔。几次见面,顾梦初要么在发脾气,要么就是冷冰冰的,即便对亲儿子江绍都没什么好脸色,可如今她在暴怒的时候,竟然为一个少女压住了脾气,还上前去好言好语的安慰。
她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面子?
顾梦初拉着少女在椅上坐下,又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头发,柔声安慰:“侯府的爵位已经传了三四代,陛下想要动一动,也是常有的事,你放心吧,不是什么大事。”
江绍在旁边也道:“不会有事的,若真是有事,陛下不会在旨意上一个字不提,明苑放心吧。”
明苑?糜芜顿时明白了,这是顾梦初的远房表侄女苏明苑。
苏明苑在襁褓中就父母双亡,后面被顾梦初带回侯府收养,周安曾经说过,顾梦初很疼爱苏明苑,待她比待江绍还好,如今看这情形,还真没有说错。
糜芜站起身来,向苏明苑福了一福,道:“见过苏姐姐。”
苏明苑偎在顾梦初怀里,眼角还带着泪花,好奇地打量着她,问道:“这个妹妹是?”
“她就是我先前说的糜芜妹妹,”江绍温声道,“昨儿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