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两字不断回荡在狭小的房间内。
柳余直挺挺地站着,身体内的血液像是被冻结了。
蓝色血液还残留在弗格斯夫人的脸上, 她张大嘴朝她怒吼——
连悲情都显得那么荒诞。
柳余想。
“母亲,”她闭了闭眼睛, 再睁开时,那眼里已经一丝泪都没有了, “您说的没错……我看到了天空的色彩,闻到了风的气味。”
“可我情愿是个盲人。”
少女的眼泪掉下来。
玉白的手掌摊开,一只鎏金细颈瓶突然出现在她掌心,瓶盖是一朵绽放的、精美的蔷薇花。
“虽然有点早,不过我想,您明天应该不想见到我了……”她努力朝她扯出一抹笑,“很遗憾,我不是您的女儿,这个生日礼物就提前送您——”
“滚!谁稀罕你的礼物!”
弗格斯夫人一挥手。
“啪——”
香水瓶掉在地上,往前滚了滚,瓶盖撞在墙角,盖子开了。
橙黄色的液体流了出来,一股淡淡的苦玫瑰味在房间萦绕。
不该为了追求高级,用苦味的。
果然很苦。
柳余想。
“那么,我走了。”
她朝她礼貌地点头,翩跹的裙摆在走出房门时顿了顿,又迫不及待地消失了。
“斑!”
灰斑雀急促的叫声,在黑夜里突兀又让人惊惧。
弗格斯夫人怔怔地看着,神消失了。
少女也消失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她却仿佛看到了那个有着澄澈蓝眸的少女朝她腼腆地一笑,说:
“母亲,以后由我来养您!”
她时常用孺慕的、小心翼翼的眼神看着她,一看到她,就甜甜地笑:
“母亲!”
“母亲。”
弗格斯夫人弯腰捡起地上的鎏金香水瓶,清浅的香气那样的迷人,她突然蹲下身,捂住脸:
“贝莉娅……”
一只黑猫踩着轻巧的步伐上来,看了她一眼,突然走过来,用柔软的身体蹭了蹭她。
黑暗中,嘶哑的啜泣如同断裂的、锯木头一样的琴音。
那琴音在唱:
嘿,我的宝贝不见了。
她回来了,带着陌生的模样。
我痛恨她的陌生,
可我也爱她的可爱。
我既不敢爱她,又无法杀了她。
于是,我决定丢掉她……
我决定丢掉我的宝贝。
嘿。
我的宝贝不见了。
低低的哭声徘徊在天空。
————
柳余走在空寂无人的街上。
只有佩剑的城邦守卫队在来来去去,他们看不见她,身旁的男人披着黑夜,静静地走在她身旁。
灰斑雀远远地坠在后面。
“贝莉娅。”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
他被打偏了头去。
柳余回过头来,看着出现时机那么恰当的、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你怎么没死?”
她的表情那样冰冷,像埋葬在十万里地底的寒冰。
可颤抖的身体,又是那么的柔弱。
这让她看起来有股更胜从前的、奇异的魅力。
“让你失望了,抱歉。”
来人有礼地颔首,黑色的长发在黑色的长袍上逶迤,反而让那张玉白的脸更加清冷而美丽。
一捧幽蓝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
“你做的,对吗?”少女紧握着拳头,“……那条狗,还有罗勒叶……”
“哦?为什么是我。”
他用了反问句,语气却是那样的平静。
“我恨你!”
少女却像是认定了,又甩过去一巴掌,手腕却被握住了。
“贝莉娅,抓贼可是需要证据的。”
他朝她微笑,那笑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纯净——
仿佛任何一丝质疑落到他身上,都不应该。
“证据,不需要。”少女颤抖的身体,完全不妨碍她的蓝色丝网将他整个捆住,“你死了,就好了。”
男人纯净的绿眸在黑夜里如神秘的雾霭。
“可你知道的,”他怜悯地看着她,“迟早有一天……她会知道一切,别自欺欺人了。”
她被他的眼神刺痛:
“那又怎么样?我的人生不需要你来决定!即使只有多一天,多一天……我也会快乐一天……”
“贝莉娅,告诉我,你的真名是什么。”
他却另起了一个话题。
“啪——”
她又打了他一巴掌。
男人似乎一点都不介怀,托起她下颔:
“真名。”
“听好了。”
“你、去、死。”少女朝他露出残酷的一抹笑,“你、去、死。”
“你果然恨我。”
蓝色的丝网越勒越紧,他却似毫无所觉般,一下抓住她扣到墙边,捏住她下巴,认真地看进她的眼睛,突然一笑:
“恨我?也好。”
说完,他亲了下去,吻得热烈而激狂。
月光下,那张清冷的脸像是深陷爱与欲,有种傲慢的冷调。
第一百五十一章
“亲够了吗?”
柳余问。
男人微微抬起头, 似乎在观察她的神色,最后,他失望了。
"没有。"
他又低下头来, 却被一根手指抵住了。
那手指晶莹剔透, 白得能看见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指, 与她一起靠着墙,抬头看着天空的月亮。隔了三条街就是城池的中央, 远远似乎能看到高高的金发女神像。
"为什么恨我我以为, 我只是……戳破了虚假, 还原真实。"
他美妙的声音里没有别的情绪,只有好奇, 好像是真的疑惑。
柳余想, 他有时洞察力敏锐, 可落到细微处,却又差了一点。
她的愤怒如潮水一样消失了。
跟这样的人, 生什么气呢?
他连共情都没办法。
"为什么有人闯到你的家里, 说你不是你父亲亲生的,而后,你父亲把你狠狠骂了一顿, 赶出了家……你恨不恨?"
他认真地想了想:
“不恨。”
他理所当然地转头,看向她,夜色中,那绿眸纯净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除了你, 没人能让我产生愤怒、悲伤,或者任何别的情绪……当然, 如果你赶我走,我会很不高兴。”
柳余:……
她转过头:
“弗格斯夫人是我的一个梦想。”
“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 打着为我好的旗帜,打碎了我的梦想,你连事先问我一句都没有……”
“你又要提尊重了吗,贝丽?”
她哑然,好笑地摇头:
“不单单是尊重……盖亚·莱斯利……”
她眯起眼睛,这动作她做起来就像只猫一样,慵懒又迷人。
他又俯身,亲吻了下她的眼睛。
她表现得却像是被一截木头亲到,毫无反应:
“在你的心里,是不是所有人都要受你的摆布?你不必在意他们的想法,想怎样就怎样。”
“我为什么要在意他们的想法?”他惊讶地道,“恰恰相反,我只在意你的想法,我插手这件事……”
“是为了什么?”
柳余问。
她低头,看着被他握在手中把玩的手指,明明是这么亲昵的事,她却没有任何感觉。
没有激动,没有反感,没有恼怒,也没有……爱。
她的情绪像是在激烈的迸发后,干涸了。
“为了你,当然,还有我。”
他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柳余的注意力,却落到了另一条街上的酒馆。
酒馆外大大的灰色旗帜在风中飘荡,弗格斯夫人跟她说过,只有那些坏家伙们才去酒馆,还有妓1女……一快卢索就可以让她们掀裙子,酒馆的门外确实站了几个穿着蓬蓬裙的女人,她们娴熟地与往来的顾客调笑,还有模样不错的年轻人来来去去……
“我要喝酒。”
她带着半报复的心,往酒馆而去。
“贝莉娅……”
男人默不作声地跟了上去。
手却还是不放开她,两人踏着夜色一路往热闹处去,行人越来越多,经过的人们讶然地看着他们……
“真怀念。”他轻轻道,“以前你挽着我,在艾尔伦学院里散步时,他们也是这样看我们的……如果再来一句,‘莱斯利先生,你好啊’,就更好了。”
柳余的脚步一顿:
“莱斯利先生?”
她用神术将两人的脸换成了普通的模样。
“别告诉我,你现在又肯承认自己是莱斯利了。”
她用嘲弄的语气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步入了酒馆。
酒保们踩着轻盈的步伐,端着酒来来去去,见到他们,还高兴地问好:
“先生,小姐,想要来点什么?”
昏黄的灯光下,酒馆内人却不少。
一眼看去,有穿着粗布褐衣的平民,有些一看就是矿工的打扮,胡子里还掺杂着没掸干净的煤渣……还有些用俚语跟人调笑的女人,黑皮肤的女人尤其受欢迎,有两个男人甚至为了争夺她的拥有权开始打架……
还有带着假发、敷着粉的贵族,他们大都在二楼,端着杯子分别抱了个女人在那聊天。
柳余看了眼,就坐到酒馆的柜台前。
“美丽的小姐,您需要什么?”
酒保只抬头看了一眼,面上的调笑就打住了。
深夜来酒馆的女人,不是什么正经女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张普普通通、还带了点雀斑的女孩,他却一丝一毫的不敬都不敢有。
“一杯血腥玛格丽特。”
“血腥玛格丽特?”酒保疑惑地道,“这……是什么?”
就在这时,女孩身边的位置被人拉开了。
一个男人坐了下来,他的长发是那样的黑,如无尽的黑夜,而这黑衬得那皮肤越加白,绿眸如一汪清澈的水。他看向他,酒保手里调着的酒一下子掉下来——一只手接住了它。
修长白皙,能看到苍白皮肤下分明的骨节。
酒保的喉头动了动,这男人明明并不英俊,脸孔更是平淡得在人群里扫一眼都看不见——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睛却怎么也挪不开。
他的笑仿佛自带魅力:
“我可以试一下吗?”
酒馆愣愣地点头。
而后,他看着这个陌生男人转头,朝那雀斑女孩说了几句,而后以让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迅速调出了一杯酒。
红色的,颜色纯净得像是纯度极高的红宝石。
他还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了一只精美华丽的水晶杯,水晶杯折射着酒馆的灯光——这是酒保终其一生,都不曾再见过的美丽。
“你尝一尝,是不是你要的那种?”
男人将盛了红色酒夜的水晶杯推给了身旁的女孩,这一刻,他眼里的绿满得像是要泛出来。
酒保的心脏噗通噗通跳起来。
糟糕。
他想,这样的感觉上一次出现时,还是碰到玛蒂……
他居然会对着一个男人动心,不……旁边的女孩他也喜欢……
柳余拿起了酒杯,轻轻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感,像果酒。
“不太像,不过,味道很好。”
盖亚也给自己调了一杯,修长的手指捻起酒杯看了会:
“我把你存在酒窖的苦艾酒喝完了。”
“噢?”柳余不太感兴趣地道,“所以呢?”
“很苦。”他抬起眼睛,绿眸像是要看进她的眼底,“那时我想,你在酿酒时,想到的是什么呢?”
“我断臂的时候,莱斯利死的时候,还有……我被抛弃的时候。”
少女安静地道。
她浅粉的嘴唇粘了红色的酒夜,有种艳丽的美感,他的指腹落到她的嘴唇,在她朝他看来时,定定地道:
“我是莱斯利,我承认。”
“……哦。”
少女看着他的蓝眸里,是不见星星的夜空。
没有那喜悦都快跳出来的闪亮了。
“所以呢?”她歪了歪头,“你是盖亚,还是莱斯利……和现在的我,有什么关系?”
“我爱你。”
他迅速道。
“爱?”
柳余笑了笑,“你原来也爱我,可还是把我关在了暗无天日的监牢……你知道,那小小的地方,当我必须与老鼠为伍,没有人、没有希望……怕寂寞,我甚至和老鼠说话,那是种什么感受吗……如果不是我心够硬,也许,你看到的是一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