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寄霜语气沉重,道出这一句话。
梅树簌簌,落下一地红梅,有几片落到穆清的发上,她伸指摘下一片在手中把玩,目光清明了然。
从来没有什么事是完完全全一帆风顺的,尤其是白寄霜在做一件前无古人的事情。
“你只是一时陷入了迷茫,”穆清直白点出了她现在的困境。
这个困境是白寄霜给自己的,她因女弟子们的遭遇而心生愧疚。
“有些人的确会过得很痛苦,”穆清声音冷静,“但一些人宁愿这样痛苦,也不想像前人一般困于内宅与一群女子争斗,只为一个不爱她们的男人。”
那样太难看了,穆清是无法想象自己去过那样的生活的。
她看向白寄霜,狭长美好的眸子带着期待与鼓励,却又一如往常的冷静,“对与错,要看你的内心。”
如果她只看到当下,那她自然会认为自己是错的;如果她看到了将来,看到了百年千年之后,看到了白园所引起的改变,那她就不会再认为自己错了。
杯中茶水饮尽,穆清朝她笑了笑,身影忽然淡去。
白寄霜坐在原处,神情怔怔,不知在想什么,雪在融化,梅林中越来越冷了,白寄霜手指探向茶盏,意外发现竟还是热的。
尽管满腹惆怅,白寄霜还是为这奇妙的手段惊诧了一瞬。
她以袖掩面,一饮而尽,明明是茶,她却觉得像是喝了杯酒,有些醉了。
梅林中,石椅旁披风堆地,惯来淡然优雅的先生趴在石桌上,不知是昏了还是睡着了。
“先生,先生,快醒醒!”
白寄霜从似梦非梦的幻境中醒来,眼神迷茫,“雅儿?”
唤醒她的人正是和离离家至白园的女弟子,也是引她陷入迷茫困惑的引子。
裴雅儿长裙曳地,广袖博带,一笑十分娴静,举止带着高门大户特有的韵味,让人完全看不出她是敢做下和离决裂事情的女子,“先生何故昏睡?”
白寄霜按揉了几下眉心,看了眼桌子上的茶盏,“我亦不知。”
茶盏与茶壶是一套,以裴雅儿的眼力自然认出不是凡品,也从未见过先生使用,再看摆在先生对面的那一只茶盏,便知先生方才是有客人在的。
她温柔一笑,并不多问,只道:“先生可有恙?”
“……应当是无的,”白寄霜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有便有,无便无,模棱两可的答案反而不能让人放心,裴雅儿面露疑惑。
白寄霜沉默几息,依旧是含糊道:“只是做了一个梦,解了些疑惑。”也坚定了某些想法。
听出她不欲多谈,雅儿不再追问,“冰雪初融,天气寒凉,先生若要赏梅,明日再来。”
白寄霜起身,拢了拢披风,看着雅儿忽然笑起来。
裴雅儿发问:“先生何故发笑?可是学生有不妥?”
白寄霜摇摇头,“非也,只是忽然觉得我不如你。”
名门贵女,却敢与家族决裂,与夫君和离,孑然一身来白园,抛却了几乎所有的尊荣,惹来满身非议。
“先生怎会这样想?”裴雅儿站在梅林中,亭亭玉立,浅笑安然:“先生是何等人物,学生远不能及。”
白寄霜只是摇头,想起方才似梦非梦的幻境,只扬唇幅度低浅:“回吧。”
梦中天下太平,百姓温饱有余仍可识文断字,黎民千万,男女平等,女子可入学堂,可立女户,可和离再嫁,可与男儿共游街,可为朝廷官员治理一方,可掌兵马做将军,一切待遇与男儿等同。
白寄霜想,哪怕这梦是假的,也可支持她一生为之努力。为此,肝脑涂地,孤苦一生,心甘情愿。
……
皇商沈家三房今日格外紧张,从昨天下午起三少奶奶就进了产房,九个多时辰了腹中胎儿还未诞下。
沈夫人在隔壁的房间听着女子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向来沉稳不动声色的人也不由露出些担忧之色。
三儿子已经去了,若媳妇和孙儿再出什么意外,三房可就要断根了。
仆人来去匆匆,稳婆不停地鼓励三少奶奶,“奶奶坚持住,用力,快了快了!”
女子面上一阵狼狈,挣扎着喊道:“不行了,我不行了!娘!夫人,你救救孩子!”
沈夫人再坐不住了,快步往外面走,婆子忙拦:“夫人,外面下着雨呢!”
说起这雨婆子就心里直嘀咕,这雨是昨天下午就开始下的,仔细论起时间,恰是三少奶奶进了产房不久,现在三少奶奶没生,雨也没停。
不少人心里都有计较,只是夫人呵斥了几次,发作了两个人,才没人敢在这当头触霉头。
嘴里不说,不代表心里不想,在她们看来,三少奶奶这一胎十分不吉利,还没出生就克死了三少爷,眼下看着三少奶奶也难产了,只怕不好,这外头又是倾盆大雨的,怎么看都怎么让人心里发怵。
沈夫人眉间染上一分恼意,这些奴才,不好好做事,一个个嘴碎得很!
雨水打湿了她的衣裳,沈夫人厉声道:“不惜什么好物,务必要保大人和孩子平安!”
轰!又是一声惊雷。
沈夫人守了几个时辰了,很是疲累,抓住婆子的手站稳,有丫头来报:“夫人,老爷来了。”
沈夫人皱眉:“儿媳妇生产,老爷来干什么!让他回去!”
在沈家,夫人的话比老爷还有用。
丫头正准备折回,院门被推开,圆滚滚金灿灿的沈老爷进来,身旁还跟着一位玄衣气度不凡的少女。
沈夫人将骂自家老爷的话吞了回去,在外人面前,她一向给自家老爷面子。
“老爷来做什么?”几个时辰的劳累使她语气不多温柔。
沈老爷讪讪一笑,擦了下额头,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吓出的冷汗。
“夫人,”他讨好笑道。
沈夫人皱了皱眉,不再看她家不成器的老爷,看向穆清,语气温和道:“姑娘如何称呼?”
穆清含笑摇了摇头,一指下人进进出出不停的产房,“我是为你孙女而来的。”
沈夫人一怔,孙女?三郎到底还是要断了香火吗?
这时屋内三少奶奶又是一连声的惨叫,顿时惊得沈夫人回过了神,孙女就孙女,大不了就给孙女招婿,她现在更担心的是孙女能不能生出来。
穆清恰在此时善解人意道:“夫人何不让我进去?我若不去,您这媳妇可要没了。”
三少奶奶的惨叫声越来越响,产婆的声音也添了仓皇,底气不足。
沈夫人咬了咬牙,侧身让开了路子。
穆清进了室内,血气冲鼻,她目光落在三少奶奶的腹部,撇了撇嘴,直想叹气。
原身是只差最后半步就要化蛟的大妖,转世也没抹掉不凡,注定一生亲缘浅薄,仙途通达。
穆清知道她要转世,没打算那么早来的,只等她父母双亡,受几年磨难,绝了亲情,再出面将她带走,但没想到近日几度恍惚,一推算才知与原身转世有关。
本以为是原身转世有妨碍,比如妖孽作祟或者别的意外,但到了沈府,穆清发觉一切如常,再有两三个时辰,凑够一日一夜,原身就会出生,与此同时,母亡。
想到那个未来,穆清就明白了,原身是想保下母亲吧。
“罢了,”她摇摇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原身既觉得此事重要,那便重要吧。
她握住三少奶奶的手,渡入一股灵力,三少奶奶猛地抬头,浑身用力,产婆惊喜高呼:“生了生了!奶奶用力!已经看到头了!”
一刻钟后,产婆抱着女婴,在她脚底用力一拍。
“哇……”
女婴甫一出生便露出不凡,肌肤粉润,胎发乌黑,睫毛根根分明,一双眼睛已经睁开,乌溜溜似乎在看人。
“这个孩子,名晴。”
平静的女声自屋内传出,下了足有九个多时辰的大雨骤然停歇,晨曦初升,露出一片红光。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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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是妖22
京都,罗府。
已经做了都察院一把手左都御史的罗明早已非昔日穷小子,其人简在帝心,见人三分笑,笑容爽朗开怀,却让知道他事迹的人脊背生寒。
书房内,下属来报皇商沈家近况,“沈家三房添了一女,此女似有些神异之处,未诞下时,大雨倾盆,生母性命垂危,卯时有一女至,入产房,一刻后,雨止云散,取名晴。”
坐在书案后刚过而立的青年眉目英挺,气度沉稳,长久以来高居上位使他气势迫人。
沈夫人治家虽严谨,然而商不如官,利诱不成还有威逼,怎么都逃脱不得都察院的手掌心。
因此哪怕沈夫人再三下了封口令,不得将当日之事外传,隔了不过几个时辰,罗明还是得知了此事。
“神异?”罗明屈指敲了敲膝盖,眼神有一瞬放空,沉声问:“可知那女子来历?”
下属低头,“惭愧,我等未能探明。”不止是收买的人地位太低的缘故,他甚至怀疑连沈夫人都不知道那人来历。
“罢了,”罗明心道不急于一时,“记录在册,再探。”
“是!”
下人退了出去,屏风后忽有清朗男声传出,来人转了出来,广袖宽袍,眉目皎皎如笼月华,是一位极俊美的青年。
“人家不过得了个孙女,何处惹着了你?”
“五郎,”见到他,罗明神情一松,又闻他言语,道:“沈家并未惹着我。”
凌五郎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寻了个位置坐下,明明看着像是清风朗月般的美好人物,举止却颇为粗俗,坐不像坐,躺又不肯彻底躺下,一条腿翘起,懒散随意。
“既未惹着你,那就是犯事了?”他挑眉好奇追问。
“也不是。”罗明含笑。
“那是为何?”凌五郎歪头缓声猜测:“不是惹到了你,也没犯事,难道你是要对商户下手?因而关注起皇商沈家?”
罗明笑吟吟道:“五郎无愧凌家玉郎之称。”
凌五郎立刻露出恶寒的神色,连连摆手,“可别在我面前提起那个称呼。”
罗明摇头,“别人当它是盛名,偏你不屑。”
凌五郎撇嘴,“谁爱要谁要,反正我不喜欢。”
但谁让他生了一副好相貌呢,玉郎之称换了别人总是欠缺了些,又加上他不肯自污,顶着一张恍若天人的神颜招摇过市,可不就得了个玉郎的称呼,捧他为京都第一公子。
要让凌五郎来说,他自己长得好,为什么要遮掩,让他去扮丑,他是绝不肯的。
但他偏又不喜玉郎的称呼,也是矛盾。
罗明不再去招他,正经解释道:“我确是有些事情要落在商户之上,沈家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巨贾,又是皇商,总绕不过去的。”
“沈家……”凌五郎喃喃自语,他安静下来时如画般的眉眼更显动人,不沾凡尘恍若谪仙。
抬眸道:“沈家一向谨慎,人丁单薄,几代以来都广撒银钱,行善积德,算是难得的良善巨富之家。”
罗明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他们接下来不犯傻,聪明一些,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凌五郎也不再多说,沈家本与他无甚关系,不过是看沈家行事还不错,所以说了两句好话,再多的,他就不能说了。
眼前的人不再是十一二年前入京一穷二白的年轻举子,拿着一封家中老人盼了多年的书信敲开凌府大门。
十多年过去,他已经成了朝上的顶梁柱,皇帝心腹重臣,凌家反而多次受他照拂。
凌五郎没有久留,没过多久就告了辞,罗明安静发了会儿呆,又拿起一旁的文书处理。
十年时间,足够他将都察院紧握在手中,建立起独忠于他的暗探网络,为帝王手中刀,铲除朝中隐患。
也不是没有艰难的时候,刚入都察院不久,当时的都察院一把手就察觉出新帝的打算,为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着想,左都御史先是暗地里授意打击,见效果不大,后来被逼急了直接撕破脸皮。
罗明刚入官场不久,虽有新帝信任,但若自己能力不足,这份信任很快就会收回去,他那些日子废寝忘食,小心谨慎,常与老师通讯,请教疑难,慢慢锻炼出自己的手段。
如今他已经是手握权柄的重臣,令百官闻风丧胆,每每连与他对视都要提起十二分的慎重,提心吊胆他是否知道自家什么**把柄,若无必要,非躲着他走不可。
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罗明从未忘记自己最初想要为官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给自己老师和外祖家申冤翻案。
帝王的信任有利有弊,利处自不必多说,弊端在于他不可能丢开都察院,他肯,皇帝也不会放心。
因此罗明打算换一种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初衷。
他欲变法。
大理寺,凌五郎那张皎如明月的盛世美颜从堆得半人高的卷宗里挣扎着露出来,满是骇然。
“我没听错吧?”
“没,”罗明淡定地点了点头,又重复一遍:“我欲变法。”
有几本卷宗骨碌碌掉了下来,凌五郎却没管,他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罗兄!祖宗!我叫你祖宗行不行?你能不能别那么吓人!变法?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罗明当然知道,他史记当年背得很牢。
“那你还敢说!”凌五郎变了脸色,“你本来就够得罪人了,再闹这一出,连陛下都保不住你!”
都察院本就是得罪人的地方,罗明想干好,不仅要得罪人,还要往死里去得罪,满朝上下,与他有仇的不计其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