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却恍如未闻,全部精神都放在粮草问题几个字上了。
马车又走了不久,终于抵达目的地。
待马车停稳,云舒下车,掀开了外头的车窗。
透过半透明的玻璃拼接的雕花车窗,谢景看清楚眼前东西的瞬间,整个人震惊了。
目光所及,是无数高耸的粮仓,一眼望不到头。这些粮仓都建地非常简陋,硬木墙和砖头粗糙堆积在一处,上头覆盖着横七竖八的油毡布,抵挡大雪。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仓库缝隙和油布底下露出的粮食。
饱满鼓涨的米袋子层层叠叠堆满了所有粮仓,很多放不下的只能随意堆砌在外头。无数粮食从破碎的孔洞流出来,遍地都是。乳白的大米和嫩黄的稻谷交织在一起,变成无比绚丽的景象。
仿佛这一处山谷,就是传说中粮草满地的神话国度。
因为失血过多的后遗症,谢景视线依然有些模糊,为了让她看得更清楚,云舒体贴地命人将马车赶着缓慢向前。
谢景以为自己在做梦,挣扎着要下马车。
云舒拗不过他,只能替她披上厚厚的银狐皮斗篷,然后将人打横抱了出来。
谢景吃了一惊,想要挣脱,却手脚乏力。只能任由他抱下了车。
身躯真是轻软,就好像抱着一团轻柔的云一般。云舒低头看去,因为失血过多,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有种半透明的脆弱,仿佛整个人是冰雪雕琢,一口热气呵上去,就要融化了。
谢景本想着他下车之后会放开自己,不料竟然一直抱着人往前走。
眼角余光瞥见四周有不少士兵,都悄悄往这边打量,满心窘迫。板着脸道,“放我下来。”
“不行。”一向软和好说话的云舒却断然拒绝,“这地上都是冰雪,又湿又滑,怎么能让重病号自己走。”
谢景气不过,抬手往他肩肘处一击,想要打击穴位让他松开。
可惜她气空力尽,原本迅捷凌厉的招式使出来绵软轻柔,竟像是小女孩使性子的打闹一般。
谢景正觉丢人,却没想到云舒惨叫一声,抱着她弯下腰。
谢景给吓了一跳,看他痛的脸色扭曲,急问:“怎么了?”难不成还是打到了伤口上。
“没有,就是心口疼。”云舒冲她眨了眨眼睛。
谢景气结。
偏偏某人还笑嘻嘻地火上添油:“别这样嘛,朕知道错了。”
四周宫人侍卫都低下头,不敢多看这皇帝调戏宠妃的戏码。
“闭嘴!”为了避免让自己落入更惨的境地,谢景只能认命地低声吩咐道,“送我回马车。”
云舒顺利达成目标,在心里头比了个V,将人火速送回了温暖的马车上。
谢景松懈下来,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粮食,立刻问道:“你找到运粮的途径了?”
“怎么可能,朕又不会开飞机。”
谢景直接忽略话中乱七八糟的内容,“那这些粮食……”
云舒笑道:“猜一猜。”
谢景想了想,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陵仓山北头的一处峡谷,位置很偏僻。”
谢景立刻醒悟:“这是原本城北粮仓的库存粮草。”
“没错。”
谢景联想到之前某人跟自己打赌时候自信的模样,再回想这些天毫不慌乱的表现,咬牙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粮草根本没有被烧掉?”
云舒笑了笑:“是的,朕想过,前梁旧党费了这么多功夫,谋求什么呢?毁灭这个京城?不是,他们是想要拨乱反正,将朕这个篡位者赶下台,恢复正统皇朝。”
谢景静默地听着。
“将粮草焚烧殆尽,固然能将朕逼上绝路,但之后他们也要承受京城百姓的怒火。毕竟归根结底,是这帮乱党焚烧粮仓,才害得京城饥荒,饿死人命无数的。如此不得民心的举动,前梁余党,还有什么资格重登皇位?”
“对他们来说,最好的选择,是将朕灭掉,然后他们再弄来粮食,堂而皇之发放给百姓。既能突出朕的残暴愚昧,又能彰显他们的恩德。”
“所以朕推测,库内成千上万的存粮,并没有被烧光,至少有很大一部分没有烧光,而是事先被运走了。接下来任务,就是找到这批存粮。”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就是这么丧心病狂呢?”谢景泼冷水道。
他其实也动过这个念头,但是谁也不能将战略目标的制定放在虚无缥缈的推测上。前梁余党心狠手辣一点儿,也可以将粮食烧光的罪名栽赃给篡位者引来的天谴什么的。反正舆论掌控在胜利者手中。
“这个嘛……”云舒摸了摸鼻子,突然凑齐了谢景耳边。
“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朕一开始就知道粮食没有都烧掉。”
“因为粮食都是碳水化合物,燃烧时候的颜色,跟那天晚上的不一样。”
谢景迷惑:“什么叫碳水化合物?”
云舒得意地说着,“就是说物质的材质不同,火焰颜色不同。”
他以前在科普文章上看过,不同的材质,燃烧的时候所能达到的最高温度不同,火焰的色彩形状和火情进展都会有差别。
当天城北粮仓燃烧时间虽然长,但火焰呈现青蓝,火苗一开始偏低,后来又多次爆发,多半是里头没有粮食,堆积了一些煤油等助燃之物。
粮食被运走了!他立刻肯定。而大规模运输粮食,若是走陆路,马车太多,肯定会引起注意,只能走水道。恰好城北粮仓的防火水道是引入涞河的水。
云舒命李翼暗中查访,果然有早起的猎户曾看到一个月之前,有船只深夜出行,往北驶入横断山脉,不知去向。
“沿着涞河往上游追查,就进入了陵仓山脉,朕派李翼带着人马深入山间细查,可惜山脉内中错综复杂,搜寻困难。朕正头疼着,好在还有那个家伙。”
云舒朝着角落指了指。
顺着方向看过去,谢景立刻看到了小鹌鹑般躲在一处避风帐篷里的少年。是梁思,两个小太监侍奉在旁边。
“谁让他福星罩体呢。”云舒说起来也觉得庆幸,李翼带人进山秘密查探了好久,山间道路错综复杂,水脉分岔,山谷夹道无数,再加上大雪阻碍,想要查清至少需要十几天。京城可等不了这么久。本来云舒都要不惜耗费气运来搜查了,正好抓住了梁思这个天运加身的家伙。
谢景蹙眉,梁思身上的气运,是大梁国运,按理说在这种危害大梁安危的事情上,不应该有运道才对。
“朕让他饿着肚子,”云舒露出坏坏的笑容,“说明等找到了粮食,才给他吃的,一天找不到,一天没得吃,没想到进山第二天就找到了。”
谢景无语了。这效率,说明梁思都不带挣扎一下的,全心全意为找粮食出力了。
摊上没用的这种主子,前梁余党再怎么折腾,只怕也回天乏术。
远远看去,梁思眼圈红红的,显然之前哭了很久,如今几个小太监服侍着他,每人捧了好几样糕点菜肴,还有一个端着松茸鸡米粥,殷勤地喂着。
梁思两个帮子鼓鼓的,快速咀嚼,同时目光在十几样点心上扫来扫去,指点着要这个,要那个。
之前真的饿坏他了。
谢景收回目光,投向云舒。
这个笨蛋竟然能这么顺利的翻盘,总有种不切实际的感觉。
心情有点儿复杂。
这时,骁骑卫统领陶博彦披挂铠甲,从山谷另一头匆匆赶来,见到云舒,单膝跪倒在地:“陛下,臣不辱使命,敌人已经全数剿灭。”他声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是前梁余党留在这边看守粮食的两千精锐,被他全数剿灭。其中一半是狄人。估计是冯源道为了让狄族势力安心的手段。
云舒心情大好:“那就立刻组织人手,将这些粮食运回京城吧。”
又望着远方笑道:“现在唯一需要头疼的难题,就是天坛行宫底下的叛军主力了。”
难题吗?谢景目光越过连绵起伏的粮仓,落到黑沉沉的天幕上,比起这些充沛的粮草来说,剿灭区区叛军,尤其是一帮没有粮草后援的兵马,根本不能称之为难题了。
长年带兵的谢景几乎立刻明白了云舒的计划。
放任那些士气正盛的叛军主力攻入天坛,避其锋芒,然后再重兵围困,断绝粮草。这边被抄了老底,攻入山中的叛军精锐战力再强悍,士气再旺盛,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长久不了。
这个计划,若是出自自己之手,并不意外,但出自眼前这个又呆又笨还喜欢偷懒吃零嘴的家伙……
不管怎样,这一局逆风翻盘,非常漂亮!
望着依然阴云密布的天幕,谢景眼中闪动赞赏的光芒。
却突然感觉衣袖一沉,是某人悄悄拽住,闪亮的眼睛盯着她,满是期盼。
谢景眉梢抽搐,喂,不要把“求赞美”这种表情写在脸上吧,还是用特大号的字体。
谢景想了想,无奈地点头道:“干得很好。”
虽然只是干巴巴的一句话,但在云舒耳中,已经是宛如天音了。
“我就知道,朕是天才。”云舒得意洋洋。
谢景无语,只夸了这么一句,尾巴就要翘上天去,要是夸赞多了,还不得直接飞起来。
心里腹诽着,唇角却不由泛起温柔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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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臣服
之后事情的进展, 快得出奇。
山下的叛军攻入了天坛大殿。还没来得及庆幸,发现狡猾的皇帝竟然提前逃走了。将这座空荡荡的天坛行宫扔给了他们。
这几乎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天下人皆知, 谢景在战场上,风格比朝堂上更加铁血强硬, 屡次面对强敌都从不言退, 硬扛到底。今日竟然跑的这么爽快。而且天坛作为祭祀之地,祖宗灵位所在,意义重大, 就这么扔给了敌人?
叛军之中立刻有人要泄愤地将天坛一把火烧掉,顺便将皇陵挖空, 将谢景祖宗三代鞭尸荒野。
还没来得及动手, 后院失火的消息就传到了。
原本隐藏在深山的粮草, 被朝廷一锅端了。
紧接着无数兵马涌入山下,将山上的叛军团团包围。
围困者与陷落者, 瞬间掉了个儿。
将叛军围困在山上, 云舒并没有同意重臣调集大军全力猛攻, 然后赶尽杀绝的意见。反而令众军放缓了脚步。
反复不断的杀戮, 结下更多的血仇,只会面对更多的背叛,作为篡位登基的权臣,一味儿的刚硬杀戮并不是长久之道。
对这次的叛乱,云舒更倾向于用缓和的手段来解决。而现成的说客就在自己手中。
云舒进了偏殿,正看到易玄英站在窗台前, 遥望着外头的残雪。
从昨日起,持续数日的大雪终于停止,久违的太阳从天边探出头来,虽然寒风依然凛冽,却带给人无比的希望和温暖。
同时从城外山间源源不断运回的存粮,也让京城内绷紧的气氛彻底松懈下来。
剩下的,也只有被围困在天坛行宫的叛军了。其中西路的五千狄人精锐已经在昨日被戴元策攻破。唯有东路的数万城北三营的兵马还在苦苦支撑,那些都是易玄英的旧部。
听见云舒的脚步声,易玄英转过身来,没有了面具的遮掩,那张近乎完美的脸再次让云舒惊艳。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极为苍白,衬得他眼角那抹黥纹更加妖异。
云舒之前查阅过,刺配的黥纹大多狰狞可怖,凸显犯人的身份。落在他脸上,却格外纤细,纹路走势宛如云彩,让人不禁联想到后世某些前卫人士的刻意装饰。
大概是动手之人,也不忍破坏这张太过俊秀的脸吧。
这对兄妹的容貌,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冰雪之姿。
面对云舒,易玄英没有行礼,云舒也没有介意,含笑问道:“伤势怎么样了?”
“多谢救治,已无大碍。”
一问一答,两人之间气氛僵硬。
云舒想了想,干脆开门见山。
“今次来这里,朕希望你能干一件事。”
“好。”
云舒一愣,他都还没说是什么事情。
“如今盘踞天坛行宫的叛军,我会去招降。”易玄英平静地说着,“只是也希望陛下从宽处置,饶恕他们性命。举兵谋反,皆是我所蛊惑,是我一人之责。”
他这么识情知趣,云舒原本准备的满腹草稿都不必说了。
“将军是聪明人,朕也就放心了。至于叛军的处置,他们若肯及时拨乱反正,投诚效忠,朕自然也能网开一面。”
“甚至包括那帮狄人。”云舒顿了顿。说实话,狄人会叛乱,一个很大的原因也是之前原主对他们太过苛刻。临阵对敌自然不能心慈手软,但北狄已经灭国,剩下的俘虏多半是老弱妇孺。在京城依然百般压迫,就太过霸道了。俗话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如今天下安宁,他将来的重点是消弭仇恨,发展民生,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对这帮叛军,他已经决定小惩大诫,放归地方。
易玄英安静地听着,他明白,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解决了最后一个问题,云舒大大松了口气。可算全部搞定了。
易玄英凝视着他,突然开口问:“陛下不准备杀我吗?”
云舒含笑反问:“将军将来还准备跟朕作对,颠覆新朝吗?”
易玄英深深望着他,半响,突然单膝跪下,“臣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云舒吓了一跳,这是易玄英头一次在他面前称臣,让他着实意外。
在这句话之前,明明还是不卑不亢的态度。
看过原书的他很清楚两人之间的旧怨,说实话,他对易玄英归顺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也没兴趣非要逼迫这种高傲的人臣服自己。
冲着他跟便宜师傅的关系,还有拼死救人的情谊,只要他能完成说服叛军的任务。他可以放他离开,将来自由自在游荡江湖。以易玄英的才华,不在朝堂,一样能闯出偌大的天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