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问:“贴膜?”
“对,钢化膜。”
杨果的手机屏幕已经修好了,徐观给她贴膜,她就站在一边点上一根烟,从上往下盯着男人头顶那块小漩涡。
头发长了,她想。
徐观这时抬头,说:“坐吧。”他从身后的黑暗里移出一张小矮凳,蓝色的圆柱形,连踩脚的横杠也没有。
“谢谢。”杨果随意坐下,长款风衣的衣摆堆在了地上,她也不去捞,翘起二郎腿,手肘支在膝盖上,就这么看他继续手上的活。
这个角度看过去,徐观的侧脸正被小夜灯照着,英气的眉毛尾部有几根杂毛,下巴上已经长出青色的胡茬。
他抹掉屏幕上的尘灰,拿出钢化膜仔细沿着home键贴上去,指骨带动修长手指完成流畅精细的动作,手腕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戴。
“上周我去新西兰了。” 杨果一手支着脸,突然开口。
徐观没有看她,淡淡嗯了一声。
杨果也不在意,继续道:“我去了卡瓦劳大桥蹦极,我这辈子就打算去三次,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徐观这回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你记得陆川吗?”杨果问。
“不知道。”徐观最后用酒精棉片给手机做清洁,而后将手机递给她,说,“二十。”
杨果接过手机,将烟头丢下地碾灭,又从包里拿出纸巾包了起来。
今夜风很大,侧柏的树影在地面混乱地团团舞动,杨果闻到渐近的香水味,同时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哒哒声,连节奏都优雅。
杨果没有转头,自顾自用手机给徐观转完帐,然后把屏幕竖起来对着他道:“好了,二十,查收一下。”
“他只收现金的。”头顶传来一道妩媚的女声。
杨果盯着徐观看,男人从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朝她点头,“收到了。”
杨果站起身,视线正与身边的女人对上。
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化着大地色的眼影,没有卧蝉,显得清冷又高傲。花香已经变淡,此时带了些甜甜的奶油味。
这么多年了,她竟然还用这款香水。
杨果冲女人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徐观却突然开口道:“我等会儿就收摊了,今天不等我吗?”
她笑起来,又重新坐下,“那就等呗。”
站在一边的女人低头看了看杨果,眉头疑惑地皱起,似乎在回忆什么,而后问徐观:“她是?”
“我女朋友。”徐观淡淡道。
女人猛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有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过来,问徐观:“小哥,有高清膜吗?”
“十块一张。”
“行,来一张,贴好点儿啊。”
那女人还站着,徐观看向她,示意她让开一点,别妨碍自己做生意。
“阿观……阿观,你是说真的?她真是你女朋友?”女人手里紧紧捏住粉色小包的金银双链条,犹自不可置信。
徐观不再理会她,开始认真工作。杨果搬了凳子,坐到他旁边,从桌上的金桥里抽出一支烟,又拿过徐观的蓝色塑料打火机点燃,朝一边呼出一口,对女人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说:“汤小姐,你好,我是杨果。”
汤蕊低头看着她,却没心思问好,半响轻哼一声,又对徐观说:“我不信,阿观,你别这样,我等你收摊,我们聊一聊好吗?”
“汤小姐,这单接完我们就要回家了,您请便吧。”杨果拿烟的手往她那边一摊,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汤蕊再次皱了眉,看得出来已经生气了,但还是维持着良好的教养,用尽量克制的语气对杨果说:“这位小姐,我不认识你,之前也从没见过你,我不相信阿观这么快就有了女朋友,我和他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汤小姐真是健忘,”杨果突然懒洋洋往徐观身上一靠,满头大波浪垂上他的手臂,“您不记得我,我就不能是他的女朋友,这是什么道理?今天阿观很累了,您还是请回吧。”
汤蕊不动作,紧紧盯着徐观,杨果垂下眼睛,感觉到男人肩膀处的肌肉很硬。
徐观一直沉默着,把手机还给那个在一旁正看戏看得津津有味的学生,“谢谢惠顾。”
收完钱,他握住杨果的肩膀把她拉起来,“走了。”
杨果帮忙将桌上的配件都收进帆布口袋后,徐观将口袋往身上一挎,看也没看汤蕊一眼,拉住杨果的手就离开了。
他的手很大,掌心很粗糙,杨果悄悄将手虚蜷成拳,手背在他的手心里,被磨蹭得有些痒。
走到长街的一半,是处停放共享单车的空地,徐观从兜里掏出钥匙按下,一辆黑色电瓶车亮了灯。
他想把手放开,杨果却反手一握,拉得男人微微往她这边倾了身。
徐观转头看向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远处路灯的微光,和她突然凑近的肤色冷白的脸。
杨果凑过去,嘴唇张合间喷出带着香味的热气。
“利用完就想跑?”
第7章
夜已经深了,晚归的行人渐少,杨果离他很近,近到他能清晰看见她闪着珠光的眼影,和深蓝色的美瞳。
她的眼皮脂肪很少很薄,双眼皮看起来就较浅,有一种很清淡的,但是又凌厉的美。
徐观借着手上的余力将她又拉近了一点,两人呼吸交错,他淡淡笑了声,说:“谁说我要跑了,请你吃夜宵。”
“吃卤煮?”杨果的眼睛很亮。
“吃卤煮。”徐观微微后退,点头。
杨果带他去了那家卤煮店,眼看已经要关门了,她快走几步赶上前去,高声喊着:“最后两位!”
店里迎出来一位大爷,用眼神上下扫了扫二人,说:“进来吧,最后俩啊。”
冬末的深夜里,寒风被挡在店外,暖黄的灯光下摆上两碗烫呼呼的卤煮,杨果捧了张饼在手上,说:“新烙的饼可不能直接丢进去煮,对吧?”
徐观也许是饿了,沉默地连夹几大口送进嘴里,听到这话,下意识接口道:“对,就这么浇上老汁儿,嚼头会很足。”
杨果埋下头,对着蒸腾而出的热气勾起嘴角,感觉眼眶被熏得热热的。
饱餐一顿,杨果跟着徐观出了餐厅,回到他放车的地方。
徐观把帆布袋放到后座,跨上车时一回头,杨果就站在旁边静静看着他。
“回见了。”徐观扭动车把手,小电瓶两侧的灯亮起来,像黑夜里的两只耳朵,照亮前方一小块路面。
“干嘛啊,”杨果一把按住他的手阻止动作,“这就完了?”
“你还想怎么?”
“说好的回家啊。”杨果眯着眼睛笑。
徐观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一会儿,也不走了,挪开她的手,从包里掏出烟点上,在车座上抽起来。
他的腿很长,这么两边跨坐着也能稳稳踩到地面,肌肉因为保持平衡微微鼓起,牛仔裤看起来不厚,紧紧裹着其下起伏的线条,纯粹男性的力量感。
只看这双腿,和他双臂倚在龙头的抽烟姿势,杨果甚至觉得他胯-下是一辆哈雷。
“不是说不跑了,那送佛也得送到西吧。”杨果说。
徐观一挑眉:“想要我送你?”
“是我想要送你。”
“没什么道理,嗯?”徐观眯了眯眼睛,微微偏头看着她。
“没什么道理,我高兴。”杨果说完,明白他这是不反对了,迅速跨上车,双手规矩地放在自己腿上。
身后传来洗发水的淡香,跟之前都不太一样。
电瓶启动,徐观载着杨果往他住的方向开去。
深夜的路上已经没人了,他开得很快,牛仔外套的衣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杨果闻到皂香,眼前是他宽广的背脊,领口处露出的脖颈肌肤光滑。
她轻轻往前靠了靠,额头虚搭在男人背部,仔细感受他身体的温度。
拐进一条胡同,挤挤挨挨的平房映入眼帘,徐观拐来拐去地开了一段儿后停车,杨果下来后,看见面前是一户平房,问:“你住这儿?”
这种房子,看着朴实无华,实际上还真不便宜。
徐观点头,把着龙头在门口站定,说:“到了,你回去吧。”
杨果说:“不请我进去坐坐?”
徐观沉默,看着杨果,却没有动作。
杨果抬起头,看见平房的屋顶后支出一树国槐,在这时还枯着,叶片凋零,带着微黄。
她笑了笑,说:“太晚了,抽根烟我就走。”
这回她拿出一支散给徐观,防风打火机燃起一小簇火苗,她护着这火给徐观点烟,男人也伸出一只手,两人的手一大一小,都是向内的姿势,好像在小心翼翼维护一种珍贵的平衡。
徐观没让她看着自己进门,烟还没抽完,杨果提前走了。
因为职业习惯,她记路很厉害,北京的小巷,其实也总有规律可循。但她特意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丈量脚下的青石板,伸手抚过胡同墙面粗粝的砖瓦。
隔着这些,还有深夜的人家,宵夜的香味,小孩的哭闹,玩游戏的少年人激动的喊叫。
隔着这些,还有徐观。
杨果含着笑,加快步伐走了出去。
次日清晨,杨果还是早早就醒来了。
跟艾玛诗约的午饭,时间尚早,她先起床伏案工作到十一点,收拾收拾就出门了。
到了小区门口,准备往地铁站走的时候,面前“唰”地开来一辆红色沃尔沃,车窗摇下,露出艾玛诗妆容精致的小脸。
……这群人。
杨果无奈地上车,坐进副驾驶,“早啊北京大妞。”
“早啊叛逆少女。”艾玛诗嚼着口香糖,“自便啊。”
杨果从自己那一侧拿了口香糖也吃了一片,侧头打量艾玛诗今日的装扮。
艾玛诗朝中间放着的粉色包包努努嘴,“怎么样,限量版呢,费好大劲儿抢到的。”
“好看。”杨果很给面子,朝前方吐出一个泡泡,问:“吃什么?”
“海底捞?”艾玛诗用疑问句,实际上杨果知道,这就已经决定了。
到了地方,门口一如既往坐着排位的大群人马,艾玛诗大手一挥打了个电话,在一众人等嫉妒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带着杨果走了进去。
作为武汉人,杨果却不太能吃辣,反而是艾玛诗这个北京本地土著很热爱辣椒,于是两人一边一个,占用了鸳鸯锅和红锅的位置。
“你说说,这些无良商家。”艾玛诗扫一眼周围的空桌,趁服务员去端菜对杨果吐槽道:“白占着这么大店面儿,非得让人等,搞这些莫名其妙的饥饿营销,吃个饭也得用到人脉。”
杨果示意来下菜的服务员离开,自己动手,接口道:“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干嘛都得靠艾大小姐不是。”
艾玛诗被哄得飘飘然,等一盘子肥牛都让杨果涮了去才反应过来,瞪她一眼,愉快地跟她抢起菜。
也不是心疼这几盘子菜钱,但就得要两人的筷子在锅里夹来碰去,才有种吃火锅的爽快感。
饭过五味,杨果说:“我昨天看见汤蕊了。”
艾玛诗正夹着虾滑可劲儿吹凉,闻言手下一松,一整颗虾滑跌进蘸料碟,溅起几滴麻酱,她瞪大眼睛,刚种的睫毛浓密又纤长,忽闪着惊讶。
“那女的?怎么碰见的?”
杨果笑了笑:“不是碰见的,她自己找来的。”
“她来找你干嘛?她还能记得你?”
“她当然不记得我,汤大小姐嘛,我等屁民哪儿能轻易入她的眼。”杨果手下戳着虾滑,继续道:“我是说,她去找徐观,我也在。”
艾玛诗卡了一下,嘟囔一句:“我就知道。”然后才说:“那徐观现在干嘛呢?”
“菜市口贴膜呢。”杨果神色自然地下了一片羊肉,艾玛诗却吃不下去了,露出一副被噎着的表情,惊恐地看着她。
杨果抬头,把涮好的羊肉夹进她的碗里,问:“怎么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徐观!那个徐观啊!”艾玛诗嗓门洪亮,立刻有服务员挂着满脸笑赶过来,“两位小姐需要些什么吗?”
“你小声点儿啊。”杨果摆摆手,服务员走了,她才又说:“徐观,徐观怎么了?贴膜挺赚钱的。”
“不是,这是赚钱的事儿吗?”艾玛诗忍不了了,啪地放下筷子,质疑她淡然的态度。
杨果也放下筷子,却又慢腾腾拿起旁边的酸梅汤喝了一口,才说:“那什么不是赚钱的事儿?”
从小到大没缺过钱的艾大小姐抱臂沉思片刻,说:“当年那么牛逼的人,到现在居然在菜市口贴膜,多丢面儿啊。”
杨果说:“那他还能怎么办?”
她语气依然平静,眼睛垂下去,盯着碗里被戳烂的虾滑,混着芹菜的颗粒漂浮在汤汁上。
艾玛诗察觉到她情绪有些不对,不再纠结徐观目前的境况,只自己小声补了句:“也是,出了那样的事儿……”
然后迅速转移话题:“诶对,你看见汤蕊,她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看见了她背的包,你想了很久的那款。”
“艹,官二代就是不一样啊。”艾玛诗酸唧唧地说。
当年还在读书的时候,艾玛诗就常年与汤蕊争夺商院院花的名额,可惜从没争赢过,平日里艾玛诗也处处都跟汤蕊较劲儿,小到学校举办的辩论比赛,大到全国级别的专业竞赛,只要有汤蕊在的地方,就一定有艾玛诗的身影。
毕业以后各奔东西,听说汤蕊去了美国继续修习,艾玛诗则回到家里的公司帮忙,二人的生活轨迹没什么交集,艾玛诗也就把这人渐渐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