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彻先是一惊,随后又渐渐平静下来。
恒伯宁是个沉稳内敛的人,哪怕真对哪个姑娘有好感,也不会贸然提出,最多不过是会格外多留意些罢了。
世家大族的子弟,亲事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非是喜欢到一定程度,并不会想要主动求娶。更何况沈琼的出身与过往摆在那里,就更多添了三分顾虑。
华清年听了他的分析后,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想法子拦一拦,免得将来不好收场。”
毕竟这种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第40章
此次朝堂变动惹得众人议论纷纷, 官宦世家忙着揣测圣心, 寻常百姓则将此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捕风捉影的事情倒也传得像模像样。
采青来同沈琼汇报生意事宜时, 都不可避免地提及了此事的影响。
沈琼漫不经心地听着, 等到采青从头到尾讲完之后,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句:“你做得很好。”
其实京中的生意对采青来说并不算难事, 毕竟她可是管着沈家的胭脂香料生意近十年,自是驾轻就熟。
采青将账本合上, 问起沈琼的病情来:“前两日听云姑说, 有位华圣手要回京来为你诊治?”
“是啊,”沈琼估摸着算了算日子,“应当就是这几日了。”
“那就好。我这两日也着人打听了下,说是那位华圣手的确是医术高明, 尤其擅治疑难杂症。”采青一直记挂着沈琼的病情, 但也没敢多问,如今听云姑说谈起有转机, 方才在她面前提了此事, “你只管放宽了心, 旁的事情都有我们担着。”
沈琼含笑道:“知道了, 你们才是应当放宽心。”
哪怕看不见, 但沈琼也能觉察到云姑她们为自己的病情操碎了心,所以哪怕偶尔有沮丧的时候也会自己藏着,并不会表露出来雪上加霜。
这病来得莫名其妙,哪怕知晓华家那位老爷子医术高明, 她也不敢抱有太高的期待,只能说一句随缘。但云姑却是期许已久,甚至还抽空到京城外的大慈恩寺上了柱香,捐了香火钱,只求沈琼的病情能早些好。
说来也是巧,云姑从寺庙回来没多久,华清年便上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位白发长须的老爷子。他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可精气神却好得很,目光如炬,行走间更是干净利落,丝毫不像是个老年人。
云姑先是一愣,随后连忙上前问了声安:“想必这位就是华圣手吧?”
“当不起‘圣手’二字,只管叫我一声华大夫就是了,”华老爷子爽朗地笑了声,随即问道,“那位患了眼疾的姑娘呢?”
沈琼原本正在书房消磨时间,桃酥听到外边的动静之后,连忙扶着沈琼要往外走。
“别着急,华大夫人都来了,总是跑不了的。”沈琼开了句玩笑,这才将手中把玩的棋子放下,随着桃酥出门去见了华老爷子。
“这就是那位沈姑娘,”华清年在来的路上已经将沈琼的病情大略讲了,如今便没再多说什么,只苦笑了声,“我才疏学浅,为她治了月余,也始终未见成效。”
华清年于医术一道上极有天赋,这些年来几乎没受过什么挫折,华老爷子还是头回见自家孙子这个模样。不过在为沈琼诊过脉后,他倒是有几分理解了。
因为旁的病症,哪怕再怎么稀奇古怪,总是有迹可循的。可沈琼这眼疾,却着实是诊不出什么异样来,就好似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生来如此一样。
华老爷子凝神想了会儿,沉吟道:“方才清年同我提过,沈姑娘这病是三年前开始,治好之后,近来又复发的?”
“是,”云姑点点头,如实道,“当年为着她这病,几乎请遍了大夫,各式各样的法子都试过,最后也不知是怎么误打误撞地治好的。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此归于心病,但如今看来仿佛也不像。”
“的确不是,”华老爷子打量着沈琼的气色,“从脉象上来看,沈姑娘心气平和,并无五内郁结的迹象。从面色上看,就更不像了。”
沈琼抿唇笑了声:“是啊,我如今可没什么烦心事,若非要说的话,也就这眼疾算是了。”
华老爷子捋着胡须,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方才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但若是想验证的话,沈姑娘怕是得受些苦。”
云姑见他沉默,原本都以为希望渺茫了,没想到忽而又峰回路转,连忙道:“您只管说。”
“我得取沈姑娘一瓶血。”
此话一出,别说云姑与沈琼,就连华清年都愣了下:“这算是什么法子?”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沈琼,她抬手抚了抚被风吹散的碎发,毫不犹豫道:“您是大夫,该如何诊治自然是由您说了算。云姑,去取器具来。”
见她这般爽快利落,华老爷子略带赞许地微微颔首。
沈琼其实是个很怕疼的人,平时磕了碰了可能都要掉眼泪的,在华老爷子动刀之前,她先问云姑要了个帕子来,以免过会儿太过失态。
华老爷子的分寸掌握得很好,刀子在她腕上划过,血随即流了下来,滴进了早就备好的小瓷瓶中。
沈琼咬着帕子,强忍着疼痛。
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旁的感官反而会更敏锐些,沈琼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刃从自己腕上划过,温热的鲜血涌了出来……
若不是因着在外人面前,她怕是真要落下泪来了,可如今却是咬牙强忍着。
华老爷子处理伤口也利落得很,不多时就敷好了伤药包扎妥当了,同沈琼道:“这血我得带回去,最迟后日,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沈琼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左腕,道了声谢。
等到华家祖孙两个离开后,沈琼倒抽了口冷气,只是方才最疼的时候已经忍过去,如今也没什么眼泪了。桃酥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关切道:“还好吗?”
“还成,”沈琼扯了扯唇角,勉强露出个笑来,“回头给我好好上药,别留疤就成。”
云姑看得心疼不已,将东西收拾妥当后说道:“我去给你煮个红枣枸杞粥,补补血。”
桃酥扶着沈琼进了房中,小声道:“我还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还没治病,先放一瓶血。”
“华大夫要这么做,自然是有他的道理,咱们这些门外汉就别多想了。”沈琼不甚在意道。
然而有这种想法的,不独桃酥这个门外汉,就连华清年都没想明白这究竟是为何。才一离开沈家,他便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给问了出来。
然而老爷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压根没理会他,兀自出着神。等回到府中后,更是直接将自己关进了药房之中,不准任何人前去打扰。
华家老爷子是随着裴明彻的侍卫回的京城,压根没回自家,就直接让华清年领着去了沈家。如今时隔数年回到家中,甚至没同亲儿子说上两句话,原本准备好的接风宴更是没去。
华清年与自己亲爹一道被关在了门外,面面相觑,无奈道:“祖父就是这么个性情,若是不将这病弄清楚,怕是没什么心情吃酒叙旧。”
华父对此自然也十分了解,摆了摆手,叹道:“算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看着他老人家身强体壮,精力如此好,我也算是能放下心来了。”
及至第二日,华清年去太医院应了个卯,见没什么大事,加之心中又始终记挂着沈琼那莫名其妙的病,便拿裴明彻当借口离开了。
天阴欲雨,华清年紧赶慢赶地回到家中,在药房外边等候着。
不多时,房门从里边打开,老爷子一宿没睡,但仍旧精神抖擞,看起来比许多年轻人都要强上不少。华清年先吩咐人去备饭,随后问道:“怎么样?”
“七八成把握。”华老爷子也没什么讲究,直接在廊下坐了,同华清年道,“这病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倒也不怪你。就算是我,如果不是这些年出门游历了一番,怕是也同你一样毫无眉目。”
华清年好奇道:“愿闻其详。”
“前年,我跟随着商队,沿着丝路到西域去转了一圈,长了不少见闻,有真有假。”华老爷子倚在廊柱旁,仰头看着阴沉的天色,“途经已经灭国的滦迭城旧址时,我偶然听人提起,说此地圣湖边曾经有过一种毒草,看起来与寻常野草无异,误食之后也看不出什么异样,可过些时日便会犯病。”
“像沈姑娘这样的眼疾吗?”华清年问道。
华老爷子摇了摇头,说了个华清年听不懂的词,随即又解释道:“在咱们中原话里,这名字可理解为‘无常’。意思是,没人能猜得到会出现什么病症,因人而异……”
“世上竟有这样的毒?”华清年奇道,“我竟从来没听过。”
“天地造化,稀奇古怪的事物多了去了,你自小生在京中,自然不知道西域那样的偏远之地的事情。更何况,这都是十年前的旧事。”华老爷子顿了顿,这才又道,“十年前滦迭城被屠,圣湖旁的草木被人一把火烧去,那毒草也早就没了。”
华清年愈发惊奇:“既是如此,那沈姑娘这毒又从何而来?”
“这也是我尚未想明白的事,”华老爷子分析道,“除非当年那场大火之前,有人保留下来一些毒草。”
“滦迭,滦迭……”华清年反复念着着名字,总觉着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片刻后忽而想起些旧事来,迟疑道,“若我没记错的话,滦迭可是被韦将军带兵灭城的?”
当年贤妃被打入冷宫,韦项连带着被人翻出旧事,控告他手段过于凶狠毒辣,其中一个佐证便是滦迭城被屠之事。
华老爷子这些年来一心钻研医术,对朝局政事不闻不问,莫名其妙地看着华清年一眼:“这我从何得知?”
华清年想起先前从裴明彻那里听来的旧事,一时间也顾不得细问老爷子是以什么手段辨别出这毒来的,只说道:“此事您先别令沈姑娘知晓,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他顶着这阴沉的天色,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第41章
在赶往秦|王府的路上, 华清年心中乱作一团, 甚至很难平静地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给捋顺了。
华清年一早就知道,当初是韦将军亲自到锦城去, 将裴明彻给带回了京中。韦项的心狠手辣是出了名的, 裴明彻当时会假死欺骗沈琼,便是不想将她给牵扯到这些事情中来。
可如今, 沈琼身中无常草的毒,偏偏当年又是韦项带兵屠了滦迭城, 这会是巧合吗?
虽说眼下还是无凭无据, 可华清年心中已经有所偏倚,他压根不敢想,如果裴明彻知晓了这件事情会作何感受?
沈琼因着失明吃了许多苦头,到头来, 很有可能还是因着他带来的……这让人情何以堪?
等到了王府大门前, 华清年站定了脚步,抬头看了眼天色。
远处天际已有黑云压来, 像是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骤雨。华清年抹了把汗, 长叹了一口气, 硬着头皮进了门。
自打昨日华老爷子到沈家去诊治后, 裴明彻便始终记挂着, 想要尽快得知沈琼的眼疾究竟能不能治。听闻华清年上门来,他甚至亲自迎了出去:“她的病……”
华清年这个人,心中想什么都尽数写在脸上,裴明彻同他打了个照面之后, 心中霎时一沉,原本的话也没能说完,改口道:“怎么,你家老爷子也束手无策吗?”
“不是这个,”华清年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将好消息同他讲了,“老爷子已经弄清沈姑娘这病的来由,假以时日,想必是能治好的。”
裴明彻怔了下,又是惊喜又是疑惑:“那你为何是这么个神情?”
华清年捧着茶盏,来回摩挲着杯壁,吞吞吐吐地将自己同老爷子的交谈转述给了裴明彻。眼见着裴明彻的眼神从震惊到狠戾,他又连忙补了句:“这也不过是我的凭空揣测,今日过来,是同你提个醒。”
毕竟若韦项当真对沈琼下此毒手,那就算医好了眼疾,保不准还有旁的手段。
裴明彻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毕竟华清年都能想清楚的关节,他又怎会不明白?
“这毒草并非常人能有,阿娇在锦城并没什么深仇大恨的人,谁会对她下此毒手?”裴明彻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来到京城之后旧病复发,还是在我到花想容见过她之后,那里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华清年喝了口茶缓了缓:“若真是他在背地里下的手,你当如何?”
不管怎么说,韦项可都是裴明彻的亲舅舅,华清年只一想,就替他觉着为难。
“我当年同他说得清清楚楚,”裴明彻低声道,“我随他回京城,他绝不对阿娇做任何不利的事情。若他当真背约在先,我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说完,他便转身出了门。
华清年手忙脚乱地将茶盏放到了一旁,追了出去:“你要去哪儿?”
“韦府。”
天际传来惊雷声,夏日的雨总是来得很快,顷刻之间落了下来,不多时,便成了倾盆大雨。
青石忙不迭地追着给裴明彻撑伞,可他走得很快,对这大雨熟视无睹,等到上了马车后,下摆与衣袖都已经沾湿。
车上倒是备有可以换的衣裳,但青石觑着裴明彻这脸色,愣是没敢开口。
秦|王府离韦府算不得远,不多时便到了,裴明彻压根没让人通传,直接去了正院。
其实抛却前几年的争执,裴明彻与他这位舅舅的关系并不算差,虽然他在一些事情上并不认同韦项待人处事的态度,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此番能够扳倒元家,韦项在背后也帮了不少忙。
若非韦项违背承诺,背地里对沈琼下手,裴明彻是断然不会同他撕破脸的。
“下这样大的雨,你怎么有功夫来我这里?”韦项放下手中擦拭的利剑,抬眼看向裴明彻,随即觉察出不对劲来。
两人不言不语地对视着,侍从见此,都知情识趣地退了下去,片刻后,韦项忽而笑了声:“怎么,你这是同我算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