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睡下了,”云姑轻手轻脚地从屋中出来,压低了声音劝道,“她这几日都没怎么歇息过,怕是有得睡,殿下还是先回去吧。”
裴明彻摇了摇头:“无妨,我就在这里等着。”想了想,他又低声问道:“我可以去看看她吗?”
云姑回想了下沈琼睡前的反应,迟疑着点了点头。
沈琼睡得很沉,并没察觉到床榻旁多了个人,汤圆吃饱喝足在她手边趴着,懒懒地睁眼看了看裴明彻,换了个姿势继续打盹。
裴明彻就这么一直在旁边陪着,他很喜欢看沈琼的睡颜,怎么都不觉着厌倦。
沈琼这一觉从暮色四合睡到夜色渐浓,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就见着了守在一旁的人。
内室并未点蜡,外边的昏黄灯光透过屏风来,影影绰绰地勾勒出个模糊的轮廓来,但她仍旧一眼就认出这是裴明彻,甚至能感受到他那如有实质的温柔目光。
“你,”沈琼的声音喑哑,低声道,“还没走?”
裴明彻应了声,起身给她倒了茶来。
沈琼坐起身来,捧着那杯盏一点点喝着,半晌之后将那茶水喝完,这才看向裴明彻,开门见山道:“回去吧。这亲事我先前既应了,便不会反悔。”
裴明彻虽得了这么一句,但却并未因此就得以松口气,仍旧惴惴不安。归根结底,他想知晓的并不是这亲事是否还作数,而是沈琼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但沈琼却并没那个心思同他掰扯,她仍旧觉着困倦,等到将人给赶走后,便又抱着汤圆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姑替她盖好了薄被放下床帐,吹熄了房中的烛火,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第89章
沈琼这一觉睡了许久, 云姑也没有来打扰, 还是被汤圆给叫醒的。
天光大亮,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沈琼捏着汤圆的爪子发了会儿愣, 才算是将昨日之事彻底想起来, 掩唇打了个哈欠,起身梳洗。
云姑虽不知道他二人昨天都讲了些什么, 但看后来的反应,心中也算是多少有数, 今日见沈琼心情不算坏, 便又试探着提了搬家的事宜。
沈琼喝完了粥,放下汤匙,总算是点了头:“那就搬吧。”
云姑从她这里得了准话来,这才松了口气, 先是吩咐了全安准备马车, 又与桃酥一道收拾物什去了。
沈琼抱着汤圆在一旁同江云晴闲聊,因着走失的缘故, 汤圆比先前还要更粘人一些, 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沈琼旁边。
“其实倒也不用这么仔细, ”沈琼同认真清点的桃酥道, “反正两处离得也不算远, 哪怕真落下什么东西,再过来拿也是一样的。”
“话虽这么说没错……”桃酥翻出个匣子来,顿了下,“这是什么?我竟不记得姑娘何时得的。”
沈琼走近些瞥了眼, 竟也没什么印象:“打开来看看好了。”
“这个啊,是去年姑娘生辰之时,华太医送来的贺礼。”云姑的记性是极好的,只看一眼便能认出,“没记错的话,里边是根桃花簪子。那时姑娘眼疾未愈尚在病中,也没什么梳妆打扮的心思,这贺礼收起来后便再没碰过了。”
她这边说着,桃酥已经打开了匣子,果不其然,是根雕成桃花形的檀木簪子,做工精细,枝叶栩栩如生。
桃酥捧着匣子给沈琼看了眼,正欲收起来,却忽而被拦住了。
“容我再看看。”沈琼将汤圆放在了一旁,探手将那簪子拿了过来,细细地打量着。
沈琼尚未想起自己来京城后的事情,自然也记不得当初从华清年那里得了这生辰礼之时,有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但如今她以指尖描摹着这桃花簪,却只觉着熟悉。
江云晴见她对着这簪子发愣,好奇道:“可是有什么不对?”
“若我没猜错,这应当是裴明彻亲手刻的,只是他那时不敢露面,只好假借华太医之手送到了我这里来罢了。”沈琼来回打量着这桃花簪,同江云晴解释道,“当年在锦城之时我见过他的手艺,虽不能笃定,但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再者,若只是依着华清年自己的意思来送生辰礼,想来是不会挑这么个发簪的。
江云晴感慨道:“倒也是用心良苦。”
沈琼把玩着这发簪,脑海中想起今年过生辰之时的情形。
她那时尚未恢复记忆,与裴明彻正是情浓。乐央长公主为她举办了一场生辰宴,她端坐在那里会见过了各路宾客,午后就随着裴明彻一道溜了出去,到郊外去跑马放风。
当时裴明彻语焉不详地说了些话,她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如今倒是后知后觉地明白,他为何会怅然若失地说,希望今后每个生辰都能陪着她身侧。
沈琼盯着那桃花簪发愣,一旁的汤圆倒是不乐意了,轻轻地抬爪挠了下她的衣裳,略带不满地叫了几声。沈琼回过神来,无奈地笑了声,顺势将那桃花簪插在了发上,俯身又将汤圆给抱了起来。
“我近来倒是愈发体会到何谓造化弄人,”沈琼在窗边坐了,欣赏着院角开得正盛的一簇鲜花,感叹道,“当年我与他也算是两情相悦,原以为能白头偕老,却不料后来竟分隔数年。若不是我因着你的事情到京城来,怕是此生也就这样了……”
沈琼很少会同人讲起裴明彻的事情,如今倒像是被这桃花簪给勾起心绪来,难得主动提了一回。
江云晴见沈琼准备搬去郡主府,便知道她仍旧是认下了同裴明彻的亲事,认真听后叹道:“藕断丝连,兴许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沈琼怔了下,摇头笑道:“的确是藕断丝连。”
她原本是不曾想过原谅裴明彻的,只等解决了江云晴的事情,便一道回南边去。可偏偏因着身世绊在了这里,阴差阳错地失去了记忆,原本分道扬镳的两人又结伴前行了一程。
到如今,连沈琼自己都说不清楚对裴明彻的感情,索性就什么都不想,随波逐流。
毕竟圣旨已下,乐央长公主与太后更是期盼已久,她并不愿再多生事端,闹得众人不得安宁。
江云晴看出她的心思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解,面露忧色地叹了口气。
“倒也不必担忧。毕竟于我而言,嫁给裴明彻并没什么坏处。”沈琼抚了抚鬓发,漫不经心地笑道,“他如今位高权重,待我又的确是真心,可以说得上是千依百顺了,同他在一处时我也的的确确是高兴的,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为何不做呢?”
她说得头头是道,神情也不似作伪,但江云晴的眉头却为此皱了起来:“阿娇……”
“我有时候会忍不住想,自己大概是上辈子欠了裴明彻的,所以才会在遭了那样的罪后,又因着失忆喜欢上了这个人。”沈琼轻轻地揉捏着汤圆的爪子,垂眼笑道,“但再想想,裴明彻兴许上辈子也欠了我的。若不然以他的身份,权势美人要什么没有?何必吊在我这里日夜煎熬?”
“只不过事已至此,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罢了。”
沈琼难得说了这么些话,但到头来也没探讨出什么来,只觉着自己与裴明彻之间大抵是前世结下的孽缘,所以合该今生纠缠。
全安早就备好了马车,东西收拾妥当后,直接令人送去了郡主府。
自去年春入京到眼下,一众人在这小院子也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到如今要离开,多少都有些不舍。沈琼绕着这院子看了圈,顺势折了枝花拈在手中,怀中则抱着愈发黏人的汤圆,慢悠悠地出了门:“走吧。”
林家旧宅改为郡主府,早就已经收拾妥当,器具摆设一应俱全,小厮丫鬟们也一早就在恭候着主子的到来。
沈琼虽担了个郡主的名头,但却并不是那种爱张扬摆架子的,算是个很好说话的主子。
到了郡主府后,她先见了管家和几位管事娘子,立了规矩后便将事情都交给了云姑来经手,自己并不去多费那个心思。
她虽不怎么管事,但乐央抽调来的管家娘子们心中都有数,很清楚这位长宁郡主有多受宠,也知道这位过不了多久便会嫁入东宫,谁也不敢轻视慢待了她。
沈琼搬到郡主府的当日,乐央便带着贺礼上门来了。
她原本还奇怪沈琼为何会拖到圣旨下来方才搬过来,及至知晓内情后,便霎时明白过来,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沈琼如今是真将她当做姨母一样看待,并不想让她尴尬为难,索性岔开了话题,转而聊起了定在十月初的婚事。
距成亲只余两月光景,昨日立储与赐婚圣旨一下,礼部与内庭就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地准备起来,毕竟东宫太子大婚,谁也不敢疏忽怠慢。
这期间需要准备的事情太多,就连沈琼这边,宫中都会遣教习嬷嬷来专程教规矩。
乐央将能想起的事情同她一一讲了,最后又笑道:“那些有的没的规矩多了去了,你也不必想着面面俱到,若是旁人,兴许要学规矩讨欢心,你却是没那个顾虑的。毕竟于彻儿而言,能将你娶回东宫,就已经不胜欢喜了。”
裴明彻从不掩饰自己对沈琼的喜欢,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私下中也没少议论,乐央也时常会拿来打趣。
毕竟早些年京中都知道秦王殿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还曾有人暗中揣测,说他指不定是好男风,如今方才知道是没遇上心仪之人罢了。
两人的亲事就这么定了,各方都为此忙碌起来,沈琼倒仍旧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每日听宫中的教习嬷嬷上上一个时辰的礼节。
相较而言,裴明彻过得就没那么舒服了。
自那日晚间离开后,他心中就始终记挂着沈琼,可偏偏两人的亲事过了明路后,他也就不好再贸贸然上门去相见。
只是思来想去,他终归还是放心不下,决定打着送棋谱探讨棋艺的名义去拜访,结果沈琼的人影都没见着,被那位教习姑姑出面给了个软钉子,只能无奈离开。
江云晴这些日子一直留在府中陪着沈琼,将此看在眼中,见沈琼并不似怨愤,倒更像是促狭捉弄人,心中倒是暗自松了口气,玩笑道:“你就准备这么将人给晾着?”
“反正我眼下是不想见他的,就先晾着吧。”沈琼挑选着绣样,慢悠悠地说,“横竖也要不了多久,大婚那日不是迟早要见的?”
“好好好,”江云晴含笑道,“都依你。”
沈琼选定了绣样后,随手拿过桌上的册子翻看了几页,随口道:“这章程可真是繁琐……”
教习姑姑是从太后宫中出来的,对沈琼宽纵得很,听了她这似抱怨又似撒娇的话后,笑道:“婚姻大事皆是如此,更何况郡主如今是要嫁入东宫,自然是格外隆重些。”
沈琼撑着下巴,若有所思道:“那东宫的规矩也这样多吗?”
她先前觉着嫁给裴明彻是百利而无一害,如今倒是骤然想起不如意的地方来。
太后指来的教习姑姑并不是那等顽固死板的人,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沈琼已有所了解,所以言辞间也没什么避讳,但听到回答后还是难免惊讶了下。
教习姑姑温温柔柔地答道:“规矩是由人定的,并非能一概而论。就好比开国以来,有循规蹈矩半步不错的长公主,也有像乐央长公主这般随行恣意的。”
虽未言明,但这意思与先前乐央所说差不离,有裴明彻在,断然不会让她受什么委屈的。
沈琼舒了口气,同她笑道:“我明白了。”
第90章
沈琼按部就班地服用着解药, 华老爷子的确称得上是当世圣手, 这一瓶子药服完的时候,先前失去的记忆便彻底回来了。
她原以为, 在记起那个雨夜的事情后, 便再没什么能戳到自己的,可等到在睡梦中回忆起自己被春和挟持的那段时日后, 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
等到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单薄的中衣已经湿透, 哪怕已经过去半年有余, 仍旧觉着心有余悸。
无论经历过什么,沈琼自心底里始终都对裴明彻存着信任,笃定了他不会伤害自己,所以当初才敢几次三番地扫他的脸面。
可春和不同, 他虽口口声声地说着喜爱, 但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
被挟持的那段日子, 对沈琼而言就如同走在刀剑上一般, 战战兢兢的, 生怕一句话说得不对就会丢掉性命。如今想来,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
而春和令人给她灌药, 想要将她变成一个傻子这件事,就更是让人一想便觉着不寒而栗,沈琼清晰地记得那个朔风呼啸的冬夜,以及临昏迷前的绝望。
云姑服侍着沈琼换了衣裳, 反复安慰,告诉她春和已经死了,不必为此害怕。
沈琼终于想起了所有的事情,连带着的还有当初被裴明彻救下后,匆忙带回京城的那几日。
她那时浑浑噩噩的,问什么都不清楚,稍稍越线便会惹得她头疼不止,大半时间都是蜷缩在那里独自发呆。
裴明彻心急如焚,可什么都做不了,想要陪在她身边,却又不敢太过靠近,也可谓是备受折磨。只有当她入睡的时候,他才敢靠近些,攥着她的手十指交握,翻来覆去道歉……后悔自己来得太晚,后悔自己当初疏忽,也后悔自己当年一念之差。
隆冬之中,沈琼记得那温热有力的手,也记得落在她手背上的泪。
原来裴明彻这样的人,竟然也会落泪。
“都过去了,”云姑轻轻地拍着沈琼的背,安抚道,“那些不好的都过去了,从今往后,再不会有那样的事情……”
沈琼摩挲着自己的手背,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个笑来:“我知道。”
她并没有因此消沉太久,等到用过早饭后,向教习姑姑告了一天的假,打算出去逛一逛:“再过几日,就是阿茹的临产期,虽说云姑已经备好了贺礼,但我还是想亲自挑个合心意的礼物给尚未出世的孩子。”
沈琼难得提个要求,教习姑姑自是应允。
“姑姑可要一道出去逛逛?”沈琼想着她常年在宫中伺候,难得出宫一趟,便顺势相邀道,“正好也能为我出出主意。”
教习姑姑出宫后就一直住在郡主府,并未出过门,如今得沈琼相邀,略一犹豫后便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