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裴明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声音低哑,又带着些显而易见的紧张,“昨日父皇召见我时,有意为你我赐婚……你可愿意嫁给我?”
正如华清年所说,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裴明彻与沈琼的亲事是板上钉钉。太后与乐央长公主已经在为沈琼准备嫁妆,私下闲谈之时,更是连黄历都翻过了,挑了几个良辰吉日。
若说起来,反倒是裴明彻这个当事之人最没底气了。
沈琼同他对视,笑着调侃道:“我都已经占了殿下的便宜,自然是要负责的。”
她这个人,若是认准了心上人,是从来不吝于表达爱意的。
恍惚间,裴明彻只觉着自己像是回到了当年在锦城之时,心中被喜悦盈满,高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劳烦殿下先让让,”沈琼抬手在他肩上推了下,半嗔半抱怨道,“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裴明彻咳了声,在一旁坐正了,看着沈琼坐起身来打理衣裳,关切道:“你觉着如何?”
沈琼按了按太阳穴,摇头笑道:“与先前仿佛也没什么不同。但这药服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又不是什么仙丹,哪能见效这么快?”她抚了抚鬓发,又抛给裴明彻个眼神,开玩笑道,“放心,我不会始乱终弃的。”
这话说得倒像是个浪荡公子,裴明彻低低地笑了声。
时辰尚早,沈琼又在王府这边留了许久,同裴明彻在一处打发时间,直到傍晚回家去了。
柳家旧宅已经修葺好,那边由乐央长公主遣人监工,不吝惜银钱人力,依着郡主能有的最高规格来,从内到外都修整得十分妥帖,随时可以搬过去。
只是沈琼在梨花巷住得久了,那院子虽小了些,但也尽够了,她一时半会儿也懒得折腾,再加上并没什么非搬不可的理由,所以倒也并没立时就过去。
等回到梨花巷家中后,沈琼将那装着解药的白瓷瓶给了云姑,同她讲了今日之事。
云姑也已经有段日子没再想过解药,如今骤然拿到手,甚至还有些措手不及,心中诚然是高兴占了大半,但隐约间却还是有些不可避免的担忧。
沈琼喝了口茶,抬头看到她这神情模样,稀奇道:“怎么,你也担心我恢复记忆之后会改主意?”
云姑欲言又止,片刻后无奈地摇了摇头:“倒也不单单是为此……”
从始至终,云姑都是站在沈琼这一方的,所以并不在乎裴明彻究竟会怎么想,所顾虑的只有沈琼罢了。
这小半年来,沈琼过得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就像早年在锦城之时,云姑看着也替她开心。如今拿到解药,云姑不由得有些担心,若沈琼恢复记忆之后,是否还能像先前那般自在?
沈琼听了云姑的顾虑后,忍不住笑了声,撑着下巴同她玩笑道:“既然如此,那我索性就不吃这药好了,免得你们一个个的都这样。”
“这怎么行?”云姑瞪眼反驳了句,才意识到这是沈琼的玩笑话,松了口气,“药还是得吃的。”
“只管放宽心好了,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顺其自然就好,”沈琼倒是颇为看得开,“再说了,这药我晌午就服过一次了,也未见起色,说不准是华老爷子弄错了什么,未必就真有效用呢。”
沈琼说话向来不着调,云姑摇头笑道:“好了好了,我不操心,你也别信口编排华圣手了。”
就此商议定后,沈琼按部就班地服着这药,头几日的确是未见半分效用,以至于连云姑都忍不住有所怀疑,会不会真是华老爷子搞错了什么?
然而这日凌晨,沈琼蓦地从睡梦中惊醒。
此时窗外的天色还暗着,天际隐约泛起鱼肚白来,远不是她平日里睡醒的时辰。梦中的事情已然记不清,沈琼只觉着头疼欲裂,等到许久后平复下来,脑海中就像是凭空被人塞进一段记忆。
是少时的事情,大半都模糊不清的。
有跟在娘亲身边四处做生意、看风景的,还有在锦城定居之后的琐碎生活,影影绰绰,像是隔了层纱似的。
沈琼怔了许久,她知道这是华老爷子的药起了效用,但这种陌生又新奇的感觉却并不大好接受。
身体虽还有些困倦,但沈琼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她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起身披了件外衫,披散着长发出了房门。
晨光熹微,院中的花叶上落着露水,有些许凉意。
云姑睡觉向来很轻,再加上原就到了她起床的时候,觉察到不对后便出了门,正好见着坐在秋千上发愣的沈琼。
“阿娇?”云姑不解地唤了声,旋即又猜到缘由,话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些紧张,“你……想起旧事来了?”
“想起一些,都是年少时候的事情。”沈琼的神情中有些怀念的意味,“我想起娘亲来了,但却像隔了层层轻纱似的,并不能记清楚她的模样……”
云姑在她身侧站定了,轻轻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夫人去时你尚且年幼,记不清也是常事。”
沈琼笑了声,并没有再开口,只是慢慢地抚摸着怀中的汤圆。
她现在的感觉很陌生,但却并不算坏。先前什么都记不得的时候,虽然也算自在,但就像是没有根系的蒲公英似的,如今一点点记起少时的事情,刨除些微的不适,更多的却是安心。
她这病并没旧例可以参照,华老爷子也说不清这解药的效用究竟如何,直到如今方才知道,原来遗忘的记忆并不是一并想起来,而是逐渐复苏的。
沈琼很快就习惯了这种感觉,每日醒来,都会多出一些记忆来,也总算是想起了江云晴的旧事。
那时她遭玩伴们排挤非议,独自蹲在巷尾哭,是江云晴给她买了糖安抚,牵着手送回家中。在那之后,时常会过来陪她解闷,哄她吃药……
失忆之后,沈琼与江云晴的关系也很好,但这与经年累月的感情终归还是不同的,直到想起旧事来,才算是彻底恢复如初。
华老爷子知晓沈琼开始逐渐想起旧事后,谨慎起见,还是决定每日诊脉,以确保她身体无恙。
沈琼并不愿劳动他老人家每日往自己这边跑,时常是自己往方家去,请他老人家诊个脉,顺道还能陪着孕中的庄茹解闷,也算是一举两得。
到如今,庄茹已经有七个月身孕,行动不便,整日里闷在家中可谓是无趣得很,对此也是乐见其成。
这日,一场大雨过后,暑气消散了不少,天气难得凉爽起来。沈琼从庄家离开,并没有急着回家去,而是带着桃酥四下闲逛。
“再过月余,就到了阿茹生产的日子,”沈琼含笑道,“你说,我应该给孩子准备什么礼物才好?”
若是关系寻常,沈琼大可将这件事情交给云姑去办,可她与庄茹的关系很好,连带着看这为出世的孩子都很喜欢,便想着亲自挑选礼物才好。
桃酥一时间也没什么主意,两人逛了一圈,并没挑着合心意的物件,只能改日再说。
沈琼能想起的事情日益增加,基本上是从少时开始,记忆逐渐复苏。
她早些年其实没吃过什么苦,只是少时因着身体的缘故没什么玩伴,但也是锦衣玉食地养着,堪称是顺风顺水,许多事情想起来也觉着有趣。
又一日,她清晨醒来,脑海中多了些与裴明彻的记忆。
沈琼先前问过云姑,知道自己是在十六岁遇着的裴明彻,一见钟情,将人给买回家中来。算起来,这也已经是四五年前的旧事了,可她脑海中的这段记忆却仍旧清晰得很。
她按了按心口,甚至还能回想起当初心动的感觉来。
除却初见,还有一些琐碎的日常,但却分外地甜,沈琼也终于想起当年自己是如何在桃林之中醉后扑倒裴明彻,同他提出结亲的。
她莫名想起裴明彻书房中挂着的那幅画,起身梳洗后,便往秦|王府去了。
第87章
这种时辰, 裴明彻自然是不在府中的。
但以他二人如今的关系, 自然也没那么多讲究和顾忌,沈琼想来便来了, 而王府这边也早就得了裴明彻的吩咐, 对沈琼毕恭毕敬的。
沈琼直接去了裴明彻书房,盯着那幅桃林醉酒图看了许久。她平日并没什么事情, 索性就直接留了下来,等裴明彻从宫中回来, 好同他聊一聊当年旧事。
其实在此之前, 沈琼就已经喜欢上裴明彻,所以才会点头应允下来,但这种感情与当年是不尽相同的。她在书房中坐着,盯着那画作发愣, 脑中想的尽是当年在锦城时候的旧事, 心中则愈发迫切地想要见到裴明彻。
近来朝中无大事,临近晌午, 裴明彻就已经回到府中。
他从仆从那里得知沈琼过来后, 连衣裳都没换, 便直接往书房这边来见沈琼了。
在过来书房的路上, 裴明彻心中有诸多揣测, 甚至连最坏的情形都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可真等到见了面后,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沈琼便快步走到了他面前, 仰头同他对视着。
沈琼的心思向来都是写在脸上的,裴明彻对上她的目光后,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温声道:“想起什么来了?”
沈琼抬手抱住了他,含笑道:“我想起当年是如何对秦淮一见钟情,又是如何花了十两银子将你买回家中的……我当年也是够傻的,那样的模样气韵,岂是寻常人家能够养出来的?竟真对你的话深信不疑。”
她话音中带着笑意,虽多少也有抱怨的意思,但却并不似恼怒生气。
裴明彻在她鬓发上落了一吻,低声道:“起初是为了隐匿踪迹,后来就只能将错就错,欺瞒了你那么久,都是我的错。”
他的态度总是这样好,俨然一副任打任骂的架势,沈琼原本就没多生气,被他一哄,就更是心平气和了。
哪怕同一件事情,听旁人讲述与自己亲身经历,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沈琼一早就知道,自己曾经与裴明彻有过一段旧情,也曾为结发夫妻,但直到想起那些旧事来,才总算是有了实感。
而裴明彻也感受到沈琼的变化,他能觉察到,沈琼较之前更为黏他一些。
这诚然是一件好事,但裴明彻心中那点隐秘的担忧却并未因此消散,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清楚地感受到恢复记忆对沈琼的影响,也就不可避免地为接下来会想起的事情感到忧虑。这就像是悬在他头顶的一柄利刃。
沈琼对此倒是毫无所觉,她应下乐央长公主的邀约,一道进宫去探看太后。
如今诸事顺遂,太后她老人家过得舒心身体康健,见着乐央与沈琼进宫来,兴致勃勃地拉着她们问东问西,聊着些闲话。
及至用过午膳后,太后抬抬手,殿中伺候的宫女们都退了下去,只留了贴身的嬷嬷在。
沈琼一见着架势,便知道太后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非同一般,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抿了抿唇。
“阿娇不必紧张,”太后将她的反应看在眼中,笑道,“昨日皇上来我这里坐了会儿,说是过几日会下旨意,其中一道是想要为你和彻儿赐婚。”
这件事情,裴明彻先前曾经同她提过,沈琼那时倒不觉着如何,毕竟两人早就连夫妻之实都有了,如今不过是过明路补一个正经的大婚罢了。可如今被长辈当面提出,她却还是难免红了红脸,轻声道:“好。”
太后曾经一度为裴明彻与沈琼的感情之事操碎了心,直到两人复合后,方才算是舒了口气,只等着彻底定下亲事迎娶过门,她就能等着抱孙子了。
听了沈琼这句后,她开怀道:“说起来,我与你姨母先前已经查过日子,定了几个黄道吉日为婚期,你可有什么想法?”
沈琼摇了摇头:“一切由您做主。”
“姑娘家脸皮薄,您就别问她了。”乐央劝了太后一句,又开玩笑道,“若是问彻儿,倒说不准会有这么个见解——日子越快越好。”
太后被她给逗笑了,虚虚地点了下,又向沈琼笑道:“阿娇只管安心当新嫁娘就是,礼部自会将这亲事安排得漂漂亮亮的。”
沈琼在宫中留了许久,一直到暮色四合,方才随着乐央一道出宫去。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乐央同她聊了几句闲话,转而道:“老宅那边已经修葺妥当,你可去看过了?预备何时搬过去?”
“去看过了,有劳姨母费心,我很喜欢。”沈琼道了声谢,含笑解释道,“只是在梨花巷那边住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懒得搬,所以就先拖着了。”
若是先前,乐央倒也不在意她究竟何时搬过去,可今日在太后那里听了一番后,却少不得劝道:“还是尽快搬过去吧。你虽不爱讲究排场,但终归是郡主之尊,总不好一直在那平民的住处留着。再者……母后的话你也听着了,皇兄过几日便会下旨立彻儿为太子,届时赐婚的旨意一并放下,你便是将来的太子妃……”
太后并不曾明说,只隐晦地提了那么一句,但乐央与沈琼都是聪明人,不难听出背后的意思来。
沈琼点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我回去知会云姑,这两日便让人搬过去。”
“好,”乐央拍了拍沈琼的手,笑道,“看着你与彻儿感情如此好,姨母也替你们高兴,如今也就等着看你们大婚了。我猜啊,这婚期不会远的,说不准就是下月的事情了……”
早些年在锦城之时,沈琼与裴明彻的婚事可谓是简之又简。
毕竟婚期定得匆忙,双方都无长辈,沈琼并没想过大张旗鼓地办事,倒是裴明彻曾为此不大高兴,总觉着是委屈了她。
但如今这亲事,却必然会是朝野上下的焦点,整个礼部与内宫都会为此忙碌起来。
沈琼其实不大在乎风光与否,但一想到嫁给裴明彻后,便能同住在一处,日夜都能见着面,心中便觉着高兴。
及至回到家中后,沈琼将此事同云姑大略提了提。云姑是个拎得清的,一听便明白过来,随即道:“我这就去安排。”
其实说起来,倒也不用费多大功夫,林宅那边一应俱全,压根不用添置什么东西,只需要将这边常用的收拾了带过去就足够。沈琼一直拖着没过去,只是不过是住习惯这边罢了,真想搬过去压根不需要费什么功夫。
云姑与桃酥动手收拾物什,沈琼则坐在院中的秋千上,与一旁的江云晴聊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