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回江南?”沈琼听了江云晴的话后,怔住了。
沈琼自小并没多少好友,江云晴算是最亲近的那个,她先前也是因着这个缘故才回到京城来,有了后来的许多事情。其中几经周折,兜兜转转,才总算是安定下来。
江云晴这半年来一直在跟着那位宫中出来的姑姑学刺绣,技艺大有长进,日子过得也算是平静又有滋有味。如今骤然提起此事来,倒是让沈琼措手不及。
江云晴将她的诧异和不舍看在眼中,柔声解释道:“我离家许多年,早前是被困在后宅之中不得自由,承蒙你出手相助,算是彻底脱了苦海。你如今与秦王殿下和好如初,自然是要留在京中的,我便想着,等送你出嫁之后,自己回南边去看看爹娘。”
“这是应当的,”沈琼倒也能理解,只是心中仍旧难免不舍,“那……你今后还会来吗?”
“我当然会回来看你,”江云晴心中也多有不舍,承诺道,“今后究竟何去何从,我如今尚不能确准,但无论如何,我都必定会再来见你的。”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当年送江云晴离开锦城之时,沈琼就已经明白这一点,但哪怕她如今年岁也不小了,再想到分别却还是会难过。
只是再怎么不舍,她也不能强求晴姐留下。
毕竟再过些时日她就要嫁人,届时岂不就只剩下江云晴孤身一人?
“都要嫁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江云晴也有些眼酸,但还是含笑道,“我能看出来秦王殿下是真心待你,等到嫁过去,你一定会很幸福的。说不准等我再来京城的时候,你连孩子都有了呢……”
沈琼知她有心开解,揉了揉脸颊换上一副笑脸,顺势聊起了旁的闲话。
兴许是因为知道分别在即的缘故,沈琼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总是会梦见当年她送江云晴离开的情形,想起那个哭得眼肿声哑的自己,倒像是魇住了一样。
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之后,沈琼又梦见了自己最不堪回首的那段记忆——那是秦淮“死”后,她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后来逐渐绝望,到最后终于认命。
沈琼清楚地记着,秦淮的死讯传回来时是一个雨夜,她像疯了一样不顾云姑阻拦冲了出去,但又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院中。
锦城距出事之地隔了那么远,而且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她心中像是被血淋淋地挖出一块来,空落落的,最后跪倒在大雨之中,哭得撕心裂肺。
这个梦实在太可怕了,沈琼拼命想要挣脱,但却怎么都逃不开,仿佛被困在了那个雨夜之中,最后还是被云姑给唤醒的。
沈琼神情恍惚地对上云姑担忧的目光,一抬手,摸到了满脸冰冷的泪水。
原来这不是梦魇,是她丧失的记忆,是她曾经亲历过的切肤之痛。
而她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为什么裴明彻会那般怕她想起旧事来。
第88章
沈琼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后, 整个人便消沉了下来, 脸上也没了往日的笑意。
云姑心中很清楚,她这是想起那些旧事来了, 试图开解, 却并没什么用处。
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但沈琼却并没有要搬去郡主府的意思, 云姑旁敲侧击地问了句,没得到答案, 也就不敢贸然再问。
从一开始, 云姑就预想到兴许会有这么一日,也曾试图阻止过,但最后还是妥协了。于是沈琼拥有了半年高高兴兴的时光,也有了今日。
江云晴知晓此事后, 也没再出门往绣坊那边去, 而是在家中陪着沈琼。但沈琼却并不愿同她多讲心中是如何想的,大半时间都是沉默的, 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或是看书或是独自下棋。
这小半年来, 她们都习惯了沈琼整日里高高兴兴的模样, 如今见此, 只觉着又陌生又心疼。
“当年旧事,旁人看着尚觉着难受,于阿娇而言更是切肤之痛,昨日骤然想起, 难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江云晴同云姑分析道,“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若不然,去将秦王殿下给请来?”
云姑也在为此发愁,她如今压根弄不明白沈琼心中是如何想的,也就不敢贸然行事。
两人面面相觑许久,还是江云晴最后拿定了主意:“去秦|王府走一趟吧。”
“这……”云姑仍旧有些迟疑。
“无论事态如何发展,你我都很清楚,阿娇是喜欢他的。”江云晴叹了口气,“先前是粉饰太平,如今既是彻底想起来了,那就该让他们彻底将话给说开才好。伤处若总是捂着,是永远没法好的。”
云姑倒也明白是这么个道理,但心中仍有顾忌,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到沈琼在外边反复叫着“汤圆”的名字。她先是一愣,随后与江云晴齐齐出了门:“怎么了?”
沈琼原本暮气沉沉的,仿佛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一样,可如今却透着焦急:“汤圆去哪儿了?”
这两日沈琼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连人都不愿见,就更别说是汤圆了。
云姑满心都在为沈琼的事情发愁,也没顾得上这种细枝末节,直到如今沈琼出来寻,方才意识到足有半日没见着汤圆的踪影了。
桃酥今日出门去采买,家中只剩了三人,翻来覆去将家中找了个遍,却始终没能寻到汤圆。
沈琼先前虽因着裴明彻的事情难过,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但她养了汤圆这么些年,相处的时间其实比裴明彻还要长上许多,心中其实很看重,如今遍寻不着可谓是心急如焚,旁的事情倒是都顾不着了。
“都怪我,”沈琼心中难过得很,声音中都带上些哭腔,“今早我还听到它在书房外边叫,但却并没给它开门……”
“是我的疏忽,”云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道,“你先别急,我这就找全安来,遣人一起出去寻。”
沈琼起身道:“我也去。”
云姑将她按了回去,轻声道:“如今天色渐晚,说不准过会儿汤圆就回来了呢?家中总要留个人的。”
说完,给江云晴使了个眼神让她陪着开解沈琼,自己则急急忙忙地出门去找人寻猫了。
“放心,一定能寻回来的,”江云晴给她倒了杯茶来,开解道,“像汤圆这样通身雪白的猫并不多,旁人见了就会有印象,想要寻着并不难。再者,说不准它只是出去玩一圈,过会儿自己就会回来了……”
沈琼先前还在为那些个旧事伤情,如今心中就只剩下焦急,可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那里干坐着等着。
起初她心中还抱着侥幸的期望,可随着时间渐渐流逝,天色彻底暗下来,她心中的那点希望就也快要消磨殆尽了。
宵禁之后外边不好走动,只能暂且作罢,等到明日再做打算。
沈琼为此翻来覆去,一宿都没能安睡,第二日一早便起床,想要亲自出门去寻。但她接连两三日都没能歇息好,云姑一见她那模样气色就怎么都放心不下,反复规劝将人给留了下来,再三担保一定会将汤圆给找回来。
云姑知道单靠几个人找起来并不容易,便索性让人传了消息出去,说是花想容走丢了只白猫,若是谁见着了能给送回来的酬谢纹银百两,能提供有用踪迹消息的,也有银钱答谢。
因着这件事情,云姑忙得团团转,以至于从旁人口中得知今晨朝堂立储之事后,怔了会儿方才反应过来,又急急忙忙地往梨花巷的家中赶。
她还记得沈琼曾经同自己提过的事情,知道这立储诏书之后,八成就是赐婚旨意了。
按着先前的打算,如今应该已经搬到修葺好的郡主府邸才对,可偏偏耽搁到现在,着实是难办得很。
在回家的路上,云姑反复盘算着该怎么同沈琼讲此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但说来也巧,她在梨花巷口时却恰巧撞上了裴明彻,尚未来得及行礼问安,目光便被他怀中的那白猫给吸引了,又惊又喜道:“汤圆!”
“秦……太子殿下,”云姑屈膝行了一礼,随即又问道,“汤圆怎么会在您这里?阿娇遍寻不着,着急得要命。”
汤圆缩在裴明彻怀中,看起来臊眉耷眼的,像是吓坏了。
“我也是在来的路上,凑巧见着的,”裴明彻安抚似的摸了摸汤圆的毛,解释道,“有人追着它想要抓起来,我乍一看觉着像,便停下来专程去看了看,没想到竟还真是。”
云姑一听便知道,那八成是为了酬金去寻猫,想要碰一碰运气的人。但不管怎么说,能寻回来就是好的,至少也能给沈琼一个交代,免得她牵肠挂肚了。
这事算是解决,但云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又想起另一桩事情,站定脚步拦了下裴明彻。
裴明彻挑眉道:“怎么了?”
“阿娇她……”云姑艰难地开口道,“想起先前的旧事来了。”
她倒也不是想偏帮裴明彻,但终归还是要提前知会一声,免得过会儿见面后两相为难。
裴明彻一怔,抚摸着汤圆的手也僵在了那里。
从他亲手将解药交给沈琼那日起,就已经料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如今倒也算不上意外,沉默片刻后低低地应了声:“我知道了。”
裴明彻来时兴冲冲的,可如今却不由得放缓了脚步,但左不过几步路,终归还是见了面。
沈琼见着他时脸色微沉,但见着他怀中的汤圆时,目光却又霎时亮了,快步上前去将汤圆从他怀中抱了出来,低声道:“汤圆!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
汤圆也委屈得很,扑在她怀中,声音虚弱地喵喵叫着。
“是不是饿坏了?”沈琼连忙让云姑给它准备清水和粮,依依不舍地将猫给放下后,又蹲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将裴明彻撇在一旁置之不理。
云姑与江云晴交换了个眼神,一并从房中退出来,顺道掩上门,给他二人留出独处的空间来。
沈琼不说话,裴明彻就也在一旁陪着,房中一时间倒是安静得很,只剩下了汤圆吃粮喝水的声音。等到终于吃饱喝足后,汤圆蹭了蹭沈琼的手,跳到了她怀中去,又冲着裴明彻叫了几声。
沈琼这才看向裴明彻,目光冷了下来,但却仍旧不言语。
裴明彻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如坠冰窟,他已经有许久未曾从沈琼脸上看到这神情了,哪怕早有准备,也仍旧没办法镇定自若。
他垂下眼睫避开沈琼这冰冷的目光,从袖中取出两件物什,低声道:“今晨,父皇在朝会之上颁布了立储诏书,将储君之位给了我。此外还有一道赐婚旨意,原本该着內侍来宣读,但我想着亲自来将这消息告知于你,因为还有另外的想要一并给你……”
明黄色的圣旨之下,是一张大红色的笺纸,沈琼皱了皱眉,等到看清那东西之后,只觉着眼中像是进了灰尘似的——那是当年在锦城,两人匆忙成亲之时的婚书。
裴明彻当年离开锦城之时,被迫将干系斩得一干二净,唯独带走了这一封婚书。
沈琼原以为过了这么些年,自己的年纪也不小了,不该再像当年那般动不动就落泪才对,可等到见着这大红色的婚书,却只觉着格外眼酸。
她曾经无比热切地爱过裴明彻,也曾经心灰意冷想着一刀两断,可兜兜转转到如今,当真是造化弄人,剪不断理还乱。
裴明彻在她面前半跪下,低声道:“阿娇……”
歉疚的话他已经不知说了多少,到如今再重复仿佛也没什么意义,当年他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连求沈琼原谅都显得厚颜无耻。
沉默片刻后,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要我吗?”
沈琼的眼泪霎时落了下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砸在了他手背上,激得他整个人一颤。
“裴明彻,”沈琼一字一句道,“我好怨你……”
先前尚在失忆之中时,她什么都不记得,哪怕从裴明彻那里亲口得知旧事,也难感同身受,故而原谅也很容易。唯有到如今慢慢想起,才知道自己当年曾多么爱眼前这人,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些撕心裂肺的日子。
裴明彻心如刀割,他最见不得沈琼哭,但伤她最深的却是他自己。
“都是我的错,”裴明彻见沈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忍不住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低声道,“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不哭了好不好?你若是再也不想见到我,那我今后……”
他这话还未说完,只觉着肩上传来刺痛,竟是被沈琼狠狠地咬了一口。
夏日衣衫轻薄,沈琼又压根不吝力气,这一口咬得极狠,像是要将心中的难过尽数发泄出来似的。
血都渗了出来,但裴明彻只是闷哼了一声,并没有躲避,反而将人给抱得更紧了些。
眼泪与鲜血混在一处,浸透了衣衫,一片狼藉。
沈琼只觉着唇舌间尽是血腥味,泪水模糊了视线,但血色依旧刺眼得很,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松开了裴明彻,像是没能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似的。
裴明彻就像不知痛楚一样,并没有想着去处理伤口,只定定地看着沈琼,像是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似的。
“你,”沈琼方才是宣泄情绪一时失控,如今见着他这伤只觉着手足无措,倒也顾不上旁的事情了,连连催促道,“你快些去包扎一下……”
“无妨,”裴明彻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甚至还露出个笑来,“小伤而已,不算什么要紧事,你不必为此担忧。”
见沈琼沉默不语,裴明彻又低声道:“你心中若是难过,都冲着我来就好,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皮肉伤虽疼,但却远比他见着沈琼难过时心中所受的煎熬要轻松许多。
近几日来,沈琼压根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如今只觉着身心俱疲:“去包扎伤口吧,剩下的事情容我自己想想。”
裴明彻应了声好。
临走前,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摸一摸沈琼的头发,可将要触碰到的时候却又硬生生地止住,神情落寞地离开了。
他肩上这伤其实算不得什么,裴明彻问云姑要了伤药来,令青石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他并没就此回府去,而是在小院中坐了,独自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