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娘点点头,按照曹觅的教导,将霉豆腐用作佐料,炒出了几盘野菜,又炖了一些肉。
一时间,北安王府的车队中,飘荡起一股奇异的咸香。
戚然早早坐到了桌边,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等着上菜。老二戚安一边说他没出息,一边被他勾得也期待起来。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泛着豆香的菜肴也被送到戚五和各个兵卒的桌上。
戚五嗅了嗅,很快找出两盘味道与平时不同的菜品。
传言在北安王身边,有十个从小追随他的亲信,他们按照年龄大小,以一到十为名。这十人擅长的东西不同,分工也各异,曹觅在王府中见过的,那个传言擅长审讯的戚三就是其中之一。
戚五是戚游放在军营中的一个心腹。
这次戚游往辽州就封,除了王府上下,还带走了隶属于自己的五百员将士。
这批将士分为两批,先锋部队比曹觅他们早出发,会先往辽州打点,而其他人则由戚五统领,跟随在王府车队周围,也作护卫。
这只部队全是悍将,没有什么后勤人员。每日里一般用随身携带的干粮解决温饱,但曹觅知道之后,只要有条件,就会让府中的厨娘把他们那一份也做出来。
此时几个菜肴端上,戚五饶有兴致道:“明明是同昨天一样的苋菜,怎么今日这味道这样奇怪?”
有知道原委的下属笑了笑,回禀道:“听那厨娘说,是王妃特意赐下的新吃食呢。”
“又是王妃!”戚五还没说话,他右边的副手突然嘟囔。
戚五见状笑了声,“怎么,来了新菜色,你还不满意啊?是谁这几天一直跟我抱怨嘴巴淡出鸟的?”
那副手幽怨地看了他一眼,专门往没有豆香的几盘菜下筷子,显然是有意不想领受曹觅的恩惠。
他吞下一口饭,埋怨道:“老子嘴巴淡出鸟,也不晓得是谁害的。”
他们这样的将士,平日旅程中,若赶上在野外休息,就会有人在附近搜寻,猎些野味来改善一下伙食。
之前雪还未化,他们走的也多是大路,所以没这什么机会捕猎。但就在几天前,将士们终于找到了机会,往附近山上猎了几只野鸭和獐子。
将士们也没想着吃独食,第一时间就给曹觅那边送过去了。
可是没想到,曹觅不仅没收下这份示好,反而找到了戚游那边,以“吃野味容易染上热病”为由,请戚游杜绝军中随意捕猎的现象。
戚游治军严谨,本来对这种事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当时见曹觅郑重提起,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便应下了。
自那之后,将士们唯一一个改善伙食的路子就被封死了。
这倒不至于让这些人发怒,但是如戚游副手这样的直性子,心中对曹觅这个王妃就存了点意见。
戚五是戚游的人,当然不能见这情况恶化。他拍了拍副手的肩膀,笑道:“你个大男人,还计较这个?”
在一般的休息场合,他习惯和属下同食同寝。所以跟自己的副官说话时,完全没什么架子。
说完后,他又第一个夹起那盘放了霉豆腐的苋菜,激道:“我要是你,我就要争取多吃点,毕竟是王妃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说完,他将菜肴放入口中,想着无论味道如何,自己都得装出品尝到绝世美味的模样。
但入口后,他却微愣了一瞬。
旁边另一个下属期待地询问道:“如何?好吃吗?”
“真挺好吃的。”戚五回答。
他原本只想做个样子,没想到入口的滋味当真与之前所吃的菜肴完全不一样,“嗯……很鲜香,好像是豆子?”
他疑惑地看了看那盘苋菜,“不对,也没有啊……”
跟他一桌的人被他的模样煽动,终于开始朝着那盘菜动筷子。
“咦,真的不错!”
“老子这几天吃的都是什么猪食,腻味死了!今天终于能有顿好的了!”
“花椒,绝对加了花椒!花椒祛湿,最近刚好阴雨不断,我得多吃点!”
“……”
品尝过后,众人开始你一筷我一箸地吃起来。
原本强撑着不愿意碰一下的副手傻了眼,等他反应过来,霉豆腐炒的那两盘菜已经快见底了。
他哀嚎一声“你们这群饭桶”,终于不甘心地加入抢菜的行列。
戚五手上功夫稳,趁着众人争抢的功夫,已经夹到了小半碗。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一边觉得王妃似乎没有老六说的那样懦弱无能。
这一天,众人被霉豆腐引得胃口大开,大都饱饱吃了一顿。
戚瑞将自己的第二碗饭吃完,暗自小声地打了个饱嗝。
旁边,吃得肚子浑圆的小胖墩戚然已经在惦记着下一餐,“娘亲,我们明天早上,还,吃这个吗?”
曹觅点了点他的小鼻子,“这个东西不能多吃,你明天早上还有一碗蒸蛋呢,别惦记这个了。”
戚然反驳:“我吃了,蛋,还吃得下这个啊。”
“那你只能吃一点点!”曹觅比着手指强调。
戚然点头,有样学样地伸出小圆手比划,“嗯!一点点!”
老二在旁边突然捏了捏他的脸,喊道:“你不要再吃了,你都太胖了!就知道吃!”
戚然怒而跳脚,“你也胖,你最胖!戚安最胖!”
几人打闹间,东篱端来了一盆温水,曹觅便把三个孩子唤到身边,仔仔细细地为他们擦了脸和手。
众人在野外宿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下人们比主人家先醒来,已经开始忙碌。
北寺提着两个桶到旁边的溪边提水,正撞上同样过来取水的戚五。
经过昨天霉豆腐一事,戚五对曹觅的人多了些许好感。互相点头打了个招呼后,他突然想起什么,询问道:“你就是北寺?王妃院中的管事?”
北寺点点头,“是。”
戚五便道:“今天再走两三个时辰,我们就能到邺城了,到时候军中会派人去采买一批药材。王府那边不舒服的人有多少?都是些什么症状?你帮我算个数,到时候军中一起安排好。”
北寺点点头,算作应下,同时道:“麻烦大人了。府中遭病的人不多,其实我们自己带的药材还够。”
戚五笑了笑,“出门在外,难免遇上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也不算折磨人,就是麻烦。这样的小毛病他们不说,你也看不出来,得挨个去问。”
北寺回答:“我知道,我们每日都有人负责统计各处患病的人数。我记得,有些不舒服的,大概得有五六个吧。”
“五六个?”戚五诧异地看着他,“王府上下该有七八十号人吧?只有五六个人出了毛病?军中将士人数接近三百,比王府多些,但体质比起府中的下人强健,我们都有二十几个遭了殃,你们只有五六个?”
“是啊。”北寺肯定地点点头,“昨日休息前刚统计过,本来有六个的,有一个好像都快好了,所以我才说是五六个。”
戚五闻言皱眉。
他这段时间就在队伍周围,似乎也没发现王府众人过得比他们这些将士好多少啊。
有条件时,大家一起住在下人房。没条件时在野外露宿,吃的是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菜。
一时想不出头绪,戚五抬起刚灌满的水囊,准备先解解渴。
还在打水的北寺突然一把打掉了他的水囊。
两人相视,目光中都有疑惑,同时说了句:“你做什么?”
戚五反应过来他没有恶意,好笑地解释道:“我喝口水啊我做什么了?”
“这水不能直接喝!”北寺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解释道:“呃……王妃说过,路上寻得的水,一定要煮开晾凉,之后才能饮用。”
“这么麻烦?”戚五不以为意,“也就是你们王府中的人才这样讲究,军中的将士常在野外,可不计较这些。”
北寺摇摇头,“也不是讲究,王妃说,病从口入,越是容易忽略的地方,越是容易致病。所以注意,嗯……注意个人卫生很重要。”
“容易致病?”其他的戚五听不太懂,但他一下子就把重点抓住了。
他追问道:“你的意思是,就因为你们喝的都是煮开后的水,这才不容易生病?”
北寺愣了愣。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说过,但仔细想想,可不就是有这么个逻辑嘛。
于是他点点头,“嗯……大概吧。反正王妃说的,总不会错。”
“王妃还告诉过你们其他的没有?”戚五想了想,又问:“还是只喝烧开的水就行?”
“嗯,当然有其他的。”北寺据实回道:“比如饭前一定要洗手,食物一定要煮熟了才可以吃……都写在‘卫生条例’里面了,你需要吗?我可以去给你拿一份。”
戚五点点头,笑着搭上北寺的肩膀,攀着交情道:“当然,如此便再好不过了。”
他觉得北寺似乎有点呆,他随便一问便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殊不知曹觅早就让身边的下人互相监督,有余力的可以主动向旁人普及这种卫生意识,降低患病的风险。
北寺不是那种会主动与人攀谈的人,但戚五刚好问起,他便按照曹觅的吩咐,将注意事项都说了。
于是没过几日,当曹觅发现那些她原本不敢瞎指点的大头兵也开始每日烧水时,一番调查之下,才发现北寺的功劳。
她欣慰地看着王府上下逐渐建立起的卫生观念,转头就让绣娘给北寺做了个“先进卫生小标兵”的锦旗。
又过了半个月,王府一行来到九昌城。
众人还未进城,就遇到九昌太守家的下人。他们等在入城的必经之路上,替自家主人邀请北安王入府赴宴。
戚游这一路十分低调,很少接受地方官员的示好。但这次他想了想,竟是答应了。
盖因这九昌城其实是入辽州的最后一座城池。戚游本就打算在九昌城停留几日,做好最后的补给。
毕竟辽州虽大,城池却不密集,加上常年遭受北方戎族的侵袭,各种条件都比较差。
既然要在此处逗留两日,便不好拂了地头蛇的面子。
于是,他嘱咐戚五找好地方安置众人,便带上曹觅和三个孩子,在自己一队贴身亲卫的护送下,直接往太守府赴宴。
一入席,曹觅便知道这太守是真花了心思。席间各类菜肴精致鲜美,对于她这个在王府中吃过各类当朝美食的人都有十足的诱惑力。
她以为这太守必定是打着谄媚的目的而来,直到傍晚,众人酒酣饭足之后,她才意识到,这太守其实另有目的。
他在席间将戚游一家从头夸到尾,临到末了谈起正事,又换上了一副愁苦的面容。
“王爷久居京城,有所不知啊,下官这些年真是有苦难言!”
戚游不动声色,顺势问道:“哦?愿闻其详。”
那太守神情一松,诉起苦来,“下官这几年在九昌城兢兢业业,是半点也不敢松懈啊!王爷今日进城,应当也看到了,九昌城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城池,但城中百姓尚算安居乐业。去岁收成不好,下官也是舍了脸皮,跟城中富商周旋出几十万石的粮食,才帮助九昌城度过了这场危机。”
曹觅闻言有些好笑。
方才进城时她也注意了下,但她见到的九昌城根本不像这太守所言那般平静。街上盘亘着许多讨食度日的乞丐,显然与“安居乐业”搭不上边。
但她很快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那太守接下来的一番话,道明了那些乞丐的由来。
“从去岁开始,许多辽州那边的流民开始南下,其中有几千人便滞留在九昌附近。下官能力有限,也只能保得住这一城的百姓。对于这些人,实在是无能为力啊,只能限制着进城的人数,将大部分人阻在城外。
“下官也曾向辽州那边的长官去信,可是长官回信言道,辽州受灾,他也无力管束太多流民。哎……下官又不想将这种事上报,污了上面圣人的耳朵。是以,是以……”
他话说到这里,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曹觅也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个太守就是趁着招待的机会,想着跟即将成为辽州最高长官的戚游说一声:“王爷啊,你要去辽州当大官了,可记得管好你那边的流民,别让他们再过来给我添乱子了!很影响老子升迁啊你懂吧!”
即使出发前已经尽量收集了些辽州这边的信息,真正从别人口中听到辽州如今的境况,也让曹觅有些揪心。
如今正值开春,是耕种的时节,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如果真如这位太守所言,辽州出现了大批流民,那就意味着,辽州有大片土地失去了本该耕种的劳动力,而这些人,因为没有食物,已经到了生死边缘。
辽州的形势,比曹觅想象中,更艰难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慕月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几日后, 补给完毕的北安王一行离开九昌城。
可能是心理作用, 马车一驶出城门, 曹觅就感觉到一阵萧瑟。辽州与九昌所在的临州,京城所在的锦州, 像是有某些看不见的隔阂。
隔阂这边的人在追求更好的生活, 隔阂外面的人在寻求生存的机会。
车队走了小半天, 越深入辽州,流民就越多。曹觅偶尔撩开车帘想透口气,都能看到路边或站或躺的人。
有些人眼中还有生气,看着北安王府高大的车马, 眼中会流露出带着些期待的畏惧。而有的人已然抛弃了一切, 甚至需要将士们去驱赶, 才会避开滚滚的马蹄和车轮。
也正是有这些将士在,这些流民不敢上前打扰。
但傍晚时,曹觅却发现自己错了。
那些不敢靠近乞讨的流民远远地坠在他们车队后面,像是抓住唯一一点希望,徘徊在周围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