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游找了一块空地, 指挥所有的马车围成一个圈,又让戚五安排人, 轮换着在车圈外巡逻值守。
之后,他来到曹觅和三个孩子的车厢前。
亲自把曹觅扶下车,他转身又去抱三个完全不能自己下车的孩子,口中安慰道:“今日又要在野外将就一天了,你们忍耐一下, 明天我们再赶一天路,就能到最近的平靖。”
曹觅知道他顾忌着这些流民,白日里并不敢放开速度赶路,这才耽搁了日程。
她理解地点点头,“嗯,臣妾知晓的。”
车上还剩下双胞胎,戚游没有耽搁,直接一手一个拎了出来。
他弯腰准备把两个孩子放下,两个孩子却紧紧勾住他的脖子。
“怎么了?”戚游干脆重新站直起来。
两个孩子神情都有些恹恹,闻言没有回话,只揪紧了戚游的衣领。
三个孩子敏感,一路上他们也发现了跟随着他们的流民,一整天兴致都不高,戚然连平日最爱吃的磨牙棒都只啃了小半条。
戚游很快意识到这件事,他转头跟身后的管家交代了几句,直接抱着孩子来到下人们整理好的垫子上坐下。
曹觅连忙牵上最大的戚瑞,一起跟了过去。
她到的时候,那边父子三人已经开始说话了。
“他们干嘛跟着我?”小胖墩戚然扁着一张嘴,有些哀怨地询问。
“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戚游根本没把双胞胎当成两岁大的小屁孩,一板一眼解释得认真,“跟在车队后面,想要讨得一些食物果腹。”
老二戚安马上接口道:“那快点给他们,打发他们走!”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不喜欢这些脏脏的泥人用说不清的眼神看着自己,还磕磕绊绊地追在自己后头。
戚游又道:“打发不了。”
他看到曹觅过来了,索性一起解释道:“我让戚五那边分出了些食物给他们,我们明日到平靖一趟,敦促太守管理周边流民。再将他们按籍遣返回乡,令他们重新安定耕作。”
曹觅闻言点点头。
不得不说,戚游的办法是目前最有效的解决之道,这些流民本就是地方官员的责任,曹觅虽然动了恻隐之心,但也知道凭自己,甚至凭一整个北安王府也救不了他们。
但是她心中隐有预感,戚游的做法不一定能有什么效果。但她其实也没什么主意,是以并没有做声。
戚瑞突然拉了拉她的手,问:“为什么他们会‘无家可归’?”
曹觅闻言微愣,脑中一瞬间转过很多理由,例如辽州本就贫苦,去岁收成锐减的灾难导致百姓毫无自救余力。例如地主趁机发难,低价兼并了贫民的土地。又例如州府的官员尸餐素位,早让盛朝最北面的这片土地积弊成疾。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几个孩子解释这些东西,于是一时没有回应。
坐在旁边的戚游见她沉默,开口帮着解释了一句:“人各有命罢了。”
曹觅叹了一口气,“是啊,人各有命。”
她突然有些不甘,问了一句:“他们是盛朝的子民,整个盛朝都是他们的家国,为何到如今却连一小块容身之处都找不到呢?”
戚游愣了一瞬,眉头皱了起来。
曹觅又补充了句,“如果不是人出了问题,那么,就是这个国家出了问题。”
她不想让孩子沉浸在这种沉重的氛围中,说完这句话便转移开了话题。
过了一会儿,东篱端上热腾腾的饭食,曹觅看到厨娘和另外几个婢女收拾出几筐豆渣饼,在士兵的护卫下朝车圈外走去。
徘徊在附近的流民一窝蜂地聚拢到她身边,边跪着磕头,边伸长手朝她讨要。
曹觅食不知味地咽了一口嫩豆腐,匆匆填饱了胃口,便带着孩子回到车厢,准备早早睡下。
月上中天时,她被戚然摇醒。
小胖墩微红着脸,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娘,娘,我,我要嘘嘘!”
曹觅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才发现戚游居然没有回来。
尿壶不在她们睡觉的车厢内,曹觅准备带他到外面解决。她估摸了一下时辰,知道此刻差不多也是另外两个孩子往常会醒来,要求如厕的时间点。如今情况特殊,曹觅便干脆把他们一起叫醒。
她敲了敲车门,外边值夜的桃子立刻发现了动静,进来帮她给几个孩子穿衣服。
桃子见曹觅眼下青黑,直到她是困倦的,便直接道:“王妃,奴婢再叫几个人,伺候公子们去如厕就可以了,您继续休息吧。”
曹觅摇摇头。
她总觉得入了辽州之后,几个孩子比往常更依恋她,她自己也一样,半点不愿让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好在外面流民虽多,但戚游的军队一直将这块空地把守得严密,四周点着火把,将士五人一队,来来回回地巡逻着。
所以当戚然方便完,跑到旁边去捡小石头时,曹觅并没有多在意,她忙着帮戚安穿裤子。
小胖墩被地上因篝火照耀,反着橘色光芒的鹅卵石吸引,来到附近一辆马车旁边。
他刚捡起两颗鹅卵石,就发现马车外面坐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泥人。
只是自己比较胖,身上还穿着暖融融的长袖绸衫,而马车外的孩子瘦得厉害,身上沾满了泥土,用来蔽体的衣物破了好几个洞,松松垮垮搭在身上,丝毫没有保暖的作用。
他看见戚然,也不知是害怕的还是饿的,用力地吞咽了一口。
小胖墩想了想,在自己怀里掏了掏,寻摸出来一块啃了一口的绿豆糕。
这个流民小孩运气还算不错,也就是戚然会自己揣些吃的。换成戚瑞或者戚安过来,两人翻遍全身都别想找到一丁点食物渣子。
戚然明显看出了那孩子的渴望,小手一挥,那绿豆糕就“咚”一下掉到流民孩子眼前。
那孩子又吞了一口口水,小心地靠近那糕点,确认是吃的后,将东西紧紧攥在手心,对着戚然深深看了一眼,转身跑开。
另一边,曹觅终于帮另外两人整理好,开口呼唤戚然回去。
戚然应了一声,起身开始往回走。
就在他距离曹觅还有五六步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几息混乱过后,是守夜士兵刻意压低的喝骂声。
“不准在这里斗殴喧哗!”
“……你们在抢什么?马上离开!”
“那孩子怎么了?不动弹了……刚你不是故意没赶他,让他靠在车轮边取暖吗?”
“……”
曹觅皱了皱眉,故意让自己不去听那些动静,上前抱起戚然,只想快速离开这里。
定在原地的小胖墩被抱起来后,毫无预兆地发出惊天的哭嚎声,驱散了周围人昏沉的睡意。
这天夜里,戚然哭了很久。
他平日在府里就爱哭,但曹觅已经摸清了他的小脾气。被戚安欺负后的愤怒哭泣,受了委屈找曹觅要安慰的哼哼唧唧,不满意时雷声大雨点小的干嚎……
但他从没有一次像这天夜里一样,哭得这样毫无理由,却拼尽全力。
曹觅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让人去将那个流民孩子接了进来。
那孩子昏过去了,手里还捏着一丁点糕点渣。
曹觅大概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给几个孩子讲的故事里,偶然会宣扬些助人为乐的美好品德。小胖墩难得用自己最爱的吃食做了次好事,结果竟发现是害了人家。这种强烈的心理落差感,哪里是他一个不到三岁的小屁孩能承受的。
曹觅心疼地将他抱在怀里,拍着他的背帮他平息着哭嗝,一边用眼神示意东篱将人带下去好好医治。
天亮后,肿着眼睛的戚然去找夜里那个孩子。孩子已经连夜被王府里随行的大夫医治过,全身上下贴了好几处药膏,尚未苏醒。
戚然站在距离那孩子很远的地方,直直地盯着他看。
戚安见状,直接就想拉着他走近些,他却又不肯了。
戚安嘲笑道:“傻子,胆小鬼!”
戚然瞪他,与他呛声:“你才是傻子,你是坏蛋,是想要吃唐僧肉的老妖怪。”
戚安一副不跟你计较的模样,转身找了老大戚瑞埋头在一处说话。
下人们收拾完毕,车队继续往平靖出发。
这一日便顺利了许多,他们在半路遇到了平靖过来接他们的官员,还有已经在辽州安顿下来的,戚游军队的先锋部队。
那些流民似乎对平靖有什么顾忌,最固执的也只继续跟了一里路,见他们直直往平靖去便停下了脚步。
曹觅将一切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
进入平靖,戚游将她们安顿在一处院落中,自己又很快离开。曹觅看着院子内外四处巡视保卫着他们的兵卒,心中有些惴惴。
但一切似乎都是风平浪静的模样,除了当天夜里戚游并没有回来,一切与她们在其他驿站中的经历无异。
入了夜,休息了一下午的孩子们没有困意,曹觅就带着他们三个在院子里看星星。
几人的话题不可避免地绕到那个被救下的小孩身上。
“这就是爹爹说的,人各有命。”戚瑞突然道:“我们与他们本是不同的,戚然就不该多管闲事。”
戚然在旁边扁了扁嘴。
他敢和自己的双胞胎哥哥戚安吵架,却不敢出声反驳这个说话一向很有道理的大哥。
曹觅却摇摇头,捏了捏戚瑞的小脸。
她抬头看着头顶的苍穹,突然说道:“有一个富人想要儿子理解贫穷和富裕的差距,带着他来到郊外最贫穷的一户人家中借宿。
“几天过后,富人骄傲地询问孩子,‘怎么样,你现在知道我们和那些贫民的差别了吧?’
“孩子就点点头,说:‘是的,父亲。’
“富人很开心,又问:‘那你说说,都有些什么差别?’
“那孩子回答说:‘我们住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里,但这家人睡在一整个辽阔的平原上。我们家中挖了三口井,可这家人取水的河流由西往东,看也看不到尽头。夜里我们点起蜡烛,而这家人用一整片天空的星星照明。’”
将故事说完,曹觅转头摸了摸戚瑞的发顶。
“瑞儿,每个人的命运确实不同,但我们生活在同一片苍穹之下,用星光照明的人,并不比点得起蜡烛的人低贱。”
戚瑞嘟了嘟嘴,似乎想反驳,但半晌都想不出什么理由。
老二戚安于是接口问道:“娘亲,那你要如何处置那个人?”
曹觅其实也没想好,不过人已经救下了,她也不会随便把他丢了。
于是她回道:“嗯,先暂且带走吧,之后怎么安排再看。”
戚瑞终于找回了自己声音,他又想到什么,开口道:“被戚然的糕点一砸,他的命运,就不同了。”
老二戚安赞同地直点头,“我早上就说了,他运气好!”
曹觅这才明白白天里,这两人对着那孩子在嘀咕些什么。
她好笑地摇摇头,将老三戚然抱过来,看着小胖墩在自己怀里打了个哈欠,便问道:“困了吗?”
戚然点点头,“娘,我们去睡吧。”
曹觅点点头,“嗯,回屋里去吧。”
戚然呆呆地“嗯”了声。
这天晚上,他的兴致一直不高,甚至没有碰旁边案上的水晶糕。
曹觅看着他的眉眼,也不知怎的,一个念头突然蹿进脑海。
她顿了顿,试探着说道:“要不,我们把一路上所有没了父母亲人的孩子都接走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他们没有了依靠,就算你们爹爹真的让太守将他们遣送回乡,他们也没人照顾了。”
戚然蓦地抬头看她。
老二皱了皱鼻子,“很麻烦。”
老大则脚步一顿,很现实地问道:“那会有很多人的,养得起吗?”
曹觅回忆起空间中那批粮食,笑了笑,道:“没问题,再多一些也可以。”
戚瑞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见她不似说笑,终于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他们母子四人在院中安稳地住了两日,第三天清晨,戚五亲自带着人来接他们。
这个时候,曹觅才知道,戚游这几日一举肃清了平靖中的贪官,盯着临时顶上的人将流民的事情办了,这才准备继续出发。
她一路见到那么多流民,原本不信这些官员能做出什么好事,当时听到戚游那番话,只觉得未必有效。也是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戚游也不相信他们。
他没有与他们扯皮,反而快刀斩乱麻,直接把那些贪官拉下了马。
这份魄力让曹觅肃然起敬,但同时她也有些担心。辽州本地的势力经过他这番示威后,肯定会有所反应,她不知道戚游是否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但好在戚游早有打算。
他只是在平靖城中做了番杀鸡儆猴的动作,而在接下来路过的几个城池中,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般,与那些官僚们推杯换盏,把酒言欢,努力向辽州的本地势力散发善意。
这样做的效果出奇地好,反正一个多月后,当他们走走停停,终于来到此行的目的地——辽州康城时,曹觅歇下不到半天,就接到康城几大老牌世家送来的拜帖。
散发着花香的帖子上,女子秀美的字迹温柔地诉说着对曹觅的问候与敬意,期待着某日可以亲身过来拜见。
曹觅粗粗浏览过一遍,便将请帖都交给了东篱,让她过阵子看着安排。
初到康城,她有非常多的事情要处理。
府中的事倒是不必她多担心,戚游的人早过来收拾了一遍,其余的府中的下人上岗后自会打点好。
令曹觅头疼的是她准备收留的那些流民孤儿。
她那夜里虽然放下豪语,但真看到几百双充满希冀的眼神,心中还是十分有压力。
但很快,管家与她取来地契若干,让曹觅终于尝到了此次就封的一点甜头。
北安王府有地,有很大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