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北安王手下最得力的几个手下,就站在仓库前,对着一车的羊毛衫,辩得面红耳赤。
好一阵过去,三人谁都不服谁,便约定着之后去找戚游做主。
长孙凌和格尔离开了之后,最小的少年郎凑到戚三身边:“三哥……”
戚三转过头,瞪了他一眼。
少年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怒气,讨好地凑近问道:“三哥,三哥,我的队伍里,能分到多少啊!”
戚三看着他,突然冷笑了一声:“在你把他们两个带过来之前,我本想着匀个一百件给你。”
少年眼睛一亮,随即意识到什么,缩着脖子小心翼翼问道:“啊……那,那我把他们带过来之后呢?”
戚三往他脑壳上一敲:“你说呢?”
少年委屈地摸着自己头上的包子,一蹦跳出三米远:“我,我也要去找王爷做主!”
说完这句,他脚底生风,直接溜走了。
戚六的副官这时候才敢凑上来,询问道:“三爷……您看这……”
戚三看了他一眼,正待回话,突然想到些什么。
他抓着副官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身前,突然问道:“说起来,老刘啊,你们这次护送东西过来的人,身上应该都穿着这种新衣吧?”
副官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衣领。
他已经意识到戚三的话中的隐义,尴尬地笑道:“三,三爷……这,这不合适吧……”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戚三拍了拍他的肩膀,“哪就不合适了,来,叫上弟兄们,今夜到我的营中休息。”
说着,他不容拒绝地抓着副官,直接往自己营帐的方向“押送”。
夜里。
戚游解决完手上的事务,回到房中已是月上中天的时候。
他简单地洗漱过,正准备就寝,就听到门外侍卫通报道:“王爷,戚三大人求见。”
戚游回应道:“让他进来。”
很快,戚三捧着一个精致的包裹进到房中。
他将包裹放到戚游屋内的案几,禀告道:“王爷,这是王妃今日送来,专门为王爷准备的礼物。”
戚游看了那包裹一眼:“礼物?”
他想起了白天里的事情,询问道:“车队送了什么过来?”
之前,长孙凌他们虽然喊着要让戚游为他们做主,但是谁都不敢拿这种小事去打扰正在工作的北安王,所以戚游还不知道车队那边发生的事情。
戚三如实回道:“除了专门为王爷做的两套羊绒衣裤外,王妃还送来了三百套普通的羊毛衫,说是为王爷的亲兵准备的。”
“嗯。”戚游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给了戚三一个眼神,示意他可以离开,但往日里与他默契十足的戚三却似乎没有领会到他的命令,依旧呆呆站在原地。
戚游有些疑惑地又问了一句:“还有事?”
“咳。”戚三清了清嗓子,借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便利,说道:“王爷英明。
“那些羊毛衫只有三百件,根本不够城中的兵卒们分。卑职想着,是不是就不大费周章了,由小人和戚九的队伍直接分了便是。”
戚九,就是白天里那个与他亲近的少年郎。
戚游闻言,正待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倒是难得见你这么急着讨要东西。”
他原本对着戚三口中的“羊绒衫”没什么兴趣,毕竟他平日里的衣物,也都是王府中的裁缝绣娘做好之后,再派人送来的。
此番戚三提起,戚游自然就以为是曹觅借着此番车队,与他捎带了一些普通衣物。
也是戚三这番讨要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走到案几前,将那包裹打开。
包裹中,放着两套白底玄纹的羊绒衣物。
北安王穿的东西,自然不能跟普通人一样,只顾保暖舒适。王府中的绣娘在曹觅三脚猫织毛衣功夫的指点下,硬是自己琢磨出了另外几种织法,这才赶制出能配得上王府中几个主子的衣物。
虽然目前单论精致程度,这些羊绒衫仍旧比不上戚游平日的衣物,但其上挺拔的墨竹昂然立于玄石之上的图案,也足以使得这两套衣服在一众织法单一的羊毛衫中脱颖而出了。
戚游取出一件,入手便感觉到了这种衣物的不凡之处。
他心中一时间转过了好几个念头,直接了当地询问道:“这种东西,王妃那边还有多少?”
戚三知道他会如此问,早从戚六的副官处将能打听的消息都打听过来了:“禀王爷,据属下所知,这类羊毛衫,王妃那边也没有多少了。
“此次王妃也是为了张氏她们的事,这才从容广山庄那边直接调了一批过来。”
“如此说来,张氏商队运送的那些羊毛,就是这类衣物的主要材料?”戚游很快将两件事联想到一起。
戚三颔首,回答道:“是。”
戚游点点头。
他没有耽搁,转身走到书案之后,提笔开始写信。
临到末尾的时候,他的动作蓦地停顿下来。
他原本准备着写下采买的具体数量和价钱,临到落笔时,突然想起曹觅之前与他说过的话。
在他的记忆中,那个执意不肯要水泥价钱的娇小女子,仰着头条条是道地与他说着什么“共同承担”的歪理。
他记得那时候,他只觉得曹觅幼稚——
一个妇道人家,将家中打理清楚就是了,谈什么与他共同承担?拿什么与他共同承担?
但是如今看着桌上的东西,他又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他怕这封信寄回去之后,曹觅又会弄出些什么奇怪的理由打发了他,再凭白把东西送来。
一点都不想“吃软饭”的北安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戚三发觉他的异常,小声喊了句:“王爷?”
戚游被他这一声唤回心神,有些举棋不定地询问道:“之前我们派去临州的那批人,还没带回消息吗?”
戚三顿了顿,回复道:“军中采购的冬衣数量巨大,一时确实难有回音。而且……王爷,恕属下直言,王妃手中的羊毛衣物,可不是寻常冬衣能比拟的。属下以为,若王妃的山庄能供给大批军士所需,倒不如将先前派出的商队喊回来,直接到容广山庄那边采购羊毛衫便是。”
戚游闻言,只觉得案上的信更难以书就了。
“可是王妃……可能不会要钱。”他试探性地想要提醒戚三自己的困境。
戚三愣了一瞬,完全没听出自家主子的话外音,只拜下感慨道:“王妃博施济众,广收流民,是辽州上下皆知的。如今王妃惠及军中,属下代众位兵卒,叩谢王爷和王妃恩德。”
“……”戚游沉默了片刻,终究是点了点头,道了声:“嗯,我知道了。你……你先下去吧。”
戚三闻言,又行礼道:“是,属下先行告退。夜深了,还请王爷注意身体,早些歇息。”
戚游点了点头,道了声“本王知道了”,戚三便直接离开。
他走了之后,戚游借着烛光,将自己原本写好的信重读了一遍,半晌后,终于坚定了决心,将写了一半的信件团起扔掉,重新取过一张全新的纸笺。
“……感念王妃慈悲之心,本王欲辟昌岭为专属商道。日后,王妃麾下队伍,可持特行令,畅行此路。
“昌岭沿途有军队把守,比之巴丹商道,道迩而险稀。
“……离家日久,甚是……思念,盼卿与三子俱安。”
北安王憋了一晚上的家书,很快送到了曹觅手中。
传信人轻车简行,明明晚了好几日上路,却与张氏的商队在同日抵达康城。
曹觅在正厅中接见了信使,看完信件之后,面色从容地与他商议起接下来羊毛衫供应事宜。
等她找到空隙,以“休息”的借口一个人回到房间,才一脸不敢置信地将信件重新掏了出来,一字一字地确认。
“怎么回事啊?这是……这是不打算付我钱的意思吗?”曹觅一头雾水地抓着信,“水泥的原材料是从你的封地上无偿开采的,我才不敢厚着脸皮跟你要钱。羊毛衫从头到尾都是我操持的,怎么你就还直接就不打算给钱了呢?
“给我开了个专属的商道……这个确实还可以,少了丹巴那边的剥削,羊毛的采购价就可以降一降了。可……这也弥补不了我的损失啊。
“要不我直接算好账,就用我从内库那边借的钱抵掉?
“……这也不太厚道啊,怎么显得人戚游没跟我计较而我在一笔一笔清算呢……
“得想想,得冷静想想,看看这商道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地方。
“……”
曹觅一个人在房中发泄完满腔负面的情绪,这才重新打开了门。
信使终于等到她“休息”完出来,连忙呈上一张令信:“王妃,方才与您商定的事情,小人已经尽数记下。请王妃加盖私印,待小人送到容广山庄,令山庄那边提前准备。”
曹觅接过令信,再次确认了一下信上需求的羊毛衫数量,头皮发麻地咽了口口水。
“嗯……你做得很好。”她抬起头,挤出一个万分勉强的笑容:“东篱,去取我的私印来。”
东篱行礼道:“是。”
——
不管这场误会是怎么结下的,整个冬天,容广山庄除了准备来年的肥料,其余人手都投入到了织造羊毛衫的工作之中。
大量的羊毛从辽州各地和塞外被送到山庄中,被加工成一批批成品,送往辽州最北的疆域。
戚游收到这批冬衣,留了一部分在封平应急,其他的便直接分派到武安村那边去。
武安村原本是一个贫穷而平静的村落,封平北面的大片土地沦陷于戎族手中之后,这个村落便成为直面戎族铁骑的第一线。
好在由于地势,戎族的军队没办法直接从武安村进军攻击辽州,但是小股的骑兵会经常借着灵活的特点,到武安村以及附近的村落劫掠。
往年,驻守在封平的雷厉很难派出人手保护这一小块地方,但今年有了戚游的支援,军中终于抽出了人手,将这最后一块缺口补了上来。
如今雷厉亲自在武安镇守,击退小股的戎族骑兵不是难事,只是兵卒们在简陋的武安村附近,各种条件得不到保障,需要封平源源不断送去各类物资。
武安村外。
一个三十左右的军汉左手抱着一个包裹,右手拎着一个食盒,穿行过茫茫的雪地,来到一座哨塔下方。
他敲了敲门:“左成,开门!”
过了片刻,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面上横陈着一道可怖伤疤的男子将军汉迎进屋内。
军汉进了门,直直走到了火炕边:“哎我快冷死了,先让我暖和暖和。”
左成从他手中接过食盒,径直来到屋内仅有的一张桌子旁边,随口问道:“今天有什么吃的?”
军汉搓着自己的手,兴奋道:“昨日拦下了那一队戎骑,有两匹马伤重不治,雷将军直接下令宰了,今晚咱们有马肉吃!”
他边说边舔了舔唇舌,似乎还在回味着方才吃到的肉香。
左成闻言,一向严肃的脸上也有了些许笑意。
他并不是纯粹高兴今夜有马肉吃,也为近来赫赫的战绩高兴。
将盒中的饭菜取出来,他狠狠地嚼着煮得软烂的马头,像在嚼着敌人的血肉。
军汉见他那模样,安慰了一句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也不必再悲伤了……如今武安村太平许多,咱们戍守的地方也建起了火炕,这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的。”
左成没有看他,只低低“嗯”了一声。
他吃得很快,却吃得很少,不一会儿,明明碗中还剩下小半碗的马肉,但他却已经放下了筷子。
军汉有些不忍,从怀中掏出几块面饼,递到他面前:“这是我今日省下来的,你也一并带回去吧。”
左成愣了愣,回过神后面红地摆摆手:“不用。”
“你跟我计较这些干嘛?”军汉不满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是给那些孩子的,又不是给你的,你做什么大方?”
左成闻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随即,他叹了一口气:“这是违纪的。被发明的话,要领军棍的。”
“那你还做?”军汉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我是没办法……我本来就是武安村的人。”左成目光变得幽深,“自家孩子没了,不忍心看那些孤儿活活饿死。但你不一样……不需要这样……”
“虽然我不是武安的,但在这里住久了,对那些孩子也有些感情了。”军汉笑了笑,“谁小时候没这样苦过啊,熬一熬就过来了。”
说完这句,他也不顾左成的推拒,直接将面饼塞了过去。
左成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有话想说。
军汉怕他开口拒绝,立刻转移开了话题:“对了,你知道吗?今天封平那边来人了,还给咱们送来了一批冬衣呢。”
他转头取过被他放在炕上的包裹:“咱们两人轮值,所以分得了一件,谁要出门当值,就给谁穿。”
左成的注意力果然被他这句话吸引开了:“冬衣?”
“嗯!”说话间,军汉已经取出了包裹中的羊毛衫。
他惊奇地抚摸着柔软的羊毛料子,口中赞叹道:“咦?这是什么衣服,我从来没见过啊。”
左成还坐在桌边,闻言只皱了皱眉:“这么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