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无虞端起茶抿了一口,从容道:“我可从未说过,此行是来取这风筝的。”
骆思存不说话,脸上也渐渐失了笑容。
“公主莫恼,”景无虞对着风筝抬了抬下巴,“你可知这风筝的形状是何物?”
“鹰。”骆思存干巴巴地开口。
“那可知我景家以鹰为徽是何意?”
“不知。”
他顿了顿,而后站起身来,从拒霜手里接过风筝,看着她,正色道:“一旦认定目标,泰山压顶腰不弯,惊涛骇浪脊不断,矢志不移死不返。这是鹰的象征,也是我们景氏儿郎毕生追逐的信仰。”
骆思存微微怔愣,见青年慢慢向她走近,而后将鹰形风筝放在了她的手中,轻声道:“风筝既落入你的府中,那这只鹰便是你的了,以后也都会是。”
骆思存因他的逼近想开口喊拒霜,却发现拒霜已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她迎上他的目光,想从里面找到些别的东西,这样便可叫她不会这般愧疚。
可他的眼底太过澄澈,愣是让人看不到一丝旖。旎的心思,里头的认真和小心翼翼,仿佛寒夜无声飘落的雪花落在她手心,又仿佛看似平静却暗潮汹涌的海面将她淹没。
骆思存面无表情且一动不动,就怕不知于何处泄露了自己狂乱的心跳,叫眼前这人有了更进一步的勇气。
也许她的确应该换一种眼光去看待景无虞,把他从遥远的童年记忆里剔出来,以初相识的身份心平气和地同他相处。可是爱一个人,着实太累,再来一次,那会要了她的命。
景无虞的确不会是盛初寒,但她如今,却已不再是十五岁时的她。
良久,骆思存平静出声:“你何苦呢?”
景无虞扯了扯嘴角,目光定在她身上,似笑非笑。
若非脸上那两朵不甚起眼的红云,他几乎就相信骆思存完全无动于衷了,于是他看着她道:
“你若给我一个机会,那便一点都不苦。”
作者有话要说:
能看出来吗?
我们的公主开始动心啦!!!
嘻嘻嘻,又进步了一点点。
第26章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这种沉默让景无虞心里发怵。
他面上含着笑,负在身后的手却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手心里一阵凉意,就像等着宣判的囚犯,又像献上全身家当的赌徒。
骆思存身子动了一下,他的眼睛也随之亮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决意回京那天的踌躇壮志和雄心万丈全部都涌回了胸口,那里被砰砰重锤,涨得满满的。
四个月前,他还在漠北的平州,同骆思桓一起为着如何对付那些令人头疼的北蛮部族而焦头烂额。
平洲周围好些个城镇都被北蛮人抢劫一空,导致无辜百姓丧命,他们还抓了许多妇女回去,待她们身子不行了又给支离破碎地扔回来。
军中每个热血之士无不在暗暗发誓,总有一天要驱逐北蛮,把这些禽。兽驱赶到极北之地,叫他们再也不敢进犯中原。
景无虞和骆思桓商议一阵,决定自己做饵,深入漠北,诱敌争斗,而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景弘考虑到骆思桓的安危关系,迟迟不愿松口放他们做如此冒险之事。
所以景无虞决定自己去。
他只带了八百轻骑,利用自己多年来对漠北地势的熟悉,深入腹地,打一枪换一地,愣是将好几个北蛮部族引在了一起。
景无虞身为漠北战神景弘的嫡长子,在这些北蛮人眼里就是香饽饽一块。
若是能活捉他献给北蛮王庭,那就是大功一件,必定获得封赏无数,他们再也不必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跑到大梁地界抢夺食物和女人。
每个部族都想为自己的族人立下此功,意见便会出现分歧。
一群人将景无虞的八百轻骑逼到退无可退时,景无虞寥寥几句将战功问题抛了出去,北蛮人也因此争执得愈发激烈,争到最后反而相互打了起来,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挂了些彩。
然当大部分人都头脑简单时,总有人会显得格外聪明。
他们终于发现这是景无虞的挑拨离间,可惜为时已晚,八百精锐像一群势在必得的老鹰,他们战旗高扬,上面一个大写的“景”字鲜艳夺目。
战力被削减后,这群北蛮人被杀得片甲不留。
尽管如此,却没有一个人逃跑,他们直到死也高昂着头颅,挺直着胸膛。
景无虞司空见惯一般,看着手下清点数目,不为所动。
毕竟,若有朝一日他景家儿郎不幸战死沙场,他们也会如此,不弯一寸脊骨。
以少胜多,本该大胜而归。
景无虞也预备收兵回城,然他们运气实在不好,紧接着又被黑压压的一群北蛮人包围了。
还是同一个部族的,景无虞粗略数了数,大约有四千人。
坐以待毙不是他的风格,他回头去看,身后八百个兄弟目光坚定。
这便够了。
他迅速制定作战计划,准备放手一搏杀出一条血路来。
然就在此时,骆思桓领兵来了,不多,也是八百人。
但一千六的景家精锐对四千蛮族,于他来说,足够了。
背水一战前,骆思桓对他说:“景兄,我有个妹子,很讨人喜欢,若此战得胜,凯旋之后,我便将妹妹撮合予你,可好?”
他问:“哪个妹妹?”
骆思桓骄傲地抬了抬下巴,“最漂亮的那个。”
看着前方吼声震天的蛮族,想到放在心底五年的姑娘,景无虞唇边笑意清浅,眼中却热血沸腾起来:“那便,一言为定!”
收回思绪,景无虞平视着眼前的人,她眉间的冷傲之气仿佛是天生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每当她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总是透着一股散不开的轻蔑。
松开手,退后一步,他用上了最后的底牌:“秦州旱灾形势严峻,地方知府瞒住不报,虽然你截住了难民,但此事很快就会发酵,太子殿下准备提前请奏赈灾。”
骆思存凤眸一冷,斜着他看,“你跟踪我?”
景无虞叹口气:“我哪儿敢,不过是看你带的护卫不多,派了个随从跟上去保护你的安全,谁曾想……哎,总之朝廷若不尽快下发指令,还会有更多难民涌上京,此事纸包不住火,朝中许多人都已知晓。”
骆思存神色不动,看不出喜恼,只指着一旁的椅子道:“你坐着说话,仰着头看人,累!”
景无虞咧了咧嘴,依言坐了下来,随后她继续道:“你方才说太子哥哥已经知晓灾情严重了?”
“正是。”
骆思存眉头刚拧起,景无虞又道:“我知道这可能会坏了你的计划,所以已经劝住太子再等待片刻。”
骆思存笑:“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景无虞道:“起先是不知的,但后来派人去了昆州、云州一趟,听到了一些话。”
“什么话?”
“妖妃楚氏,红颜祸国,蛊惑帝王,天理不容,若不诛之,民心难安。”
他看着骆思存,眼睛深得像古潭,“除了京城,这句话几乎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同时我还得到消息,各地的万民书像雪片似的飞奔在路上,应该明日就能呈到皇上手中了。”末了他再次肯定地说:“长鸾,你如果信我,有些事可以交给我去做。”
骆思存表情淡了下去,哼笑着说:“杀人放火做不做?”
他也跟着笑,带了丝邪气,“上过战场的男人,杀过的人还少吗?”
“也对,”骆思存抿了口茶,“若我想杀的是无辜之人呢?”
“你不会的。”他摇着头,“楚贵妃跋扈之名由来已久,我并非不分青红皂白,当然了,跟她一伙儿的盛初寒也肯定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本来严肃的气氛,因着他最后这一句略带情绪的话被破坏得一干二净。
骆思存忍不住地“噗嗤”一笑,笑过了,心中忽然也舒坦了许多,或许是因为他太过坦诚,所以那些不敢与人言的猜测此时被一股脑地倾泻而出:“我怀疑楚妍应当对父皇用了什么特殊的控制法子,不然这前前后后不过半年,父皇何以会如此性情大变?”
景无虞自是知道这“性情大变”的意思,他舒了一口气,止不住地开心,桃花眼亮晶晶地看向她,“你终于肯同我说心里话了。”
骆思存微微一笑,隔了会儿,忽道:“你知道了我这么多秘密,以后……便是我的人了,你可有异议?”
“什么?”他一时未从“我的人”这三个字里反应过来。
“你方才不是问我能否给你一个机会吗?”骆思存歪着头看他,嘴边勾着浅浅的笑,语气里满是傲然,“现在就给你,你要不要?”
“要!”他脱口而出,激动得猛地弹起身来。
骆思存轻轻笑开,“但有个条件。”
“我答应。”他再次急切道。
“问都不问?”
“不需要问,”他眼眸幽深,有些无奈在里头,“反正我都会帮你。”
骆思存的小心脏再次被他勾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思来想去,也想不通父皇是怎样被楚妍控制的,母后也同我说,楚妍身子从未有异过,但她却一直怀不上龙嗣,偏生父皇还从未怀疑,这其中必定大有问题。”
“你要我做什么?”景无虞沉吟道。
“父皇夜夜都在楚妍宫里歇着,你轻功出神入化,所以我想请你入大内一趟,调查此事。到时候我也会进宫为母后请安,在宫中同你里应外合,你查到线索亦或者被发现了,直接去延宁宫找我即可,我会予你庇护。”
骆思存的语调一直很平稳,说明她觉得此事十分正经,然听在景无虞耳中,却让他感到一阵难以启齿的怪异,“你要我去窥探皇上和楚贵妃……?”
“嗯,去吗?”骆思存抬了抬眼皮,眼底不带一丝波澜。
“……”
景无虞背着手有些犹豫,在厅堂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遭。
入大内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难事,但要探查此事,少不得会撞见乾元帝和楚妍行房,这可就不仅仅是非礼勿视的问题了。
他暗中瞥了骆思存一眼,见她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好似根本不懂其中的弯弯拐拐。
也是,毕竟她只是个未出阁的十五岁小姑娘,这些事情她不理解太正常不过……吧?景无虞这般想着,豁出去一般,咬牙问道:“你可知我去了可能会看到什么?”
“知道。”
“那你还……”
“很为难吗?”骆思存皱起眉。
“……不为难,”景无虞扶额,认输般道,“我去就是,可还有吩咐?”
“暂时没有。”
暂时……
景无虞在心底默默重复这两个字,认命地叹了口气。
是他低估她了。
“作为回报,”她再次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而后抬眸看他,难得笑得顾盼生辉,那张冷然的唇沾了些茶水珠子湿润而绮丽,水珠子在她一开一合的唇上颤动着,她娇声道,“我允许你追求我。”
作者有话要说:
朝着甜甜甜进发!!!!!
第27章
次日,万民书以不可抵挡之势被送到了乾元帝手中,以致他在朝堂上大发雷霆,命众臣想出解决之道,保下楚妍。
岂料除了盛初寒以及四皇子骆思棱一派之外,其余大臣皆请求处置楚妍,以慰民心。
乾元帝力排众议无果,威严受损,一怒之下竟然任命盛初寒为内阁大学士,然后拂袖离朝,再也不管朝政,愈发依赖起楚妍来。
此举震惊朝野上下,一夜之间,这京城的风向就变了。
骆思存得到消息后,预备去趟东宫见骆思桓一面,但刚出公主府大门,迎面又碰上了景无虞。
他快步朝她走过来,一日不见,脸上的笑好像更灿烂了一些。
“今日又是偶遇?”她看着他,嘴角边噙着笑。
“今日不是偶遇。”景无虞站在她面前,高大的阴影几乎遮住了整个她,“你马车一出来,我就等在这儿了。”说完又从怀里拿出个暖手炉来,“如今这天气若是太久坐着不动,手脚容易发冷,你将这个捧在手里应该会好些。”
暖手炉大概也承袭了景无虞的风格,纹样简单粗糙,骆思存默默接过来,略带凉意的手指一下子便热了起来,她低下头去,又发现了炉上那两个刻得歪歪扭扭的字。
景无虞见此,略微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我亲手刻的,长鸾公主专属。有点丑,你不要嫌弃啊,不过用起来还是很暖和的。”
骆思存手收紧,由衷道:“谢谢。”想了下,又说:“今日你就不必派随从跟着我了,我要去东宫找太子哥哥。”
“嗯,”他点点头,“不派随从,我自己跟着。”
“啊?”骆思存呆了一瞬。
景无虞见她粉唇微张的模样,只觉说不出的可爱,便笑道:“正巧太子殿下今日召我入宫,我们同路。”
他将“我们”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听得骆思存略有些不自然地垂下眼,随后又想到眼下的朝局骆思桓找景无虞谈事再正常不过,便上了马车,让他骑马跟在后头。
骆思存坐在马车里,看着手边的两个暖手炉,一个是公主府特制的,另一个刻着“长鸾”二字,她咬了咬下唇,选了后者放在手掌心。
*
大梁民风开放,男女大防程度虽并不严重,但宫里的宫女太监们见到骆思存和景无虞走在一道仍是不由得心惊,暗暗猜测这长鸾公主撇了那盛大人,难道是因着喜新厌旧有了更好的驸马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