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顿一下,终还是失笑将顾姨娘手松开,稍拍了拍。她知道面前的人是在关心她的,但人的关心不该是禁锢。当然,她也知道现在和顾姨娘说这些没用,傅府真正主持大局的还是傅尚书。
“等爹回来再说吧。”她朝着顾姨娘这般说。
傅辛夷让良珠给顾姨娘端了椅子坐,自己则是到梳妆台前,把头上挂着的那些贵重首饰卸下了大半。她今个出门妆容明艳可以,但等下要见官府,那就不适合这样招摇过市。
顾姨娘见傅辛夷在梳妆台前,神情淡然,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铜镜很清晰,能清楚看到顾姨娘的神情。傅辛夷对着铜镜轻笑:“不要太担心了。我只是一个普通女子,指不定那人就是看我今天穿戴昂贵,想要抢点我的钱。”
她略戏谑:“可惜当时我和良珠加起来只有五文钱,让他失望了。”
良珠听到这话,绷紧了大半天的心弦顿时松了松,跟着笑出声音来:“那还是我的五文钱,真的没有更多了。下回出去还是和小姐一道穿男装好了,看起来不容易招惹一些。”
以前她还抵触男装,现在想想确实男装要方便很多。
要是放在平时,顾姨娘早就被逗笑了,可今天不同,她依旧沉默着,脸色难看着。她有着身孕,并不适合思虑过重去操心这种糟心事。
傅辛夷见顾姨娘还是如此,不得不换了个说法:“再说还有爹在。谁也伤不了我,对不对?”
她弯眼转身,注视顾姨娘:“想护着我的人那么多。谁想伤我都要好好思量思量。”
顾姨娘望着傅辛夷,沉默着。
许久之后,她叹了口气:“你们都先出去。”
屋子里有常跟着顾姨娘的人,也有良珠。几个人听到这个吩咐,并没有问什么,直接应声离开了。良珠临着走,认真将房门关上。
顾姨娘长得不惊艳,不漂亮,论性格而说也不出众。她就像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人,意外得到了不一样的人生。放在十六年前,她从来都不敢想象自己有今天。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顾姨娘才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开口。
“我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靠着夫人。”顾姨娘双手叠在自己小腹上,微下垂着双眸,“夫人不在,我慌乱了好多年,年年容易惊梦,希望眼前的一切是假的,希望夫人还在我面前。可我不敢这么说。”
因为她也希望眼前的大半是真的,她真的得到了上天的垂帘,真的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一切。
“所以不管如何,我都要护好你。”顾姨娘再度抬眼,眼眸里是固执和少见的狠烈,“从今往后,与皇后离远一点。你可以和任何女眷来往,却不可和任何女眷来往过密。”
傅辛夷被顾姨娘的眼神惊到脑袋一空。
她半响才回过神,反应过来顾姨娘刚说的是皇后娘娘。
这和皇后有什么关系?以前顾姨娘不都是说让自己和皇后亲近一些的么?爹也没多说过皇后娘娘什么事情。府上多年来收到调养身子的补品从未断过。
皇后和自己娘云诗诗是闺蜜,要好了那么多年,甚至险些让自己和十二皇子订婚。
为什么?
顾姨娘站起身来,将刚才的狠烈收敛,重又回归成那体贴却又有点严肃的姨娘:“当年夫人说得并没有错。她们在婚前是挚友,但在她们各自成婚后,注定就和以前不同了。”
傅辛夷微微抬眼,眼神里透露着茫然。她还是没能懂。
“皇后的身份让她做事不再只考虑自己。她要考虑母族,考虑皇帝,考虑自己名下的皇子。”顾姨娘说得很是透彻,“她一步步爬上来,脚下注定全是尸骨。”
顾姨娘走到傅辛夷身边,手轻抚傅辛夷的头发,透过她回忆着云诗诗:“她们嫁给了截然不同的人啊。”
大约是觉得自己话多了,顾姨娘轻叹一口气:“你还小。”
傅辛夷觉得顾姨娘话里有话。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当年她娘的一切了解得太过浅薄。皇后当初对她说得话或许有真有假,她娘确实死得不一般,幕后很可能确实有人,只是这人是不是她,又或者她还知道点什么,这都是另外的问题。
皇后确实关心她,爱护她,为她康复而高兴。只是这些高兴里又夹杂了多少东西?
一个户部尚书唯一的女儿。
拉拢她,代表着拉拢六部中的一大势力,关乎金钱,关乎权力。
傅辛夷抿着唇,有这么一瞬间有些难过,为那参杂着利益的情感而难过。
她在想,历史上的傅小姐嫁给封凌,到底是因为爱情,还是因为只有嫁给封凌,她才能不让自己的父亲为难,在朝中不偏不倚,站在居中位置上?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对封凌骗子的称呼,似乎也可以送给那样的自己。
顾姨娘叹气:“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搞清楚是谁要对你下手。按照常理来说,不管是谁,似乎都没有对你下手的必要。”
傅辛夷看着顾姨娘,开口问:“当初是谁对我和娘下毒的?还有谁可能对我和娘下毒?”
顾姨娘手僵在傅辛夷头发上。
她忽然意识到,站在傅辛夷的视角上,考虑傅府内的人,考虑傅府外的人,最可能对傅辛夷下手的人其实是她自己。比起皇后,比起其他女眷,比起天底下任何一个人而言,她才最可能是下杀手的人。
傅辛夷曾经是傅府唯一的孩子,以后却不是了。
顾姨娘收回了手,眼内带上一层哀戚:“我不会伤害你。你是夫人唯一的孩子。”
傅辛夷见顾姨娘忽然收回手,意识到自己问话问错了人。
她这话像是在问顾姨娘:是否是你想要杀了我?
但如果真的是顾姨娘,她没有必要等傅辛夷恢复神智,双眼能看见了才决定要孩子,而以傅尚书的性子,更不可能在知道那种事情后再留下顾姨娘。
傅辛夷没想到顾姨娘退开了一步,忽然一顿,敏锐意识到一点,问她:“是皇后当初和你说了,下毒的背后另有其人?”
第67章
傅辛夷和顾姨娘对视着, 揣测着对方的意思。
顾姨娘恍然一般意识到:“皇后必然是会怀疑我的。她肯定知道幕后还有人, 只是不知道那人是谁。这么多年这人一点动静都没有,可你恢复神智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保不定这人会再次下手。”
她自言自语推测着皇后的想法:“她是想要借你的口来探我的底。她熟悉我, 知道我肯定能猜出她的意思。如果我有什么想法,她就是在警告。如果我没有, 她就是在提醒我,她发现当年的事情不简单。她心眼多, 可惜生成了女儿家。要是男子, 朝堂上必然有她一个位置。”
傅辛夷惊异发现顾姨娘非常聪明,同时敏锐到让她都心惊。
远在大年初一的谈话,只是通过傅辛夷刚才那么一个问题,就暴露了个彻底。
皇后当初说, 外头那些人都玩不过一个顾姨娘, 从现在来看,确实有可能。
两个玩心眼的人隔着京城里那么遥远的距离, 甚至连面都没有见一回, 竟是借着她斗了一场?
以前只以为封凌不简单的傅辛夷, 现在茫然发现, 似乎京城里所有人都不简单。这世上最简单的人可能只有才当完传话筒的她自己。
顾姨娘看向傅辛夷:“我会进宫去找她。”
傅辛夷茫然点点头, 又想着替自己辩解一下:“我没有怀疑顾姨娘。只是当初皇后这么说了,我想问问顾姨娘会不会有点线索。我怕人是同一批。如果是顾姨娘下手的话,没有这个必要。”
顾姨娘见傅辛夷这么说,有点小心翼翼, 试探问着傅辛夷:“你相信我么?”
她局促且不安,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傅辛夷会乐意相信她。
傅辛夷笑了笑:“如果我不相信顾姨娘,那我也有理由不相信皇后娘娘,也有理由不相信爹。一个个都不相信,那日子过得也太累了。”
顾姨娘犹豫:“可是万一……”
“万一真的是我相信错了人,那也只能怪我识人不清。”傅辛夷朝着顾姨娘挤眼睛,“我现在眼睛可好了,看什么都很清楚,看人最清楚。”
顾姨娘不认同看了傅辛夷半响,只最后叹了口气:“晚上我让他们多做点好吃的。哎,汤先炖着。你等下要出去?多带两个守卫去。我知道你想出去。”
傅辛夷发现顾姨娘前脚还不准她出去,现在又松口了,只要她有心想要做什么,顾姨娘就对她没有丝毫的底线。
她站起身来,帮顾姨娘转了个身子:“好了,顾姨娘真的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就乖乖等爹回来。然后我带着人去官府走一趟,说清楚状况就可以回来。”
顾姨娘被推着往前走,试图挣扎转回来,又扛不过傅辛夷的力道,只能说着:“哎,这怎么可能说不担心就不担心……”
“那我也担心顾姨娘啊。”傅辛夷将人推到门口,才放过顾姨娘,而去打开了房门,“你现在可是府上最需要关注的人。我的事情,爹和我都会处理的。”
话说到这里,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说得对。她的事情我会处理的。”傅尚书的声音远远传来。
他衣服略有些凌乱,头上微有薄汗,显然是仓促赶来的。他吩咐顾姨娘:“你去房里歇着。我和辛夷有话说。等下晚上叫人弄丰盛些,毕竟受到了惊吓。”
傅辛夷发现这两位长辈应付人的本领是一样的。全是吃的弄丰盛些。
她又朝着顾姨娘挤眉弄眼一番,然后才轻巧走到傅尚书面前:“爹,我今天去买了一个商铺,买成了!”
傅尚书看她这跳脱样子,半点没发现“受到惊吓”这回事,稍微放了下心。他转过身,快步带头往书房走:“知道了,跟我去书房细说。”
傅辛夷朝着顾姨娘挥挥手,乖乖跟在傅尚书身后前往书房。
顾姨娘在背后望着两人背影,不自觉又轻叹了口气。
傅尚书书房里已经将两幅茶花给挂了起来,云诗诗那一幅则不在墙面上。
傅辛夷只当云诗诗那幅粉山茶被珍惜收藏好了,却没想到那幅画早就已不再傅府,而是跨越了无数山河,到了它该去的地方。
书房里笔墨香浓郁,让傅辛夷回想起封凌身上的味道。
他身上就带着这种纸墨香味,很是好闻。
这么一想,她又想到封凌的手,神情又略微黯淡。不管如何,那伤必然会影响到封凌殿试。
傅尚书见傅辛夷进书房后就不说话,先一步开口:“把今天的事情都和我说说,他们传话传得简单了些。”
傅辛夷应声,把之前对顾姨娘说过的话重新和傅尚书说了一遍。
傅尚书认真听着,中途并没有插话,唯坐下后示意傅辛夷坐下。到全部听完了,傅尚书才提了问题:“那个中年男子是只朝着你来的?”
傅辛夷点头。
傅尚书坐在自己位置上,手指在桌上点了点,陷入思考,考虑了没一会儿,又问她:“你和掌柜去官府登记时候,有坐马车么?车速可快?”
傅辛夷想了想:“有坐马车。车速不快。要是有人想要跟马车的话,能跟得上。不过如果刻意跟着,我应该会注意到他的脚步声。”
傅尚书知道傅辛夷耳听力异于常人的好。这本事来源于她那么多年双目失明,即便在神志不清时,也下意识在用听力感受这个世界。
他略一沉吟:“所以这人并不是很早就跟上了你,而是在后来注意到你,或者特意在某地等你。京城里人很多,有钱人也不少。他目标却很明确是你,因为他没挑没侍卫的有钱人,而是特意等你身边人走开。”
不是为钱,是专门想要对付傅辛夷。
傅尚书轻微朝着傅辛夷点头:“是当年给你和你娘下毒的人派来的。”
傅辛夷和傅尚书猜测一样,但没想到傅尚书会如此肯定,疑惑问傅尚书:“为什么?”
傅尚书给傅辛夷说了一下:“你的性子不至于招惹要命的人。卢家最迫切的仇人也不是你。店铺掌柜的身份背景,回乡不敢高调,更不可能找人杀你。而凶手认识你,所以必然有人指使,还和当年的事情有关。”
傅辛夷听着很有道理,轻微点了头:“那当年为什么有人要对付我和娘呢?”
傅尚书对着傅辛夷笑了一下:“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堂堂傅尚书竟然在这种时候开起了玩笑。
傅辛夷轻哼一声:“真话。”
傅尚书含笑开口:“她藏了很多秘密。皇帝知道了会想杀她,皇后知道了也会想杀她。甚至我们周边不少小国,都会想要杀她。”
傅辛夷愣住了。
京城里温和到被无数公子哥追求的女子,却一直行走走在钢丝上,随时有性命之忧。
这真话听起来像假话。如若是真话,她娘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又是什么秘密,会让天下大部分人都恨不得她死?
傅辛夷张了张嘴,又闭上,顿了顿,重新又寻回自己声音:“那我呢?”
傅尚书看着傅辛夷:“而你是她唯一的孩子。”
傅辛夷不吭声了。
秘密只有死人才不会说出去,难怪了。
傅尚书知道傅辛夷对云诗诗的记忆只有最早的五年,而那最早的五年年纪太小,随着时间过去,也逐渐忘记大半。就连他自己,对云诗诗容貌都记得有点模糊起来。
要不是那幅画常在,他恐怕真的要等碰到了人,才能猛然回忆起云诗诗的长相。
“好了,官府那儿肯定比我们知道的少。这事让府上管事和你一道去。再带两个守卫。”傅尚书吩咐,“我就不去了,去了不好判案。”
傅辛夷点头。
傅尚书想起傅辛夷说的店铺事情:“回头我会选人给你,用于搭理店铺。今后这铺子赚了是你的,亏了也是你的。”
傅辛夷听到这个,心情顿时好了些,点头应下。
傅尚书看着傅辛夷这样,想起受伤的封凌,又提了一句:“你和封凌的事情我不会插手,你自己看着办。要是对他没兴趣,尽早直白回绝了。亏欠的部分,我可以帮你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