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端王这些年修身养性,鲜少有如此喜怒形于色拿话怼人的时候,看着简直跟小孩儿一般。不过话说回来,郭云深高端王一辈,的的确确算是端王正经的长辈,实在不该受这份讥讽。
  郭云深也不是吃素的,他武将出身生得一派儒雅,在同僚中的口碑向来不错,今日的回话却直直地让人噎得慌。
  端王就是泥菩萨做的,也让郭云深挑起几分泥人火性,上上下下不客气地看过来几眼后,出口的话立刻就像裹了钢刀一样。
  “我是不是妇人姿态,就不劳烦大人操心。只是如今局势未定,谁胜谁负难以说清。宫中圣人一日不表态,大家伙费的心思都是枉然。我奉劝一句不该说的话,大人到时候别押错了注站错了队,又和另一边撕掳不干净,首鼠两端就贻笑大方了!”
  郭云深却是眼睛一亮,惊讶地连连打量了端王几眼,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道:“……我用不着押注站队,圣人让我听谁的,我就只会听谁的!”
  这会儿又使云手把太极推回去了。
  端王总觉得郭云深话里有话,一时半会却有些弄不明白。还有那副眼神儿也是奇奇怪怪的,好像一直期盼的事儿终于有了下文,连神情都和缓许多。
  端王开衙建府时,俞王妃这位行事有些肆意的娘家舅舅还在外地熬资历吃军饷。两人私下的交情一直浅薄得很,根本就说不到一处去。虽然没有明枪明剑,但话里话外多少有一股火~药气,周围侍奉茶水的人都躲得远远的。
  顾衡特意在厨房溜达了一整圈,亲自让人把各式菜品细细上齐,途中还抽空到前院陪了几巡酒。
  到处都是嘻嘻哈哈的喧闹声,顾衡只恨天时太慢,内院新房里的瑛姑只怕也等得心焦。只是不把这些贸然登门的贵客一一打发掉,今日休想抱得美人在怀!
  天色一寸一寸的黑下来,角门上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一盏接一盏的次第点亮,各种美味佳肴也罗陈在红木理石面八仙桌上。
  端王和郭云深都不是话多的人,顾衡这个当主人的就只有没话找话。心头却在腹诽,今日本该是我的洞房花烛你侬我侬,却在这里恭恭敬敬的陪着两个大老爷们吃酒说话,天底下有比我还有悲催的吗?
  想了一下,站起身子恭恭敬敬的给端王和郭云深斟了杯浮罗春后,重又坐回椅子里。自己给自己倒了半杯酒,状似无意的提起一个话题。
  “前些日子闲来无事,我把历年浙江云南各地报上来的银课细细看了一遍,发现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江浙矿土开采规模较十年前增长七至八倍,所贡上银课只长了两成。我翻遍历年奏折,也没听见有谁说过此处矿脉细微……”
  顾衡如今是工部虞衡司的七品堂主事,主要负责各地度量衡制及督促熔炼铸银之事物。
  简单的说,中土各地每年上缴多少库银都要备案,而这些资料最后就要汇总到工部。顾衡最大的职责就是把所有的资料分类归档,所以看着虽然清贵,但手里确实没有多少实权。
  端王初时还没怎么听进耳,越到后头却越听神情越凝重。等顾衡话音儿一落,就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反应倒是极快,立刻呵斥了一声,“你一个小小的工部堂主事,如何能妄议朝廷的大事?”
  他如今看顾衡就像看自家人一般,敏感的察觉今日这个话题有些危险。
  顾衡却是不管不顾地浅浅一笑,“我妹子……拙荆自幼跟着我祖母长大,闲暇时就针灸看病,忙时就帮着巡视庄田处理家中杂务。她的记性极好又擅钻研,后来到京里开了荣昌布庄后,对于账簿算术之类更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他并未觉得顾瑛比自己能干有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道:“我耳闻目染也跟着学了几招,特别是用来看进出极细碎的帐目相当适宜。布庄里的细帐多且杂,我妹子和她店里的掌柜用了这套法子后,一年到头从来就没有出过差错。”
  顾衡满脸的与荣共焉,干脆用手指沾了几点茶水,做了个简单的表格,“……所有的收入支出汇集在一起,就可以简单地比较出孰高孰低,最多时可以精细到毫厘。”
  青年傲然一笑,终于抛出今夜的炸弹。
  “地方上的银课有些未动,有些却在十年间翻了数番,却只有江浙一省开矿的费用大幅提高,所纳银课较十年前相比只调高了一百三十八两。这些东西……在工部皆有备案,找几个积年老手仔细一查就现原形。”
  他低低嘲讽,“也不知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连一省银课都敢动?又只会偷吃,却不记得擦干净嘴巴……”
  自太~祖以来,民间已经惯用白银贸易。中土银矿产自江浙、福建、江西、湖广、贵州、四川、河南、陕西、云南九省。当年各地银矿采炼所得,以其十之三作为银课缴纳朝庭,以其十之七作为地方自留,申议后可充辖内卫所饷银。
  中土各地的矿藏皆是官办,所费帑币所产出息尽归府库。照顾衡所说,浙江银矿开采所需费用数倍增加,收上来的课税却没有明显增加。这么多年都没有提人提出异议,有心人一看其中就有猫腻。
  江浙总督是二皇子敬王一派的铁杆拥趸,光盐茶两项一年当中就不知要漏掉多少银子。但话说回来,谁又会闲得没事儿把工部十年前尘封的老账本儿拖出来细看……
  端王眼角的笑意微现,顾衡此时提及这件事真是有意思。如今朝堂中二王相争,但彼此势力相当所以一直呈胶着姿态。但也说不准是皇帝的制衡之术,由此谁都不敢妄动。
  郭云深年轻时投笔从戎,最早入西北定远大将军庄勉麾下,受其大恩良多。而庄老将军在军中深孚重望,是大皇子肃王的嫡亲外祖。在外人看来,郭云深和大皇子一派其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道大菜已经双手奉上,就看郭云深愿不愿意转送给大皇子了?端王不想与人相争,却更不想被人当成二傻子。他受够了被人钉在墙上当靶子,所以能有机会把自己悄悄撕掳开,怎么也要加添把火!
  郭云深拈着酒杯陷入沉吟。
  端王这时候看顾衡格外顺眼,心想这招单刀直入步步为营果然使得好使得妙。那日自己只是淡淡一提,他就立时想好了应对之策,果然深得我心。想来只要那两位又重新在朝堂上掰扯起来,大家就又可以过一段清净日子了。
  ※※※※※※※※※※※※※※※※※※※※
  端王:顾衡是我罩的小弟。
  郭指挥:顾衡是我亲外甥女儿的丈夫。
  两人相视一眼,默默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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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五零章 锥心
   
  外间花厅女宾客席, 汪太太和儿媳小汪氏做为男方的姻亲本该坐在主位, 却不知哪位管事一时疏忽被安排在角落里, 汪太太在心中暗自嘀咕不已。说实话她今日根本不想来,可丈夫顾朝山一脸吃人的神情, 说就是因为她的恶妒和不贤,才让顾衡眨眼就成了别人的嗣子……
  汪太太满腹的委屈,原本在老家盘算得好好的,趁着这个机会到京里来抖抖老封君的威风, 顺便把顾衡和顾瑛的婚事搅黄。可今时今日早已不同往日,顾衡早已不是任人拿捏的幼童了。
  因顾衡这边暂时没有得力的人,所以族长顾九爷的太太顾九婶总领女宾的安排。今天毕竟是喜日子, 她怕万一有什么事儿闹起来大家的面上不好看,就特意把汪太太婆媳安排在了花厅左手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
  会仙楼的席面儿办的真是不错,不咸不淡兼具南北口味。蟹粉狮子头、酱烧马鞍桥、碧螺白虾仁、清汤煮干丝, 道道都是浓淡和宜咸香适口, 让人吃了就停不下筷子。
  汪太太旁边坐了一个脸庞椭圆身材滚圆的太太, 一身酱红色八团如意纹的杭绸被肥肉塞得紧紧的, 头上的金簪子一根比一根粗。那妇人一边包了满口的饭菜,一边好奇打听她们是男方的什么亲戚?
  却不待人回答,那妇人就自顾自地说开了。
  “听说顾主事的父母早逝,全靠他家老太太一手拉扯大。偏偏这孩子也争气, 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当了官, 日后的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我要是有这么好的儿子, 就是立刻死了躺在棺材板里也会笑醒……”
  汪太太心里嫌弃不已, 尽量不着痕迹的把身子往后仰,省得别人把唾沫星子喷在自己的脸上。
  却又不敢把埋汰真正显现出来,谁知道对方是不是什么人的官眷?要是失了礼数,会不会从暗处冲出几个婆子,把自己摁在地上一顿爆锤?京城的人霸道得很,有身份有品阶的人最喜欢叫别人跪在地上。
  顾九婶作为族长夫人毕竟有几分见识,怕汪太太横劲上来在席上胡闹,就故意把话说得难听,但的的确确说到了点子上。汪太太的性子向来欺软怕硬,真的就把这些似真似假的话听进去了十成十。所以这会儿心里再不耐,也不敢像在老家那样颐气指使。
  汪太太满脸疲色,是真心感到后悔了。
  她心头不自在地想着,要是当初对那个孩子好点,是不是就用不着闹这么僵?自己是不是就可以有朝廷赐下的诰命,堂而堂之地坐在首席,享受那些寻常妇人的艳羡目光?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一旁的小汪氏老老实实的低头挟菜,装做没有听见这边的动静。心想婆婆这会儿也不知道是恼还是恨,今日吉辰新郎新娘拜见高堂时,上面安坐受礼的本应该是公公和婆婆,却是一对不知早就故去多少年之人的牌位……
  已经定好了回老家的日子,小汪氏却已经有些留恋京中的繁庶。昨日顾徔悄悄跟她说,已经找到留在京里的法子,只是要花费不少银两……
  童家那位表弟去年恩科中举后,得到一位贵人的青眼,时时到那位爷的府上帮着修订文书。知道顾徔想留在京城后,特意想办法走通了那位贵人的门路,为他求得一个到国子监附听的名额。
  顾徔信誓旦旦,私下里说定会珍惜这回难得的机会。小汪氏看出丈夫与以往的不同,心底不由有些希冀,也许下一回真的能得中……
  国子监的监生可以在监内寄宿,还可以发给膏火供给膳食。武能出入将相,文能安定社稷,是中士名副其实的最高学府。其教官皆由当代学行卓异之名儒充当,有些表现极佳之监生,甚至可以不经过科考而直接授官。
  这是一条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坦途,小汪氏心里对童士贲充满了感激之情。
  这才是真正的兄弟,自个儿发达了还不忘拉拨一下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哪里像今日的新郎官儿翻脸无情,莫说是兄弟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不肯认了……
  唯一让人心痛的就是那白花花的八百两银子。
  小汪氏悄悄把自己的贴身体己当了一半,又把婆婆的私房好说歹说借了一些,这才把付给童士贲的银子凑齐。偏偏顾徔还嫌她拿银子拿得慢,还当面儿背后咕哝了好几句难听的,气得她连话都不想多说。
  小汪氏用筷子扒拉着盘子中的白灼虾仁,想起顾瑛那多得让人晃眼的三十六抬嫁妆,想起自己险些空瘪了的私房,心头便有些茫然。
  昔年顾瑛只是顾家收养的一介孤女,动辄需要看人脸色。那时的自己是富家少奶奶,日日锦衣玉食插金戴银,底下侍候的婆子丫头无数。
  短短几年却倒了个,如今的顾瑛却是京城有名大布庄的东家,嫁的是正经两榜进士堂堂榜眼,工部的七品正衔主事。而自己家道中落整日惶惶无依,丈夫游手好闲举业无望,为了区区数百两银子就可以当场翻脸。
  人与人差距不大时,容易滋生妒嫉和不平。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若是拉得太大,那份攀比之心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时也,命也!
  坐在男宾席的顾朝山此时肠子早就悔青了,一股一股的锥心刺痛让他怎么都缓不过劲儿来。
  亲生儿子要成亲了,自己这个当老子的反而像客人一样坐在外边,这都叫什么事儿?
  他几次欲发火掀桌子走人,耳边却直直响起老娘的警告——你若是敢违背一个字,若是再敢出主意祸害衡哥,就请顾氏族老宗亲逐你们全家出族……
  顾九叔好心递过来一杯水酒道:“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了,今日我陪你一醉方休。哎,你怎么就想不过来这个理儿?如今衡哥是官身,是我们全族的的希望,若是有人敢让他不痛快,只怕那人日后也莫想活痛快了。”
  顾朝山一杯酒下肚,却更觉惆怅和不甘,“那是我的亲生儿子……”
  顾九叔嗤笑,干脆小声揭了他的老底子,“若不是衡哥如今有了大出息,你也想不起老宅还有这么个儿子。当初你……家里那几个若不是有你有意无意的纵容,能对衡哥下死手吗?他能好生生地活到现在,靠的是你家老太太和他自个儿挣的……”
  有管事拖出箩筐,抛出几把新打的制钱儿,引得人人上前争抢。
  顾九叔瞟了他一眼,收了笑意撇嘴道:“前些日子,你家二小子顾徔欲夺瑛姑的铺子。人家不肯,你老婆就叫嚣着要去告顾衡忤逆。这得多大的脸才敢做出这样的事儿呐,这里可是京城,不是莱州那块犄角旮旯由着你们称王称霸!”
  近处有鼓手唢呐鼓着腮帮子在吹吹打打,顾九叔终究不好给他十分没脸,“既然做下了那么多恶事,就不要指望衡哥心里头不生芥蒂,孩子的心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冷下来的。好在如今他也不算是你的儿子了,日后远远的住着就消停了!”
  顾朝山的脸上通红,也不知羞的还是酒气熏的,忽然就难受至极,“我连他的一杯媳妇儿茶都没喝到,都敬给了我死去的大哥……”
  顾九叔简直无语,心想你现在再来后悔有什么用?
  当初你婆娘想挟制衡哥的时候,想往衡哥的头上泼脏水的时候,你这个当爹的怎么不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一味的和稀泥当和事佬,可不就彻底寒了孩子的一幅肝肠!
  顾九叔昨天晚上和顾九婶悄悄合计,再过几天一家子大小就回莱州老家。这回在京里前前后后耽误了三个月,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见识过了,回老家后尽可以海吹半辈子了。
  顾九婶还悄悄说了一件事儿。
  前些日子顾衡给莱州县的方县令亲笔写了一封信,托他给顾氏新开的族学提个牌篇。这回顾衡一气儿给族里添置了一百亩的上好祭田,所得出息就拿来作为族学先生的束修。只要是顾氏宗族的孩子,就可以免费进来读书,每天还包一顿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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