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太太不过是乡下妇人,今日来之前就大致知道里面的弯绕,撑着一口气过来就是报了必死的决心。
膝行几步上前,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后大声道:“民妇知道其中的厉害,民妇手中没有丝毫证据,但还是要告。民妇愿先承受一切刑罚,只求青天大老爷洗脱我丈夫身上的冤屈。”
陈县令叫见上峰不言不语兀自沉吟,心下便是一凉。
他又恨又气,顿觉在众人面前大失了颜面,就火急火燎地厉声吩咐衙差,“去把牢里存放的那张钉床搬出来,这妇人连片纸证据都没有,就敢信口雌黄说我抓错了人。哼,你若是敢在这钉床上滚上十遍,毋须你说我自承执法不公。”
县级衙门的钉床有两种,一种是用一块木板钉满铁钉,制成一块钉尖向上的钉床。一种是用布或草席,在上面铺满乡间野生的牛头簕和其他带硬刺的长茎,形成一张簕床。光是看着便已经是寒光闪闪,更遑论在上面滚上十遍。
陈县令心存侥幸还要强撑,以为这看似孱弱又一脸病容的妇人不知受谁怂恿,竟敢捡这等重要的日子告状,真是其行可憎其心当诛,待这妇人看到实物后肯定会怯懦退去。等这场事了结之后,他自会揪出其中挑事的刺头。
没想到沉重的钉床刚一放下,钱太太便站起身子除了外裳,只着一件本白细葛布的单薄中衣,不由分说地扑了上去……
在场围观的众人皆鸦雀无声。
只见那血一点一点往下滴落,不过眨眼功夫钱太太的背脊已经是千疮百孔惨不忍睹。整整十遍滚完之后,妇人趴在钉床边上气喘吁吁嘶声问道:“民妇还没死,这个状可告得了?”
上峰就垂下眼帘淡淡瞥过来,“陈县令,《大同律法》之规定,凡军民词讼皆须自下而上陈告。若越本管官司,辄赴上司称诉者,实笞五十。须本管官司不受理或受理而亏枉者,方赴上司陈告,击登闻鼓申诉而不实者杖一百。”
上峰弹了弹寸长的小指甲,语气似有不悦,“所诬不实之事重于杖一百者,从诬告重罪论,得实者免罪。我这边还没有发话呢,你这么着急就把钉床搬出来,让这妇人滚上十遍是什么意思?”
陈县令心头直骂娘,这妇人开始扑在钉床上的时候你不喊停,滚完十遍了才敢断定人家是真冤枉,这不明摆着打我的脸吗?
虽然腹诽,但面上却不敢露出怨色,恭敬拱手陪笑道:“没想到这妇人如此刚烈,看来我一时疏忽确有冤案。还望老大人原宥一二,下官愿陪同方县令彻查此案。”
同是官场中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无论什么品级的官吏没有正式论罪之前,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咸鱼翻身。上峰面色缓和下来,就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陈县令若能有此觉悟日后定会得以擢升。
这边一团和气相携入内,那边的钱太太却眼看着就不行了。
早有衙差帮着把人扶下钉床放在一张草席上,人群中的张老太太再顾不得避嫌,忙把随身携带的苏合香丸塞到她的嘴里。奈何钱太太已经出气多进气少,根本就咽不下去药丸。
顾瑛见钱家的十岁幼子只知哀哀哭嚎,根本顶不上事儿。忙把人推过一边,从街角的馄饨摊子上借了一碗热汤,又折了一根麦秆对着钱太太的嘴往里吹气。折腾半天之后,药丸终于用热汤送服下去。
钱太太迷迷瞪瞪地半睁开眼,好半天才认出张老太太。
她眼中神采顿时大亮,泪水却大串大串儿地往下掉,从牙齿缝里挤着气儿道:“不消您费气力了,拼着我一条性命能让我当家的出来,也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总归不亏就是!”
钱太太慢慢侧头道:“只可惜我女儿一去不回头生死不知,跟前这个小子从小就是个不往心里装事的性子。要是他爹实在出不来,求您发发善心帮着指一块地方,让他长大之前饿不死就成……”
张老太太看她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心头着实难过。原本这么良善本份连蚂蚁都不敢踩的一个人,眼看着就要没了。顾瑛见状知机,心头明白钱太太只怕时辰不多,把一旁只知傻站的钱家幼子拽了过来。
钱太太紧盯着儿子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口气喘了老半天额头冒出细密冷汗,良久才扭过头咬着牙微声道:“我知道您老向来心善,且容我厚一回脸皮。各位父老乡亲在上,我受老太太几次三番的活命之恩无以回报,愿将幼子抵与顾家为奴为仆,当众立此誓约,如有背誓天打雷劈。”
张老太太不虑还有此节,登时愣在当场。却不料钱太太死死抓住她的手掌,一副不答应就死不瞑目的样子,她无奈之下只得胡乱点点头。
钱太太一口心气松下来脸上神色顿时灰败,不一会儿人就没了。
钱家幼子想是承受不了这份连番打击,一翻白眼儿就撅在地上。张老太太回过神儿来,又掐人中又喂清水,不想人醒过来后却是木登登的。顾瑛从前在乡下见过这种症候,上前就是噼啪两巴掌狠的,那孩子一怔之后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莱州县城好多人都认识张老太太,自有人过来帮忙。有棺材铺子送来一副薄棺,有小商贩送来一些零碎吃食。还有人看着太阳大,帮着送来一些避暑的汤水。
正在同茂堂坐诊的顾朝山听了此事之后头都大了,心想老娘你尽给我找事儿,却还是硬着头皮跑过来帮着处理善后。
他抹着额头上的汗水吩咐手下的伙计把装了钱太太尸身的棺材送上雇来的牛车后,一错眼就看到了一身素蓝衣裙打扮的顾瑛,半响才认出这就是老娘一意收养的孤女。就在心头暗自嘀咕,一眨眼这丫头都出落得这么好了。
忙前忙后忙活了半天,顾朝山嘴里不免埋怨,“娘你虽是一片好心,可这钱家的案子是个烫手山芋,谁沾着都没落个好……”
张老太太本来挺满意顾朝山这回难得的知趣,闻听这话后立刻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啐了一口骂道:“你个猪油蒙了心的家伙,一双眼睛只认得个铜钱眼儿。莫说是个陌生人倒在路边也要扶一把,这钱氏一家子在沙河好歹也在咱家旁边住了好几年呢!”
顾朝山当着满街的人被老娘一顿怒骂,一张脸红了黑,黑了红,好半天愣是没敢再吱声。
作者有话要说: 张老太太性情暴烈,却有侠义心肠!
第二十二章 死局
张老太太央人请资圣寺的僧人过来,帮着钱太太念了往生经点了长命灯,又劳烦附近的几个村民造碑立坟。
好在初夏农忙时节家家户户俱有男丁,又知道张老太太做的是善事,所以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诸般操持虽然简单但事事无有遗漏。待摁着浑浑噩噩的钱家幼子在新坟前祭拜叩头,密密忙完这通事之后才发觉太阳已经西斜。
天边有老鸦呜咽归巢,车轱辘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
打老远就有一个年青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见骡车缓缓驶过忙急迎上前来,伸手挽住辕车问道:“不过是去买几样果蔬种子,怎么耽搁到这个时候?你们再不回来,我都准备出去寻了。”
来人正是顾衡,他话音一落就看见张老太太神情惨淡,顾瑛眼含哀戚,车厢后头还畏畏缩缩地躲着一个浑身孝衣的半大孩子。
张老太太下车后把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管,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孩子在县衙门口哭死。新任县令已经接了他爹的案子,是死是活还未有个定数。真要有个万一,这孩子到现在懵懵懂懂的还没醒过神儿来,怕是只有沦落到沿街乞讨当乞儿的地步了。”
顾衡正准备说话,顾瑛就挨过来急急解释,“祖母本来真的不想管这宗事的,但那位钱太太以死相胁,实在是忍不下心。反正咱们家地里差人手,随便找个地方就安置了。有我时时在旁边看顾着,铁定不会给咱家添麻烦。”
顾衡一抬头,就看见齐刷刷的三对六只眼睛以同样的神情紧盯着自己,不禁感到好笑。
“放心吧,我不是我爹那种食古不化的老古板。除了跟银子亲香,万事不放在心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即便钱馆主真的杀了人,这么大的孩子总不可能杀人。祖母从前就说过,有些人咱能帮一把是一把,也不求人家记得只求自家心安。”
张老太太眉眼俱都舒展开来,拍着顾衡顾瑛的手道:“我就知道自己养的孩子良心好,你们两个可比好多人靠谱多了。我也不求别的,只愿这个钱家的孩子能顺顺当当的长大就行。”
哪有这样夸自个儿的?
顾衡无奈一笑,心想我老子顾朝山也是您亲手养大。为着那些陈年旧事您还不是时常给他没脸,常当着众人的面骂他的良心被狗吃了。说实在话,依顾老爷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来说,良心即便没有被狗吃其实也所剩不多了。
同茂堂在顾老太爷手里的时候,一个月总要拿三五天出来义诊,或是初一十五,或是端午中秋重阳上元。
用老爷子的话来说,这世上买什么东西都可以打折扣,只有吃病看药不能打折扣。贫苦人家遇着三病两痛多半是硬扛,却不知有些病症是越拖越重。
医馆里每月能有三五天不收药钱,这些人多半就又有了活路,用不着将小病拖成大病。遇着实在给不起银子的病人,顾老太爷常常是大手一挥,就将这些人的药钱全免了,到最后说不准还要搭上几顿茶饭钱。
顾老太爷故去后,顾朝山成了同茂堂的新任大东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医馆搬到了莱州县城,第二件事情就是废去了这条延续了几十年的老规矩。
有些生了重病的人认得同茂堂的招牌,千山了水地赶过来。有钱的便罢了,若是遇着没钱拿药之人,顾朝山就吩咐伙计拿些寻常的止痛丸药将这些人草草打发了,为此没少惹人诟病。这也是这些年同茂堂虽然越开越大,但是名声却一年不如一年的原因。
到了晚间把钱家幼子钱小虎安顿好之后,顾衡开始细细询问白天发生的事情。
听到钱太太在县衙门口一众穿官服的人当中,一眼就认出了其中官职最大的人,还有理有据地当堂喊冤。他眼睛微眯了一下缓缓点头道:“钱太太只是一个寻常乡下妇人,眼界有限。竟然好巧不巧地选在新旧两任县令交接的时候告状,我断定其背后必定受高人指点。”
顾瑛心头一惊,细细一寻思道:“哥哥是说钱太太今日其实早知一死,这才将钱小虎急急托付给祖母?”
顾衡就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祖母年岁大心又慈善也就算了,怎么你也傻乎乎的?能养出钱月梅那种杀人不眨眼的女儿,那位钱太太心中能是个没有成算的吗?敲登闻鼓当堂告状,滚钉床为丈夫翻案,临死前托庇遗孤,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行事颇有章法,到现在你还觉得都是事出突然吗?”
顾瑛缓缓摇头,“哥哥这段时日好像换了一个人,往日无心无肺对谁都好的不得了,如今却是对谁都觉得对方有歹意。那位钱太太的为人品性是连祖母都赞过的,况且从前你连面都没有见过,如何敢断定她是个满腹心机的人?”
顾衡一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如何辩驳得清楚。
就举拳假咳了一下道:“我还记得祖父小时候教过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并没有说钱太太是满腹心机的人,而是说她背后必定有人指点。”
往日他最不耐烦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今却不想这个小妹子对自己有一丝误解,“……最开始时钱家惹上了骆友金,钱馆主已经将家人全部送走。按说他们暂居的平阳离咱们莱州有近百里路,若是没有人通风报信,钱太太怎么知道新旧两位县令在今日交接?”
顾瑛本是极为聪明之人,只是先前被钱太太的刚烈赴死所震动,一时没有想到此处罢了。
顾衡见她脸色发白,忙缓和了语气,“其实我这是以己度人,你那天遇到的钱月梅可不是个简单的女子,三言两语就逛得你将银碗送与她做盘缠。”
说起这件事,顾衡难免忿忿,“她走得倒是轻巧,结果钱馆主转眼就下了大狱,钱太太滚钉床身亡,钱小虎又被吓懵了。我自然觉得这事情不象表面上看起来那般简单,只是帮钱太太的这个人不知到底是何心思?”
顾瑛细细一思量,觉得哥哥说的话有道理。但是钱太太从钉床上下来时神情悲愤满目凄然,却也不像是作假。心头便明白,钱太太即便是受人指使,只怕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踌躇了一会儿小心道:“我听说衙门口那些专门写状子的讼师没人敢接钱馆主的案子,虽然大家都明知道他是冤枉的,可没谁敢真正跟官府作对。档口上已经有人在接赌,赔率还颇高,十之八~九都说无论案子怎么审,钱馆主还是出不来。”
顾衡拿起书案上的乌铁镇纸,用指尖抚摸上面字迹的凹痕,似笑非笑地瞅过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难不成你见那家人实在可怜,就想让我去帮钱馆主打这场官司。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自然是一句好话,只是好妹子,哥哥我明年就是要参加秋闱的人,那些是四书八股都读不完,你觉得我现在去掺杂这些事合适吗?”
顾瑛见他并未生气,也未像旧年那样训斥自己不懂事,心头不知为何一喜。
索性嘟着嘴道:“我也只是这么一说,我又不是菩萨投胎干嘛老可怜别人?那钱月梅虽然不该骗我,但她一时激愤下杀的人本来就是个欺负良善的坏胚子。钱馆主和钱太太又是极和善的人,再说你手里头不是还有一本盐场的暗帐吗……”
顾衡简直要仰天长叹,昨日还夸这丫头稳重妥帖,转眼就给你来了这么一出。
他深吸一口气,知道顾瑛虽然聪明但见识毕竟有限,便一字一句地慢慢解释。
“这本账册眼下不能拿出去,起码不能光明正大的从我的手里拿出去。你细想想这个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是从骆友金卧房的暗格里拿出来的。那么谁拥有这个东西,就在官府面前摆明了跟骆友金的死有莫大牵扯。”
顾衡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做了个禁止说话的手势,“当然你可以说这个东西是钱月梅交给你的,甚至可以举告骆友金是钱月梅杀的。那么第一,你觉得官府里的人是否会相信,是否会为了你的几句话下海捕文书?第二,你为了洗脱钱馆主的罪名把他女儿又搭进去,这就不是施恩而是结死仇。”
顾瑛呆了半响,忽然就有些丧气。
“冤有头债有主,骆友金贪慕钱月梅的美色,使尽手段逼迫人家。钱月梅一气下就悄无声息的捅了他。陈县令遍寻不到凶手,就把通海匪的罪名框到了钱馆主的头上。这几个人如今竟成了一盘死局,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只可怜钱太太死得太过惨烈。”
顾衡抬手止住她的话,满脸不以为然,“求仁得仁罢了,钱太太这样做的时候,必定已经想好了结果。我听祖母说过,这位太太的性子一贯柔弱向来以夫为天。若是以她一条性命换得钱馆主的一丝契机,只怕她是极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