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是自己想岔了,非要扭着顾彾这棵歪脖子树不放,这才处处受制于人。总想顾及顾周两家的名声, 生怕闹出事端来让两家丢人现眼, 让往日一同长大的名门贵女嘲笑自己破落, 这才一日复一日的忍下来。
却没想到在顾彾的心中,什么都不及女人低头时的一抹柔弱怜惜重要……
顾御史府陷入一团烦乱,顾彾只顾紧紧牵着叶瑶仙的手,亲自小心翼翼的把人送回卧房。丫头婆子们进进出出,几个大夫小声争执着要用何种医案。幼小的均哥被奶娘抱在怀里,看着陌生的人和景骇得哇哇大哭。
这场纷乱跟几年前秀姨娘抱娃进门时一模一样。
早就赋闲在家的顾御史问清楚事情的始末之后,喉头险些喷出一口老血。儿子的这点风流性子怎么掰也掰不过来,刚刚新婚的时候闹出那么大的风波。是自己赔了这张老脸才把事情压下来,这才多久又养了一个在外头。
家里正经的嫡子生不出来,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庶子倒一个跟着一个地往外冒。这孩子也不好生想想,庶子跟嫡子的身份是天差地别。
更让人无语的是,顾彾最后还变本加厉,非说是他媳妇儿争风吃醋拿剪刀伤了他那位偷藏着的小星……
儿女都是债,而且看儿子这个自命风流的劲头,恐怕这辈子只有自己闭眼的时候,这笔债才能还得清。
派去京都衙门接周玉蓉回府的仆妇扑了一场空,说是京都府尹亲自问完话后,人已经被好好送回周府了。仆妇们又赶去永祥胡同,结果茶水没有喝上一口,甚至连大门儿都没有让进。
顾御史满腹无奈加心酸,已经可以预见亲家周尚书即将喷泻而出的滔天怒火。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沿着青砖道挂满了灯笼。
一个粗使婆子满脸殷勤地把刚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顾彾见状问了两句,知道院子里有体面的丫鬟慑于周玉蓉往日的威势都不敢过来服侍。悻悻了几声,对周玉蓉的霸道更是恨上了几份。
刚刚苏醒过来的叶瑶仙捂着胸口嫌药苦,哼唧了两声不愿意多喝。
顾彾最看不得的就是这幅美人捧心的哀愁状,把人轻搂在怀里安慰道:“……我就是担心周氏折磨人,才没有急着把你带进府来,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让她伤了你。你放心若是她不给一个像样的说法,我就给她写一封休书打发她回娘家去。”
什么才是像样的说法,自然是要周玉蓉松口答应叶瑶仙进门。
叶瑶仙这几年对于怎样拿捏这个男人已经驾轻就熟,知道有些事不能太过。要想在这个家里长长久久,还是要好生用些手段才是,于是只靠在枕上皱着眉头暗暗垂泪。
“我的胆子一向小,在京里除了依靠你别无去处。这辈子惟愿和你在一起,至于什么名份我根本想都没敢想过。只是均哥是我的命根子,大少奶奶要是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我……我情愿不活了。”
女人秀丽的脸庞苍白如纸,言语轻微如泣如诉。
顾彾怜惜大盛,在女人倾慕的目光当中一时间觉得自己就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听得心都要碎了,只差拍着胸口保证,“你心口上的伤要好生将养一阵子,千万不要劳神。放心吧有我在,周氏休想诡计得逞。”
粗使婆子无声无息的上来收拾了药碗,又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出了院子在一个无人得见的拐角处,才手软脚软的吐了一口气。早就等在暗处的一个妇人迎上来,急急问道:“那个贱人把药喝光了吗?”
婆子得意地揭开药碗,暗淡的灯光下碗底只有少许的黑色残渣。
秀姨娘满意的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精致的荷包递过去笑道:“这是我年前新打的一副二两重的金镯子,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戴。听说你女儿年底就要嫁人了,拿去给她当嫁妆吧,多少也是你这个当娘的一份体面。”
婆子拿在手里掂量一下,不由眼前一亮,忙不迭地把荷包贴身收好。
秀姨娘拿出手绢儿把药碗里的黑色残渣一点一点擦拭干净,再次转头笑眯眯的道:“你今晚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咱俩根本就没朝过面儿。明天早上府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你只管推说不知……”
婆子见惯大宅门的阴私,自然知道这对份量颇重的金镯子不是白拿的,立刻把头点的跟捣蒜一般。
“姨娘尽管放心,我虽然是个粗人却也知道说话一定要算数。那个小娼妓一看就不是好路数出身,眼睛一睁到处抛媚眼。把咱家大爷迷的神魂颠倒,刚刚还说要休了大少奶奶给她出气呢!”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话,秀姨娘心口忽然冒出一股酸水。
——当年自己孤独一掷拼了性命想要进顾家的门,一头撞在大厅的柱子上。鲜血淋漓之际,那个人满脸痛惜之色,也在自己面前曾说过同样的话,还说往后要尽力对自己好,弥补往日对自己的亏欠……
第二天一大早,在书房里愁坐了一整夜的顾御史还没有想出像样的法子,就听底下的仆妇惊惊慌慌的来报,说昨日刚进门的叶姨娘忽然暴毙身亡。
顾御史脑袋一嗡,心里头直叫晦气。
这个女人早不死晚不死,偏偏一进顾家就死了,眼下这个时节本来就是多事之秋,表面上看着一团风平浪静,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死死盯着。
天刚刚亮,初生的日头将高耸的院墙影子压了过来,宽敞的院子陡增一股阴森。顾御史撩起衣袍下摆急忙赶过去,迎面就见儿子顾彾蓬头散发壮若疯癫,手上持着一把长剑,不住叫嚷着要杀了周玉蓉这个元凶。
顾御史气得两眼昏花,上前就狠抽了两巴掌,厉声喝道:“几年前你尚是举子,正值新婚时纳妾还能推说是少年风流。如今你是正经官身私养外室,名声传出去你这个官阶也当到头了。”
顾彾满脸泪痕,叶瑶仙的骤然离世让他痛入骨髓。
昨天还在他面前言笑晏晏的女人,今日就已经天人永隔。大夫说,多半是有昨天未察觉的内伤复发,到了半夜无人时才慢慢显现出来。这种境况最是危险,一旦遇上就是神仙再世也难以施救。
顾彾被打了两耳光后,脸上虽然痛楚但脑子终于恢复几分清醒。知道老父向来畏惧周尚书的权势,只得退而求其次。
“周氏那种女人向来眼高于顶,何尝又把我看在眼里。不如趁此机会给她一个狠狠的教训,自此之后再不敢在我顾家作威作福。周尚书向来要脸面,他再在乎女儿大概也不想周氏顶着被休弃的名声回娘家。”
顾御史心里打了个突,阻拦的手就迟疑了一下。
因为儿子顾彾在新婚时就干出对不起人的混账事,顾御史到周家赔了无数个不是。曾经不止一次听老妻抱怨,说周氏这个儿媳不像儿媳,其说话做事的做派倒象是顾家请来的祖宗。
要真的能借这个机会给她一个小教训,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只是周尚书那里一定要好好安抚……
床榻上的帐幔已经被挂了起来,床上的女人身体僵直双眼微睁,脸上却青白的吓人。顾御史看了一眼不敢再看,他倒没有怀疑别的,只是盘算着能从这件事当中捞取多少好处?
有一条现成的人命,周尚书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为女儿自圆其说。到时候两家坐下来细细相商,未尝不能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若是经过此事后,周氏能稍稍收敛些骄矜的性子,儿子顾彾从此之后能把心思用在正途上,顾家也算是因祸得福。至于这个命薄的外室,派几个仆从送到郊外的焚化塔处置干净了就是。
至于外室生的均哥,正好记在至今未能生养的周氏名下……
如今周玉蓉没在府里,自然多的是人给秀姨娘通风报信,所以很快就知晓了顾氏父子俩私底下的相商。她一边庆幸无人发现那只药碗里的手脚,一边气的牙齿根儿痒。
怎么筹谋了许久还是相同的结果?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上上下下都想把那个小崽子变成顾家的嫡子,没想到看着不打眼的小崽子还有这份福运。真要是这样,那这个家里日后根本就没有自己儿子的什么事。
原本自己想着那个小寡妇一死,周玉蓉的名声多半要臭几日,顾彾一味怜香惜玉,为了那个小寡妇跟她这个正室也要生份许多。到时候自己小意温柔,说不定能哄得顾彾将自己的儿子抬为嫡子。到时候两个老的一死,顾家的偌大家财还是自己当家作主。
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有顾御使这个老狐狸在中间和稀泥,顾彾和周玉蓉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只怕还会继续做下去。
第二五二章 夺子
然而未等顾御史父子俩想好应对周尚书的妥当措辞, 京都府尹派人风急火燎地送来一纸抄录的诉状。
诉状上说有位莱州籍的童姓老太太带着孙子不远千里到京里来寻儿子儿媳。几番未果碰壁无数, 这才知道儿子童士贲在三年前就已经没了。儿媳起了外心竟私自瞒下消息, 带着童家的遗腹子早早改嫁他人。
老太太虽然已年逾花甲但性格极为强势, 万般无奈悲愤之下立誓绝不允许童家的血脉认他人为父。把事情的前后经过打听清楚后,一纸诉状递到了京都衙门。说儿媳不管另嫁给谁,对方的门第不管多高权势多大,他童家的子嗣必须要留下来。
顾御史在致仕前颇有几分人脉, 京都府尹自然和他有香火情, 遇见这件说的不大说小不小却极为棘手的案子, 自然派人提前透露个信儿卖好, 因为这件事究根究底说出去都不太名誉。
顾御史刚把家里的乱象安抚住,就被这个消息浇了个透心凉, 揪着儿子问这个叫均哥儿的幼童到底是谁家的种?
顾彾正在后堂哀哀戚戚的给叶瑶仙烧纸,听到父亲的问话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均哥儿自然是顾家的种, 那眉那眼那笑起来的模样,连顾夫人都说和自己小时候别无二致。单等周玉蓉回府就准备开宗祠记在他名下的嫡子,如今又怎么成了童士贲那个死鬼的遗腹子?
当年童士贲死于凶丧,叶瑶仙说不忍心见莱州乡下的童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自作主张瞒下了丈夫的死讯,只含糊说童士贲因某种意外缘故没有中进士。
落第对于读书人来说其实是家常便饭,许多人为了下一科得中节衣缩食地滞留在京城。莱州与京城又隔得天远地远,老家那边自然也没什么疑问。甚至为了安抚住童老太太, 叶瑶仙还作主送了两回像模像样的节礼, 冒充童士贲的笔迹写信回去报了平安。
那时候的顾彾只觉叶瑶仙怎么这么良善, 对一向只知苛责自己的前婆母还如此尊敬有加?现在细细想来,这期间未尝没有古怪?
莱州老家童老太太手里还养着叶瑶仙前头生的亲子……
然而还没有等顾彾想出其中过往究竟,京都市坊里又有新的传闻。有好心人不忍心见童老太太整日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悄悄提点她的前儿媳叶氏想博取富贵,已经带着这个血脉存疑的孩子进了顾御史府。
但人算不如天算,因顾府大少奶奶成亲多年膝下无子,顾府上下动了以庶充嫡去母留子之心。顾府奴仆先在棉花胡同大闹一场,叶瑶仙进府的第二天就已悄然亡故。那叫均哥的孩子摇身一变,身份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
按照道理来说,但凡有一点气性的妇人都要为亡夫守几年节。却没想到这个叶瑶仙水性杨花,头一个月还在守寡,第二个月就穿上了喜服悄悄进了棉花胡同成了外室。这件事不能往深里追究,谁知道叶瑶仙和顾彾两个人什么时候勾搭在一处的?
这样一想,童士贲的亡故就值得商榷……
顾大公子的正妻周氏醋性极大,又因为成亲五年后还没有生养,见均哥儿生的玉雪可爱,三言两语之后就起了杀心,在众目睽睽之下拿剪刀戳伤了叶瑶仙。
周家势大,戳伤之事不了了之。但叶瑶仙好好儿的被抬进顾家,结果第二天就在顾家因伤重不治身亡。顾周两家为掩下此事,还准备将均哥抬为顾家的嫡子,有心人一看这里面就藏有猫腻……
童老太太听的是七窍生烟,掐指一算均哥儿的生辰八字,更加觉得自己儿子死的蹊跷。用不着别人都说,就猜想说不定是那一对奸夫□□为了长久在一处,趁童士贲病重昏睡纵火焚烧……
这位老太太也算是个有成算的,把所有事情的前后经过打听得清清楚楚之后,再次往京都府衙递了状子只说想要回孩子。等看热闹的人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之后,才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不说已经死了的叶瑶仙被形容成受人逼迫的良家,顾彾顾大公子自然就是浪荡成性的下贱胚子,至于周尚书府的周玉蓉任性跋扈凶残无良。
这一出一出的,比戏台子上编得都要精彩。
落得如此尴尬地步,后知后觉的顾御史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一个乡下来的老太太,无根无基就敢往京都衙门递状子?若是背后没有人指使,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听出这么多的事情?
顾彾被铺天盖地的流言吓得脸色发白,也顾不得再去悼念和叶瑶仙之间的情深意重,“阿爹,叶氏确确实实是在童士贲死后才跟了我的,我们从前只打过两三回照面。均哥出生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对,怎么就成了童士贲的遗腹子?”
这几天的奔波让顾御史简直是心力憔悴,他靠在椅子上有气无力。
“我早就说过,你这个爱拈花惹草的性子若是不改迟早要惹来大祸。现在你和叶氏的事情孰真孰假已经不重要了,在别人的眼中就是你和叶氏为了苟且才合谋害了童士贲的性命。”
顾彾瞪大眼睛,嘴巴哆嗦了几下说话间已经带了些许哭音,“别人不知道阿爹还不知道吗,那童士贲是因为春闱不第心中苦闷,准备拉我下水……”
顾御史心头乱得如同一团乱麻。
如果整件事背后有人谋划,那这个人的心思选择的时机实在是太巧妙了,竟然让顾家进退两难。
出面否认外面的流言,可叶氏的的的确确是死在顾府,那就要把周玉蓉这个行凶者交出去。若是承认这桩流言,那均哥的血统就会受到质疑,这样不免牵涉到童士贲当初意外身故的起因上。
那起春闱舞弊案,朝庭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压下去,千万容不得再出岔子……
顾御史皱了皱眉,压住心里头的翻腾和对儿子的失望,“眼下只有咬牙坚持到底,那叶氏是死于旧疾,均哥是我顾家实打实的子嗣。派人去给那位童老太太相商,许田产许银子许铺面,让她尽快撤回诉状!”
顾彾心头多少生了些膈应,心里也在怀疑均哥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前几天恨不能与叶瑶仙同去的悲痛早已化为乌有。
还没等他想明白,京都府衙门又传来消息,说童老太太以长孙的名义状告顾府长媳周玉蓉谋害其生母叶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