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瑛心生一股古怪的感觉——这个人是陌生的,这个人有些怀念的女人虽然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对于自己来说也是无限陌生的。
郑乾不以为意,神情悠然地顺着石阶往高处走,看到好的景致就回头指给顾瑛看看,有时候还和顾衡点评几句天下时事,当然听的人和说的人都只放了三份心思在上面。
半山腰上一座小小的亭子,早就布置好了精细的茶点。
郑乾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顾衡道:“这些年我们即墨郑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惹来他人的窥视。这回有了李国柱,下回不免还有张国柱孙国柱。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也是我们郑家急流勇退的时候了。”
顾衡缓缓念了一遍“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心想难怪这个人以何种身份都能闯出偌大天地,无论干什么事儿都能混得风生水起,单单这份拿得起放得下的魄力就无人能及。
郑乾看了眼始终沉默不语的顾瑛,眼里带着一丝笑意,推过来一碟点心道:“你在莱州老家住着的时候,我每年抽空过去看你一回。有时候看着你受苦,也曾动过想把你接回去的念头。可是还没等我最后拿定主意,一眨眼你就大了……”
夏末的风吹着林梢,除了风声周围静寂一片。郑乾悠然看着树林幽深处,恍惚间正有一个蓝衣女子翩翩而来。
说起来不过是老掉牙的故事,年轻小姐落难遇到好心人拼死搭救,两个人在难难困境下自然互生了情愫,觉得这天底下没有闯不过去的坎。
赤屿岛的海匪虽然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但也有其豪爽质朴的一面。
被抓回岛上的郭云芳懂一点医术,靠着岛上有限的几味药材治好了三当家郑东海的风寒,也得了暂时的庇荫。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夫妻。
郑东海早就知道海上的掠夺生意不是长久之计,迟迟早早会被更大的势力或是官军剿灭。就和当时的大当家商量,拿一部分的财物到岸上去给大家寻一条退路……
也许落叶归根早就被刻在每个人的骨子里,大当家考虑许久后同意了郑东海的建议。但为以防万一,让他把新娶的妻子留在岛上。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但郑东海带着妻子孑然一身的逃上岸,虽然两手空空伤痕累累却对未来充满无限期望。
郭云芳就想趁这个机会找寻家人,可历尽千辛万苦辗转找到京中,才知道自己在别人的眼里已经是个死人。这女子看起来温柔骨子里却极为刚性,转身就扶着伤重未愈的丈夫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郑乾口里说着惨烈往事,脸上却不怎么动容,甚至还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们就随意找了个地方落脚,我一点一点的养伤,云芳就接些左邻右舍的小活计挣几个散碎银子。她一个从小娇养长大的千金大小姐,吃了数不清的苦受了数不清的罪,却从来不在我面前念叨!”
顾衡在桌下悄悄牵住媳妇的手,只觉她手心里满是汗,心想原来瑛姑的百折不挠的韧劲是有出处的。
郑乾的脸上浮起一丝温厚笑意,“我老家还有前头亡妻生的一个儿子,我就悄悄回去把他接了过来。我们一家三口在乡下虽然缺吃少穿,可日子也过得快活无比。云芳的心肠好,把那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有一口肉都要留在锅里等着孩子回来吃。”
顾瑛终于问了一声,“那个孩子就是郑大哥吗?”
郑乾的笑容收敛了,“就是郑绩,他小时候还到赤屿岛去过,但我不想让孩子这辈子就像这样废了,就找了法子把他养在亲戚家里。没想到赤屿岛的人根据这一点线索找到了我们新落脚的地方,虽然又拼死逃了出来,但云芳动了胎气提前生产。婴孩被憋得青紫,她这个当娘的连死都没顾上看一眼。”
那一晚的慌乱像一场梦,女人躺在临时铺就的稻草铺上,浑身上下都被鲜血和汗水浸透,却犹记得使力让肚子里的婴孩出来。听到第一声啼哭时,女人慢慢的吐了口气,双眼不眨地盯着前头,里面有无数的期翼和眷恋。
但更快的,那点璀璨的星辉就黯淡下来。
郑乾嘴唇抿成一线,“我对不起云芳,她跟着我没有过一天省心的好日子。那时候的瑛姑像小猫儿一样,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来,但跟着我们父子俩亡命天涯必定是死路一条,所以我把她放到一处婴儿塔里,就是指望哪个好心人能收留,结果遇到了你们的祖母张老太太……”
简单说到这里,郑乾终于吐了一口长气,绷直的身子渐渐松软下来。
“我一度野心勃勃,一心想我身边的人过上好日子,没想到第一次谋划就一败涂地。郑绩那时候已经记事了,死活都送不走。我只能把瑛姑远远的放着,总得让云芳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骨血好好活着……”
顾瑛眼里有哀戚——为那个从未谋面的亲娘。
郑乾心疼的看着女儿,却很快掩饰过去,“我知道你恨我对你从小不管不顾,可我做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生意,后头还有人时时盯着,也不知道明天早上还有没有脑袋吃饭。后来日子渐渐好起来,也渐渐洗白了身份,我却不知道在你面前怎么介绍我自己?”
顾瑛望着亭子琉璃瓦顶上垂下来苍翠藤蔓,转头看了看丈夫,又看了看身前的老人,声音平和地低道:“多谢你过来看我,我长这么大没吃过什么苦,祖母和哥哥待我一直很好。你和郑大哥到了那边,要是安顿下来了就给我带个信儿!”
郑乾也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感慨,“你们很好,我就放心了。本来想去看看你的两个孩子,可是又怕给你们招惹麻烦。官场上的水太深,起起落落乃是常事。衡哥……日后要是干的不如意,南边我也会帮你们置下一份产业。”
这人也许是被年轻时不可挽回的惨痛教训了,随时随刻都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所以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举族南迁。
顾瑛仰头看着郑乾张了张嘴,结果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虽然是骨血至亲,但二十多年的隔阂,不是一席话就能消除的。
郑乾有一点失望,却还是态度和煦的站起来,伸手抚过顾瑛肩膀上无意沾染到的一小片落叶,温声道:“只要你们好好的,我就是远远的看着也是高兴的。只是这一别,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一面……”
这话伤感至痛,二十多年的陌生洐生的尴尬和生疏终于消逝了许多。顾瑛半垂着头,踌躇了半会儿终于低低唤了一声,“……阿爹,等孩子大一些了我带他们过去看你和大哥!”
郑乾眼前一亮,喜得眉梢几乎按捺不住,抖动了半天才慢慢飘落下来,“再过几年等风声过去了,没有人死盯着郑家了,我派人来接你和孩子们过去顽耍!”
等人走远了,顾衡才一脸意外地看着顾瑛,半响才低声道:“我以为你到死都不会喊他一声阿爹,毕竟是他害得你有家归不得,这辈子……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能拥有!”
顾瑛缓缓靠在丈夫的怀里,“我有你,有孩子们,有祖母,这辈子已经知足了。他再不对也给了我一条活路,要真的跟在他身边四处奔波,兴许很早就夭折了。”
顾衡舒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周围没什么人,就无限满足的抱着媳妇儿柔软的身子。
郑家在这个关口上能够抽身而退,也算是明智的选择。敬王不忿失去这个可以致敌人于死地的天大把柄,眼下正满山寻找二十年前在赤屿岛呆过的老人,只可惜……老天爷不会再给他一个李国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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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零章 尊荣
回到巾帽胡同, 顾瑛话不多早早就睡下了。
有些人有些事要自个好生琢磨透亮了, 心里那道坎儿才能翻得过去。
顾衡看着床榻上缩成一团的人,拿着本闲书亲自守在一边。也许察觉了身边有熟悉的气息, 翻来覆去的顾瑛松口气,捉着丈夫的手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顾衡叫韩冬送进来两口大箱子, 又取出一个素面的牛皮荷包递过来道:“箱子里是……郑家主名下十三家铺子的总帐册, 荷包里是郑家主的印章。凭着这枚印章,可以到这十三家铺子调动数额不等的银两。”
顾衡干脆把话说得明明白白,“这里头明股暗股都有,都是相当赚钱的生意。本来他准备全部折现成银子的, 但是时间太紧别人都出不起好价钱, 他舍不得就这么抛下经营了半辈子的心血, 想了又想就把这些铺子全留给了你。”
顾瑛默默接过荷包拿在手里却不打开, 良久才问了一句,“哥哥……现下有这么多人盯着咱们家, 你说这个东西该怎么办?”
顾衡抬头看了一眼笑道:“郑家和你真正的关系到目前为止没有几个人知道, 在明面上咱们和他们家只是平常的生意往来。现在他们举族南迁,说是南面更好做生意。敬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强行把人扣下来。”
他握着媳妇儿干爽温和的手, 用力摩娑了一下, “我反正是敬王眼里的刺头, 他看我不顺眼, 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正债多不愁, 这十三家铺子你要是愿意尽管接下来,只是日后免不了要南来北往的辛苦……”
顾瑛缓缓点头,“我喜欢做生意,这些铺子……我就暂时帮着管管。要是日后郑大哥想返回中土,手头也有个正经营生。”
——互为倚重南北守望,本就是做生意的制胜法宝。
层层打开的荷包里是一只方方正正的印章,顾瑛虽然不是很懂,却也知道这种质地微坚晶莹脂润的石料就是大名鼎鼎的寿山石。印面上刻着几个字,笔画古朴字体却精细无比。
顾衡探过来看了一眼道:“是戒之在得,是《论语》里的典故,郑家主意在时时告诉自己君子有三戒。想来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饱学之士,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走那条路?”
在这世上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郑乾能趁着这个机会全身而退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衡在心里略带嘲讽地想,敬王实在不是做大事的人,瞻前顾后不说罢了,还老想着以最小的代价斩获最大的收益。要他是敬王,拿到李国柱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即墨郑家钉死。这人却害怕得罪郑乾后头的人,非要把李国柱先押往京城再审……
夫妻两个正在商议接下来的事,比如哪些铺子都要赶紧过去巡视一遍,家里的两个孩子是不是要加几个人手服侍?过了秋天气就转凉,祖母的屋子要早些把地笼燃起来……
正在说话间,就见韩冬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满脸潮红地禀道:“宫里刚下了旨意,让端王殿下在冬至日代天子大祭……”
什锦胡同,端王府。
偏厅里凝聚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每个人遇见的时候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表情——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代天子进行大祭的。
书房中,端王正神色平淡地叙说这件事的根由,“圣人入秋后身子就一直不太康健,太医说大祭时一站好几个时辰,身上的大礼服又繁复又厚重,圣人的身子多半吃不消,结果就让我代替……”
顾衡寻思其中隐藏的意思,悄声笑道:“想来王爷这几年的谨慎守份终于入了圣人的龙目……”
端王蓦地攥紧了手心儿,到底不敢深想。
“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被蒙着眼的驴子,只知道埋着头向前走,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不自知。你我相交多年就不要说那些虚的,说实话我吃不准这里头到底夹杂了几个意思,所以才把你单独叫过来陪我说说话。”
顾衡心念微转,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抿了几口茶道:“那年我在河南道的时候曾跟王爷说起过,圣人跟寻常百姓家的老父亲一样,也希望看着几个儿子和和睦睦,不要斗得跟乌鸡眼儿一般。大皇子和三皇子分别有倚仗,王爷就成了里头最弱的,所以您的倚仗就只能是宫里的圣人,这些年您做的很好。”
端王缓缓点头,“我自认还算勤勉,圣人吩咐下来的差事也尽力办好。只是陡然获此殊荣,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在揣测人心上这世上无人能及顾衡,“王爷……是怕这份代天子大祭的殊荣来得快去得更快,就像当年穆皇后突然薨逝之后,今上的慈爱之心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人如此直白地捅破心思,端王想生气却又拉不下来脸,低骂道:“外面人人都说顾济川温文纯良,只我看你鬼精鬼精的!”
顾衡嘿嘿一笑,“咱们一起办实事儿办好事,那些朝臣的眼睛又不是瞎的。大皇子素来重武将看不起文人治国,三皇子又隐约卷在周敏之案中抽身不得,名声也受了损害,圣人就是矮子里拔将军也该轮到你了!”
端王让他的直言噎得想笑又有些生闷气,“生在帝王家,若说没有想头那是说谎话。更何况周围的人虎视眈眈,我就是想独善其身只怕别人也会不允许。”
顾衡心有戚戚,非常能理解端王的感受。
和顾衡闲谈了一会儿,端王的患得患失已经消散许多,“帝王心思最是难测,我只干好我该干的事儿就行了。这时候若是有异动,无异于灭顶之灾。周敏之的下场,恐怕是圣人专门弄出来让我们几个当儿子看的。”
这世上最不可靠的就是帝王的恩宠,喜欢信任的时候可以把你捧上天,恶之恨之的时候可以在你的身上堆砌无数骂名。
要不是周敏之太过得意忘形,把黑手伸到了春闱这个国之重点上,甚至还想像他的父亲周阁老一样继续操纵朝政,圣人也不会先拿他开刀。
顾衡是看到了都护营的高指挥使才隐约明白其中的这个道理——圣人已经在为新皇铺路了,只是未到最后一刻谁都不敢笃定自己的赌注押对了。
此时王府后院留芳园里,范庶妃看着好久没有见面的儿子欢喜的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叫丫头们络绎不绝地往桌子上端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