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嬷嬷的头压的低低的, 好像生怕让不相干的人窥探,“王爷今早起来后练了会儿字,忽然不知为什么把所有人都赶了出来,然后就抱着酒壶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奴婢出来的时候,依稀听见里面没什么动静, 但又不敢进去看……”
上一个赶着献殷勤进去探看的人, 额头上给砸了好大一个窟窿眼儿, 到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杜王妃皱了皱眉头, 却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刚刚走近门口还未及开口,就听门框子上猛地砸过来一声杯盏的脆响。门外服侍的两个小厮一边行礼,一边见怪不怪地退在一边。
杜王妃脸上火辣辣的疼,尽量镇静的让仆从们全数退下去。这才深吸了几口气,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慢慢推开门。
出人意料的是敬王浑身上下干干净净,青白着一张脸阴沉着坐在书案后。若是忽略屋子里的酒气,根本看不出有什么不对。他有些不耐烦的望过来,“我记得你回娘家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杜王妃忙陪着小心答道:“我娘不过是些小毛病,陪了她一天已经够了。我心里担心你,怕你没有我在身边陪着又不好生用饭就寝,所以就提前回来了。”
敬王紧紧抿着唇,脸上阴得能刮下一层霜,忽然扑哧冷笑了一声,“你也是个傻的,如今我俩如囚中鸟雀不能肆意动弹。难得有个机会出去走动一下,你还巴巴儿地往回赶。”
杜王妃心头突突跳了两下,艰难的扯了扯嘴角,“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堪,我出门时也没见谁敢拦着……”
敬王定定的望过来,那眼里渐渐就有了一种蓬勃恨意,“我那位好二哥从小就惯会装模作样,知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拦着你,那是因为如今的咱们在他眼底下就跟烂泥一般。若是我胆敢就这么冲出去,立马就不知有多少刀子会招呼到我身上!”
杜王妃勉强笑了一下,抖着嘴唇劝道:“这处宅子虽然偏僻,但外头人多嘴杂的还请殿下不要乱说……”
敬王低嗤出声,“你也知道外头人多嘴杂,你也知道我那位好二哥在里头不知安插了多少人,就等着拿我的短处,好把我丢进大牢里往死里整。如今我越想越不对劲儿,那天在宫里宣读遗诏的时候,父皇的神色看着就不怎么对劲,也许是受歹人挟制也说不准……”
这简直大逆不道,杜王妃的舌头僵作一团,抖了半天才勉强劝道:“先皇已经去了一年了,说什么都晚了。殿下先收收心,这日子总会慢慢好转的。”
然而敬王的目光越来越阴冷,杜王妃吱唔了几句后话就说不下去了。
她摒心静气的退在一边,然后就见敬王忽然暴跳起来,抬脚就将桌案上的东西踹在地上。装了美酒的珐琅彩团花酒壶跌倒在大红地毡上,酒水汨汨地往外冒。
杜王妃目瞪口呆地望着满地狼藉,又望着暴怒而去的身影,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一时冷的找不着北。
想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杜王妃亲自在厨房盯着人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结果派人去请敬王过来用饭的时候,那边传话说王爷今天晚上在西暖阁看书,请王妃娘娘自个用。
满桌的佳肴一点一点冷却下来,几个平时口舌乖巧的大丫头也不敢吱声。杜王妃茫然地叹了口气,什么时候自己的日子竟然过得这么憋屈?
从敬王府搬出来的时候,她曾想夫妻之间经过患难才能共白头,雄心勃勃的尽力扶持敬王。哪里想到别庄的日子枯燥无味,敬王整日把自己泡在酒里,一腔的斗志不剩半分。
端王……皇上虽然碍于兄有弟恭的名声,现如今并没有什么动作,可是杜王妃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就连送进府里的东西只是将将够用,稍微铺张一点,那帐面上就不能看了。
叫人把饭菜撤了下去,坐在妆台前的杜王妃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铜镜。
镜子里的女人上了淡淡的妆容,即便在暗淡的灯光下依旧白皙圆润,远远望去气度雍容,还有嘴角怎么也抹不去的那份优越和傲然。
出阁之前杜夫人曾到潭柘寺请高僧给她算过命,那位高僧说有此命格的女子日后贵不可言。杜家就是因为这句话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到了敬王的身上,却没想到落地的凤凰竟然连鸡都不如。
总要做些什么,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西暖阁内的敬王照旧一杯一杯的喝酒,如今除了喝酒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新皇假惺惺的请他去上朝,说是一起商议国家大事。呸,能有什么国家大事,不过是想自己匍匐在他面前可怜巴巴的俯首称臣罢了。
——其心当诛!
敬王盯着杯中澄澈的酒水,一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他就是饿死,也不会跑到那个小人面前装模作样摇尾乞怜。还有父皇到底是吃了什么迷魂汤药,在最后的日子竟然改了主意,一心抬举那人。也许不是改了主意,父皇心中属意的……有无可能一直就是那个人?
朝阳璀璨的光辉浓浓的笼住西暖阁时,敬王心中如同烈火在燃烧。父皇竟然一直在骗人,骗了外祖父,骗了舅舅,骗了娘亲,周家从上到下被先皇耍的团团转。什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都是为了保护性情暴躁像傻子一样刚愎易怒的端王……
敬王胸口闷得出不了气。
可笑外祖父一直以为抓着端王母亲穆皇后的把柄就可以高枕无忧,到死都没有将端王放在眼里。舅舅周尚书兢兢业业了半辈子,就因为私泄考题被罢黜流放。那时候自己还以为父皇是防止外戚做大,在为自己清理为帝前的绊脚石。
还有阿娘,沾沾自喜的以为自己是帝王最爱,老老实实的待在景仁宫里不争不抢,骄矜地当一个被放在手心的女人。却没想到若是亲生儿子不能当皇帝,她就只能在后宫当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太妃,直到老死才能出那道宫墙。
虽然不知道二十年前发生之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可是能让父皇念念不忘空留后位这么多年,那位穆皇后的手段肯定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这场争夺不但自己输了,连阿娘也输了个底儿掉。
被愚弄得彻头彻尾的输家……
敬王轻轻呼了口气,奇怪自己喝了这么多酒怎么还没有醉死过去。朦胧间就看见面前有一道茜红绣藤叶的笼纱长裙迤逦而来,那人笑得和蔼可亲,“殿下,我特地请了太医过来看看你……”
远道而来的太医装作不在意的打量了一下屋子,屋里的家具摆设倒是齐全,不过只是普通的黑漆红木。四面的竹帘子全部放了下来,外面的大好日光全部遮挡得严严实实。地面虽然收拾得干净,却看得到地毡上有好几块污渍。
恭敬诊了一会儿脉之后,太医拱了拱手,“殿下心头郁结太深,又染了一些风寒,又把酒水当饭。长此以往,这身子可不就要病倒。如今只是倦怠疲懒,稍不注意肝气就要上涌伤心伤肺……”
杜王妃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丈夫如今只是个小症候,时日久了就会发展成大症候。
她悄悄使了个眼色,立时就有机灵的大丫头塞过去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一边往外走一边为难道:“殿下这多半是闷出病来了,他是一刻也闲不下来的性子。如若……上头有人问起,就说殿下想几个人过来陪着说会儿话。”
太医猛地打了一个机灵,捋着颔下的胡须含糊应了几句。
杜王妃站在廊檐下出了一会儿神,云团后面的日光一会儿明一会儿暗,显得院子里偶尔响起的虫鸣都孱弱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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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再来改,先放上……
第二七九章 输家
烂醉的敬王入夜后终于清醒过来, 洗了澡后皱着眉头喝了半碗茯苓粥,又捏着鼻子用了醒酒药, 这才慢慢看过来, “你请了太医上门看我,他有说些什么?”
杜王妃脸上泛起一丝温柔笑意, “殿下身子健壮不过是些小毛病,不过这酒是不能再喝了。他回去后皇上肯定要询问,我请他帮着美言几句。说殿下想编书, 想请几个才学丰富的大儒过来参详一二。”
敬王愣了一下,“以前我倒是有那个志气想把中土的山河地理编撰一遍,奈何那时庶务繁多。如今物是人非,只怕也没人愿意过来。”
杜王妃低头看了一眼,半晌才低声道:“不管怎样这日子总得过下去,爷若是愿意在家里呆着,就请几个人过来陪你说说话。若是可以出去了,我就陪爷到处走走看看……”
敬王转头打量了她几眼后, 怅然地盯着院子里一朵初绽的旱莲,“我那位好二哥就这么不上不下的把我吊着,杀又不杀放也不放,可我常常觉得一觉醒来就要身首异处,心口疼得就好像被火燎着。”
他紧攥着手里的酒杯, 低低压着的眼里有蔓延的血丝, “我不甘心, 这么多年的筹谋一夜之间就付诸东流。父皇到底是为什么舍弃我, 老二怎么就忽然入了他的眼?”
这些话不知压在敬王心里多久了,这时候终于借着酒意咆哮出来。
杜王妃上前一步紧紧拥着他,心里酸楚的不行。
“这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事是说不通道理的,爷在我眼里跟天神一般,丁点儿小挫折眨眼就过去了。如果连爷这样的天之骄子都抱怨老天爷不公,那世上的平民百姓活着不过比死人多口气罢了。”
敬王让这话骇笑了,靠在椅子上喃喃,“先皇对我的百般宠爱,都比不过他最后给老二的一纸诏书,所以他成了赢家我成了输家。如今我只能自圈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直到老死,奢望他什么时候能够开恩……”
杜王妃心痛的不行,粉饰太平道:“咱们是主动在这块地方住着的,皇上也没有明文下旨说把你圈禁在这边,爷何必自个儿吓自个儿?”
敬王目光复杂的看过来,“我半辈子都在自欺欺人,难不成到了这岁田地还要自欺欺人吗?先皇处处压制老二,其实是为了打磨他成才。先皇事事顺着我,那是纵容那是捧杀……”
他一想起往日那些快活时光就觉得自己像傻子一样被愚弄。父皇对自己的慈爱,对母亲周贵妃的宠爱,对外祖父周阁老的信重,统统都是自以为是的虚无!
杜王妃拿着手绢帮丈夫把下颌上不慎滴落的药汁擦拭干净,眼神忽然有些闪烁,“我刚才没有经过爷的允许,给建章殿大学士温铨悄悄送了信,请他务必抽空过来看望一回王爷。当年你和他走的颇近,这么久没有见面肯定有不少话想聊一聊……”
屋檐下养了一缸鲤鱼,厅里静的只能听见鱼儿游来游去的声音,鱼鳍扑棱扑棱地像是击在人的心头。
无法言喻的疼痛从心中蔓延挥洒开,敬王转头看着屋檐下的游鱼,半晌才低落无力道:“温铨一门心思只知做学问,算是极为纯善之人。往日他和我走得太近,如今的日子多半不是很好过。送个信儿过去也好,看看这位温大学士还记不记得故人!”
杜王妃终于舒了一口气,有些事只要有个开端就行,现在还远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过了三日二更天过后,别庄后角门上悄悄进来一前一后两个人。也许是怕被别人瞧见,一路过来连灯笼都不敢打。进了内院后,前头领路的人低声道:“您只管顺着石子路往前走,我家王爷在前面等着。”
披着连身斗篷的人微微点头一路疾行,远远看着檐下一道熟悉身影,立刻一头拜下,声音哽咽道:“殿下受苦了,老臣实在是无颜见殿下……”
敬王双手扶起来人,眼眶里也有些婆娑,“都是小王无用,害的大学士也跟着受牵累。听说你动辄得咎,大小朝会上都被无端责骂……”
建章殿大学士温铨苦笑一声,“一朝君子一朝臣,往日里我跟着殿下鞍前马后,早就是端王……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没有立刻抄家灭门就已经是天之侥幸,受些责骂也算是应得的。”
温大学士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才四十余岁就已经做到了大学士的高位。如果不是这场意外,日后的内阁首辅也是有可能争一争的,奈何跟错了主子……
敬王不着痕迹地将人打量了一番,见他头发花白下唇低垂,两颊已经有了深刻的纹路,哪里还有半点昔日意气风发温文儒雅的模样,如今也不过是风烛残年的半老闲人罢了。
他心中浮起一股莫名酸意,“都是我太过无用……”
到了这步田地温大学士看开了许多,反过来安慰道:“先皇大行之后,殿下一直避不见人。我们这一起子就跟孤魂野鬼一般,哪儿哪儿都不受人待见。有几个被打发到偏僻地方当了父母官,有两个被寻了错处下了大狱,至今生死不知。”
敬王脸上浮起一丝羞愧。
遗诏还没有颁布的时候,王府上上下下都还抱有一线希望。结果立端王为太子的诏书一出,王府立刻变得树倒猢狲散。那时的他心灰意冷看谁都不顺眼,每日只想躲在阴暗处独自神伤。
好在温大学士知道这位爷善长趋利避害的德性,立刻转移话题道:“如今端王已经登了基,幸好还没有赶尽杀绝。只是三五年后等那位椅子坐稳,我们这些跟随您多年的老臣子多半就没有活路了……”
矮几上上好的云雾茶略带涩味的芳香在屋子里游移,似乎赶走了一两丝初夏雨水带来的寒意。
敬王的眉头皱的死紧,“父皇在世的时候半点儿口风未露,我根本不知道他最后属意的竟然是我那位好二哥。其实……我外祖父给我留了一件东西,只是我让龚先生去取的时候,龚先生连同那件东西统统都不翼而飞。”
温大学士自然知道龚先生是谁,听说还有这茬子事不禁瞪大了眼睛。
敬王被他这幅怪模怪样逗笑了,忽然又想起现如今这幅进退维谷的惨状,这笑又立刻凝结成冰,“到现在为止我都不知道龚先生到底是先皇的人还是端王身边的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外祖父留给我的那件东西必定极为紧要!”
温大学士飞快地捋动着颔下的胡须,慢吞吞地道:“先不说龚先生到底是谁的人,殿下在周阁老身边这么多年,就没有听老大人说过那件要紧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敬王垂了垂眼眸,好半晌才决定吐露一二。
“外祖父大概觉得没有必要,并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多。只是曾经跟我提过,说端王也许不是先皇亲生,是穆皇后与身边侍卫私通所得,那件东西就是拷问相关证人的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