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见先前过来的盐工已经将洞口掘开了十丈左右,每隔十尺就立有一根中空的竹竿,竹竿上端有极细微的无色气流。旁用红漆注明毒烟气三个醒目大字,用以导出矿窑中的毒烟毒气,保持井下的连续作业。
  顾衡一边走一边慢慢地解释。
  古书上说过,先民老早就知道乌金这中东西的效用。只是一直没有有效的方法杜绝矿井下的污浊之气。久而久之,很多人就误以为乌金本身带毒。其实只要有效控制,就可以大规模开采。
  莱州城有乌金,有盐田,有便利的河口港口,成为新兴繁庶之地指日可待。
  马典史听得心悦诚服,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晚上在小小的窝棚里两人就着两碟儿咸菜,喝干了一瓮农家酿的米酒。醉后就挤在一张竹榻上抵足而眠,到了第二天一早只觉彼此都更加顺眼。
  第三天晚上漏夜时分,马典史又送来一纸热腾腾的合约。约定盐田所产出息除去成本之后,所得利划为三份,每季度末清缴干净。为妨事体泄漏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盐田所有私帐待税银清徼干净后立时销毁。
  顾衡拿着合约微微一笑,这位方县令倒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肯学他的那位前任给别人留下活生生的把柄。
  他把玩着手里代表方县令那一股的小巧印章,笑道:“海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方县令就指望用这么个小东西划拉走成千上万两的白银,这也未免太过便宜了!”
  马典史自然是晓得这人翻云覆雨的手段。
  仅凭一本解密的盐场帐册和一封伪造的书信,生生将一个已经卸任回京述职的县令拉下马,这能是一个一般的人吗?只得陪笑道:“大家都是才认识不晓得相互的根底,等时日久了坐在一起好生吃个饭喝回酒,大家伙的心思自然就亮敞了。”
  顾衡只是嘴上念叨两句而已,在那场大梦里他所遇卑劣歹毒反手一刀之人比比皆是,要是时时计较他也毋需过日子了。
  马典史不知不觉间已唯顾衡马首,悄声问道:“这些精盐的品质不错,若是运到两广必然大卖。方县令说了咱们不争这一朝一夕,价钱可以比照淮盐低上一成。等市场打开,多的是盐商过来收购。”
  顾衡定定回头,一双狭长凤眸在简陋的工棚里熠熠生辉,慢腾腾地道:“我查过历年的天文地理,断定明年两淮之地必有旱涝。虽不至赤地千里,可是淮盐势必欠收。咱们这批上等莱州精盐此时出手有一倍的利,若是搁到明年出手……”
  马典史呆了一会儿,一张瘦长脸顿时涨得通红,听明白了顾衡的言下之意。
  良久才一跺脚道:“我这就回去向方县令禀报,是捞头大鱼还是摸着一只小虾米,就看咱们几个人的造化了。”
  方县令今年不过四十,双眼开合之间尽显精干之色。
  听了马典史的话后半天没有言语,最后将人招至眼前道:“这位顾秀才年纪青青竟然涉猎甚广,这莱州盐粗劣不堪,往年只卖给深山愚民。经他一番琢磨后不但成本大减,如今竟然能登大雅之堂。既然他说明年两淮有灾,咱们不妨听一回。”
  三个股东里有两个都是读书人,于是马典史叹服而去。
  方县令将仆伇打发干净,独自坐在书房里将历个版本的天文地理之类的书籍一一翻阅了一遍。等东边天色微亮之时,始终没有找到阐述古法晒盐及地藏乌金之事,更是没有找到一丝一毫明年两淮之地即将受灾的依据。
  他吹了吹已然冷掉的茶碗,微微一笑暗自念道,“倒是个极有趣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顾衡开始拉着合伙人挖……乌金!
 
 
第三十一章 端午
  清明过后转眼就临近五月端午。
  沙河老宅的顾瑛一大早就起来, 用艾草菖蒲剪了人虎人剑挂在向东的窗户上,忙活完了就开始洗粽叶熬黄酒,准备过节时食用。最近家里新添了两口人, 饭食都要重新安排妥当。
  顾衡见不得她这副操心的样子,在无人处小声嘀咕,“这父子俩跑到咱家来纯粹是享福的, 钱师傅每天还忙前忙后,闲时就驾着马车陪祖母到处巡视田地。那钱小虎就是一个吃货,这才多久的日子, 就又长高了半个头。”
  一身家常青布衣裙的顾瑛眉角弯弯, 捂嘴笑道:“我昨天看你还跟他在院子里比试来, 他手轻轻一撩就把你摔了个大马趴, 哥哥的身手可要好好练一下才行呢!”
  年轻女郎力气极大, 一伸手就将几个滚烫的屉笼端了下来。又拿筷子夹了个青团递过来, “还有钱师傅说过哥哥的身子已经长结实了, 不好再重新打根基。日后只有在骑马射箭上好生钻研一番, 要不然即便是在外地出任堂官, 也不过是个秉性文弱之人。”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衡已经听得是满脸郁卒, 他突然想起在那场大梦里因种种缘由时时被人仗剑追杀, 每回都跑得气喘吁吁狼狈不堪。最后附逆事败被投进大理寺地牢里,不过两三个月身体就垮得不成样子,到了最后上刑场时完全是靠一股心气儿支撑着。
  白瓷小碗里,拳头大的青团颜色翠绿可爱。小心咬开后, 里面是颜色赤红的豆沙馅。蘸了一点绵白糖后,那股香甜之意直直烫进心头。
  顾衡是说干就干的性子,等钱师傅回来之后就央了人家制定了全套的健身技法。每天早上起来绕着院子跑十圈,在后院草垛子上习射一百箭。期冀天长日久下来不求做一个顶天立的英雄,也不能做一个望敌而逃的软脚虾。
  结果顾瑛一看之下也来了兴趣吵着要学,钱师傅就亲手做了几张小弓作教习之用。
  不想这两兄妹都是极执拗的性子,不管刮风下雨都坚持做完所有的课业。结果不过短短十数日几个年青人的精气神都好上一大截,连饭食都多添了两碗,喜得张老太太逢人便念叨。
  五月十五大端午这天一大早天还未亮时,就有人悄悄敲响了顾家老宅的大门。进门之后和顾衡在书房嘀咕了半天后,才悄无声息地走了。
  顾衡仰着头站在老槐树下,夏日的阳光透过细密的叶子洒在他的脸庞上。槐花已经开始谢了,有几处已经吊起了长长的荚果。几只贪吃的蚂蚁费力地拖着即将风干的肥美花瓣艰难跋涉,看那副模样是准备拖回洞穴当中再大快朵颐。
  这一截短短的路对于蚂蚁来说好比蜀道天堑,一个不小心就是车仰马翻。一片硕大香馥的白色花瓣在运行途中侧了过来,将几只小蚂蚁牢牢地扣在下面。顾衡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信手用花瓣将几只急得团团转的蚂蚁捞起小心运到洞口。
  然后,用脚尖儿将肥嫩的槐花瓣碾得一片稀烂。
  从厨房里端着早膳的顾瑛认得那人是马典史身边的一个小吏,就担忧道:“哥哥和那边这一向走得近,三五天就要坐在一处扯闲篇。别的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请哥哥记得那些人都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你千万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顾衡哈哈大笑,心头烦忧尽去。
  “我如今只是个在乡间读书备考的秀才,无财无名也没甚东西让人惦记。只是如今有些事不好亲自出面,就请马典史派几个人帮我留意一下异动。他如今在莱州城里如鱼得水,刚才那人过来就是告诉我昨天晚上已经有鱼儿上钩了。”
  顾瑛看他一脸胸有成竹的样子,不无担心地问道:“你究竟准备做什么?”
  顾衡此时却卖起了关子神秘一笑,“等会收拾一下,除了今日的龙舟大赛,我还请你看场百年不遇的大戏。不过你要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许慌张不许出声。也许打今儿晚上起,很多人都要剥下一直披着的人皮。”
  顾瑛打了一个寒噤,只觉自家兄长此时的眉眼看着虽然无比熟悉,但是神色却与往日大不相同。她想起了自己进来时,兄长脚尖儿上那一片润润的污浊花泥。
  莱州虽然是一个边陲小城,但是每年的海上龙舟大赛却丝毫不马虎。
  渔民们为了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祛邪祟攘灾异,划龙舟前会将龙头从祖庙里请出装到龙舟上;赛完龙舟后渔民们还要将龙头卸下,重新请回祖庙,并用海里的淤泥糊住龙眼。祈祷海龙王安心休息,莫要在海里兴风作浪,保各路渔民出海平安。
  城里的青石街道两边多的是市井小贩,有用艾草和龙船花编织成的花环,不分老幼都喜欢花几个钱买来带在身上,但最多的还是用青青的竹篮兜售的樱桃桑椹。
  据说端午节这天吃了樱桃桑椹,可全年不误食苍蝇。所以即便樱桃和桑葚还没怎么熟透,顾瑛也用荷叶捧了一小篮慢慢地吃着。
  食铺里还有出售五毒饼的,这种饼其实就是普通的面饼,上面刻有五种毒虫花纹为饰。至于其他醮了雄黄酒的熟鸭蛋,油炸的煎堆更是摆得满满的。
  顾衡抬头见一家铺子里卖得有现场的绢花,做工尚算精致,就信步走了进去帮着挑了几朵。
  顾瑛如今是老宅正经的管家婆,一分银子恨不得掰成两半花。见兄长一路走来大手大脚的,忙又将他手中的绢花一一放回原处。店里的小伙计虽然没说什么,倒是却看过来好几眼。
  顾瑛将人扯着走开些才低声道:“这些花儿草儿的我自个就会做,更何况你没看见这些绢花都是做成了五毒的形状,只有端午节的时候才能佩戴。只能用几天的东西,你此时买来不是糟蹋钱吗?”
  顾衡哑然失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松开手。
  打量了几眼,见这姑娘上身穿了一件琵琶襟的藕色衣服,下身系了一条青色的棉布裙。搭配虽然雅致却嫌太素,就转身取了一根五彩索细细系在她的手腕上,“你说不买就不买,反正如今是你当家。不过这绳索值不了几文钱,你今日带在身上图个吉利。”
  顾瑛红着脸受了,哥哥细长的手指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拂起一层细密的寒粟,她却舍不得躲开。
  此时已近正午了,视野最好的几家酒楼前人声鼎沸。有渔民抬着龙头齐齐吆喝着过来,恭请城中长者和官吏为龙头点红。顾衡远远地站着,一眼就看到马典史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身着石青色官袍的人上前。他就知道,那人必定是新任的方县令。
  顾衡哂笑一声,心想官场真是淘炼人。这才多久的日子,一向为人古板方正的马典史也懂得怎样逢迎上峰了。他看了几眼后没再理会,拉着顾瑛找了个不起眼的小茶寮子坐下。
  顾瑛一边喝着一碗浓酽的面茶一边左右张望,很快就认出了对面的一家似曾相识的茶楼。她狐疑地盯着兄长,压着嗓门道:“我们好像在那家喝过茶,那回还听了一回壁角……”
  顾衡隔着竹帘子冷冷望了那边一眼,举起食指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就一瞬不瞬地伏在栏杆上。
  铜锣敲三声过后龙舟大赛开始,各路皮肤黝黑的渔民百浆齐飞,一时间小小的河道口击水破浪遮天蔽日,十几艘装饰一新的龙舟相继划出,赤着上身的渔民也没见什么动作,就将龙舟驶入颠簸着浪花的海里。
  顾瑛正看得有趣,眼角余光忽见对面茶楼上竹帘大卷,正正露出来几个熟脸的人。
  她仔细一打量,正是顾家的太太汪氏带着两个儿媳站在窗前看热闹。汪太太还热情至极地牵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不时附耳笑语着什么。
  那个姑娘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一套镶了细褴边儿的紫色衣裙。个头小巧皮肤微黑,神色却娇俏爱笑。
  电光火石之间,顾瑛立刻猜出了这个紫衣女子的身份,她蓦地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顾衡。
  此时太阳正炽,隐在竹帘深处的顾衡脸上却是浓浓的阴贽,他敛着眉毛几乎不错眼地盯着对面的几个人。虽处在暗处却看得到他的眼神黑亮湛然。
  顾瑛相信,若是这双眼睛能射出刀剑,对面的人已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远处的炮仗突然响了,想来是哪一队的龙舟得了彩头。一时间倒引得茶楼酒楼里有无数身影探出,都想一睹今日是谁拔得了头筹?
  就在这时对面的茶楼忽然发出一阵惊呼,一个紫色身影不知是被挤还是被推,轻轻巧巧地就从低矮的栏杆跃入河面。一旁看热闹的大家伙还没有醒过神来,那人就悄无声息地没入碧色的漩涡里。
  汪太太骇得脚软手软,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猛地打了激灵,抬起头就大声嚷嚷道:“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掉下去的。先前我还和她说笑来着,说这么好的孩子要是给我当儿媳妇该有多好,我真的没有故意推她……”
  早有店家见势不对飞奔着去报官,还有热心的渔民驾着小船撑着长蒿过来捕捞。奈何五月十五的河口风大浪急,还有无数的龙舟在外面推波助澜,那穿了紫衣的女子瘦小纤弱,早不知被湍急的海水裹挟到哪里去了。
  汪太太的大儿媳赵氏早已骇得面目青白,努力了好半天才勉强镇静下来,扯着手绢儿吩咐几个下人赶紧去告诉老爷和大爷。她心里也是发急,这叶家姑娘好端端的来做客,转眼间就掉入河里多半没了性命,无论是什么样的理由都有些说不过去。
  小汪氏此时却是灵光一闪。
  上前一步死死掐住汪太太的手掌哭喊道:“娘,我老早就劝你不要做下这门亲,咱家三叔的命格整个莱州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今日才刚刚提及顾叶两家的亲事,这位姑娘就无端端地落了海,这都是咱家三叔的命数太过剋人……”
  作者有话要说:  见人死了,小汪氏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推脱责任……
  三十章是新的,三十章是新的,三十章是新的,重要的事说三遍!调整了一下顺序!
 
 
第三十二章 刑剋
  女子尖利的叫声一阵阵地传过来, 汪太太猛地心领意会地回过神。
  立刻用帕子捂着脸捶胸顿足大哭,“……可怜我一片慈母之心可表日月,奈何忘记了别人家的女孩儿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我家老三那个天煞孤星, 这回不但害了我还害了人家好端端的女孩儿,真真是作孽呀!”
  莱州县城本就不大,老百姓之间要么相互认识, 要么结着姻亲。听了同茂堂汪太太的话后,都在一边暗自摇头。心想顾家那位三少爷十六岁中秀才时定下一门亲事,还没等半年女方就病逝了。这回的事更是蹊跷, 听说两家才在议亲, 那叶家姑娘就莫名其妙地落了海。
  难不成真的是犯剋这么邪乎……
  等马典史听闻消息匆匆赶过来时, 负责捕捞的小渔船已经靠了岸。几个水性甚好的渔民齐齐摇头, 说今日风浪实在是大, 根本就估不准人到底落在哪里。只有等明日风势稍缓些之后, 再组织些人手看能不能将那位姑娘的尸身捞起来?
  汪太太一听就翻了白眼儿。
  底下的人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清火败毒的膏丸, 好半天才慢悠悠地醒过来, 僵着身子嚷道:“赶紧去给叶家报信儿, 就说不论这个姑娘是生是死,我都认她是我的儿媳。等我找个合适的日子, 就让顾衡那个畜生披红挂彩地迎她进我顾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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