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可算是仁至义尽, 马典史却是听得眉角直颤。
他不自觉的盯了一眼左手角上的一处茶寮,眼尖地看见一双冒着青筋的手露在外面,紧紧地攥在斑驳的栏杆上。就叹了一口气好心劝道:“汪太太你也不用心急,婚姻大事还是要跟孩子们好生商量, 你这样火泼火燎地可吃不了热豆腐呢。”
汪氏却未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此时她心中浮动着一个亢奋的念头,这个叶瑶仙死得真真是太是时候了。
她故作有气无力的攀着两个儿媳的手站起来道:“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晓得寡廉鲜耻,顾衡虽然是我的亲生儿子但一向不听管教,时时做出忤逆不孝的举止。他虽不仁我却不能无义,这才寻摸着给他找一门合适的亲事,想好好地约束他上进。”
她低头捂着手绢儿嘤嘤哭了几声,“顾衡从生下来就被前街的王神婆下了批语,说他是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的命格。我原来还不敢尽信,却没想到这叶家姑娘头一回上门做客,就被他剋得连命都不保。大家伙今日都是亲眼得见,如今让我拿什么去面对叶姑娘的老父老母?”
正巧赶来的顾朝山将将听那个尾音儿,一时气得恨不得给这个蠢女人几巴掌。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却不好撒这口气,只得硬邦邦的吩咐两个儿媳将人扶回去。又颁了百两赏格,请几个经验老道的渔民继续在附近捕捞,说无论如何在明日天亮之前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说一千道一万,那叶姑娘是顾家邀请来的客人。
顾瑛让今日一出一出的事骇得愣在当场,好半天才哆嗦摸着桌子坐下来道:“哥哥,我猜你早就知道那位叶姑娘会跳海。”
顾衡眉眼一掀徐徐倒了一杯热茶推过来道:“我又不是神仙附体,怎么会料得这个女人会当众跳海,只是今日我这位亲娘的做派是不是让你大开眼界?别人是生怕膝下孩儿有所损伤,这位倒是一有机会就要往我头上扣粪盆子!”
青年斜坐在栏杆边,眉眼间尽是倦怠,良久嘿嘿低笑两声,“……如今更是乖张谬妄到让我迎娶一位亡妻,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顾瑛小心瞅了他半会儿,见他神色惨淡寡寥,立时不敢再说话了。
好半天之后才从桌子底下悄悄伸出手,紧紧攥住他的胳膊时道:“莫气,你还有祖母和……我。哥哥是我心中最聪明的人,你既然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肯定还留有后手。不管怎样,我都相信哥哥绝对不会是一个任人拿捏的糊涂人。”
顾衡眉眼立刻重新鲜活起来,方才的悲愤哀怜象退却的潮水一般再无踪迹。
他反手紧牵住顾瑛,隔着竹帘儿看着那边的闹剧,从鼻子里轻嗤了一声,“就这般浅显手段还敢在我面前卖弄,以前不过是有心算无心罢了。打从今日起,我就让这些人好好地没一回脸。”
两人看完龙舟后悄无声息地回了沙河老宅,顾瑛被细细嘱咐过,所以一个字都不敢跟祖母提前透露。到了晚间一个人睡下时,心头还是不免有些忧虑,也不知道汪太太会借着这件事牵扯出多大的阵仗?
顾瑛一夜辗转难侧,第二日一早起来就顶了一对大大的黑眼圈。顾衡暗笑她顾虑太多,正要低声宽慰几句就听大门被砸得啪啪作响。
正在灶下吃油饼的钱小虎窜了过去,门闩一开就见顾家老二顾徔风一般卷进来,叉着腰大声道:“老三你还有闲情在家吃早饭,从前跟你定下亲的叶家姑娘昨个落海死了,连尸首都还没捞到。她父母一大早就抬着一具空棺跪在咱们家大门口,如今满城的人都在看咱们家的笑话呢!”
张老太太正巧端着一锅滚烫的稀粥过来,闻言眉毛一阵倒竖,“我家衡哥什么时候跟一位姓叶的姑娘定了亲事,我这个当亲祖母的怎么一星半点都不知道?如今那姑娘既然死了,冤有头债有主,该报官的报官该偿命的偿命,你这个憋犊子跑到我面前发什么疯?”
顾徔不觉后退一步,生怕老祖母将滚粥一股脑地抛过来。
站得远远地才敢出言道:“老三,这件事我已经知会你了。咱娘在人家父母面前下了保证,说叶姑娘生是咱家的人死是咱家的鬼。待让前街的王神婆合了生庚八字,就让你把那姑娘的牌位娶进门来,让她也好生享用我叶氏一门的香火。”
张老太太不想还有这些章程,放下粥锅抄起屋角的扁担勃然大怒。
“我去打死那个不要脸的下贱娼妇,没说给我小孙子寻摸个齐头齐脸的就罢了,如今竟然敢拿个死人来糊弄。那什么叶家姑娘棺材在哪里,看我不一扁担把它捣得稀巴烂。讹人讹到咱们同茂堂头上来了,顾朝山这个当爹的脑袋夹到裤~裆里去了吗?”
老太太一辈子混不吝,脾气一上来不管不顾地把儿子儿媳一顿乱骂。顾衡心中慰藉,上前将她缓缓扶住道:“祖母莫急,我跟过去看看就是了。”
张老太太一回头就看见小孙子清亮的眼神,一颗狂蹦乱跳的心顿时镇定下来,拍着胸脯道:“也好,今儿祖母和你一道走一回莱州城,看看你那对好父母这回又起什么幺蛾子。若是没有过硬的由头,我就是拼了这张老脸也要将同茂堂搅个天翻地覆。”
顾瑛心想,哥哥上阵打仗怎么少得了我,抽了个空就把房檐下挂着的一张弓箭抱在了怀里。钱师傅和钱小虎父子对视一眼,也各自拿了一把锄头和钉耙在手。在一旁站着的顾徔嘴角直抽抽,心想沙河老宅尽养些不知礼数的怪人。
几个人心急火燎地赶到同茂堂医馆前,正见一伙人将大门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简朴的中年妇人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又唱又哭,那样子伤心得几欲昏厥,“……娘本来指望你顶门立户,招一个现成的上门女婿多好。你偏生信了童家太太的话,说顾家的这位三少爷又聪明又能干,日后是做大官的料。”
妇人的声音突然转弯一般高了一个调子,“可谁知道那是天煞孤星转世,这世上谁都不能跟他共白头,前头才克死了一个现成的江家姑娘。娘一时鬼迷心窍,害惨了我的女儿啊。”
大门前的汪氏也是一脸悲戚,半搀扶妇人的手无比恳切道:“妹妹千万不要担心,只要我家衡哥和瑶仙走了礼,我们两家人日后便是血脉相亲的一家人。以后我定会督促他好生照顾瑶仙的弟妹,定会让他为你们养老送终。”
周围百姓脸上也是一阵唏嘘,交头接耳地说虽遇着悲事,但当事双方都是极为难得的通情达理之人。
没口子低声劝说的汪氏许下无数承诺,最后脸上闪过一丝厉色,“他若是不答应,我就到县衙里告他一个忤逆不孝之罪。谁叫他生来就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好好的姑娘家一眨眼就被他剋没了……”
中年妇人终于放声大哭,她后面一串衣衫褴褛的孩子也扯着噪门一顿哭嚎,把个同茂堂医馆弄得象菜市场一般热闹。
一直躲在柜台后的顾朝山气得胡子吹牙根痒,心想这叫什么事?
前些年衡哥还小,这婆娘非要死要活地给他定下江家姑娘。说那姑娘家世虽一般,但性情温柔良善是持家的好手。可照顾朝山来看,那姑娘的兄弟几个都是街面上的混混,两边实在是不般配。
只是因为前来作媒的保山是舅兄汪世德,一时间不好断然拒绝,就借口孩子岁数小两下里囫囵拖着。幸好在过礼前,那姑娘就得了急症病死了。顾衡的头一桩婚事就这样不了了之,身上也莫名其妙背了个刑剋的名声。
上个月隔县有位家有独女的富户,听说顾家有位年龄适宜又准备秋闱的公子,一时间颇为意动,话里话外托人捎了好几回口风。说愿意招赘一个女婿在家里养老,日后所生的次子还可以放归本宗……
顾朝山心想,这小儿子因为从小寄住在老家,和生身父母亲缘薄终究是一桩憾事。若是能找到一个有实力有背景的岳家襄扶,说不得日后真有大造化。因为给别人入赘毕竟不怎么好听,所以这件事暂时还没有定数。
然而计划永远赶不赢变化,所有的一切都让汪氏这个蠢婆娘弄得一团糟。
面对眼前一团混乱的顾朝山束手无策,正在屋子里长嗟短叹时,忽听门口一阵噪动。抬眼就见一身皂色长衫的顾衡撩起衣袍踉踉跄跄跪在那副空棺前,砰砰磕了几个响头后一脸怆然泣下道:“太太,你这回莫不是想生生逼死我……”
作者有话要说: 男主父母各有各的打算,都是基于自私自利。只能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第三十三章 霜刀
同茂堂医馆大门口正在唱念作打哭作一团的一干人顿时象被掐住了喉咙, 面面相觑一时不能做声。
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百姓嗟叹之余,突然想起这位顾家三郎虽然是天煞孤星转世,但也实实在在的是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
几岁生时就差点被生母活活饿死在柴房, 幸得心慈的奶娘连夜冒雪求救捡回一条性命,后来才跟着老祖母搬到沙河乡下一住这么多年。
场中认得过顾衡的人不多,此时见着不过二十岁的年青小后生模样斯文俊俏双目含戚, 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素面长衫,跪在地上砰砰直磕头,一颗心便不自觉地偏了三分。末了又听到顾衡这般含冤带屈地低低相问, 众人望向汪太太的眼光便与之前略有不同了。
另一边伏在地上拭泪的叶母悄悄望了一眼这个没有缘份的小女婿, 心头一时又痛又悔。
心想若是女儿叶瑶仙没有意外身故, 这是多般配的一对璧人。她眼珠子滴溜乱转, 暗暗盘算了一下二女儿的年纪, 觉得多少差不离, 立时觉得这门亲事眼下决不能断。
叶母扯了下嘴角正想说几句宽慰的话, 眼角一阵凉风忽忽掠过, 抬头就见未来的亲家母汪太太狠狠一巴掌抽在顾衡的脸上, 扶着腰气喘吁吁地大骂道:“这叶家姑娘娴淑贞静良善温柔,配你这么个东西绰绰有余。如今你把她剋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难道连一个小小的名份也不愿施给她吗?”
这倒打一耙的功夫实在太过厉害, 张老太太双眉倒竖正准备上前理论,袖子却被顾瑛紧紧拽住,悄无声息地附耳过来道:“哥哥走的时候特别叮嘱,让我们一切事都不要管, 还说今日要把这些人的脸皮统统扒下来一层。”
这一向以来顾衡说话做事都颇有章法,张老太太自然信服这个小孙子。闻言顿时站住了脚步,双眼却一瞬不瞬地紧盯着。
顾衡双掌拄地狠狠磕了几个响头,哑声道:“太太,我从不懂事情起你就无数次我耳边念叨所谓的天煞孤星命格,说我遭受的一切罪责和辱骂都是应当的。那年过节时您带着大哥二哥在前院围着炉子烤鹿肉,我闻着香气险些吃掉了自己的一副肝肠。”
此时日头高高挂起,远处还有商贩们高一声低一声的热闹叫卖。双膝跪在同茂堂门口缓缓说话的年轻人面色苍白身姿挺硬,额头上还挂着一抹淡淡的血花,却无端给人一种孤单寂寥的错觉。
汪氏听见周围的议论声纷纷,脸面顿时涨成猪肝色,跳着脚厉声骂道:“就为这一时半会儿的疏忽,你这么多年都不肯唤我一声亲娘,人前人后都只喊一声太太,你可知有多少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这些统便罢了,与叶家的这门亲事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顾衡身子仿佛虚弱至极地摇晃了一下,脸上神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默了一会儿,却还是振作精神勉强辩道:“我与这位叶家姑娘连面儿都没有朝过一回,高矮胖瘦性情为人半点不晓,如何敢贸然娶她为妻室?如今她生死不知,要紧的是赶紧将人找到,太太却如此心急火燎地将她匹配给我,是否其中有什么不妥?”
汪太太勃然大怒。
她就是想紧紧挟制住这个反生了背骨的小儿子,让他从此不要翻出手掌心。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货,自然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不过这番私心见不得人露不得光,如何敢当众拿出来述说?
只得硬压下一口恶气,面色冷硬道:“自古婚姻一途讲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次我将叶家的小姑娘唤来就是让你相看的,没想到一番好意倒让她折损了性命。如今她已受累至死,说上天落下地都是你的不是。”
汪太太越说越觉得自己占理儿,声音也越发高亢,“如今你只需给她一个嫡妻的名分,又不妨碍你日后另娶高门贵女,做甚这样乔张做致百般不情愿?”
顾衡硬压住心中翻腾,抬手遮眼嗬嗬低笑。
“我这般乔张做致百般不情愿,太太如今倒是练得一手巅倒黑白。我若是答应与这位叶家姑娘成婚,您接下来是否就要我守在家里哪里也不能去,最好守三年妻孝再错过明年秋闱,好为顾家人得一回至情至性的美名?”
这话正正戳中汪太太的心思,周围人也开始交头接耳。
汪太太顿时气得手指尖直颤,眼底也一股股地发黑,“你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说的这叫人话吗?我不过让你应一件小小的事情,让你慎重其事地娶叶家姑娘的牌位进门,你就东拉西扯地给我扯些不必要的闲宗。”
她终究有些心虚,所以说话不免有些虚张声势,“告诉你,要是叶家姑娘正正经经地活着,以她的人品心性愿不愿意嫁给你还是两说呢?”
张老太太此时再也按捺不住脾气,一把拨开顾瑛的手破口大骂,“不过是个开杂货铺子的乡下丫头,怎么落到你的嘴里就跟皇家的公主一般尊贵。你也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当年怎么腆着脸故意破坏掉我家顾朝山早就定下的亲事,还敢悄悄瞒着我备嫁?”
汪太太一时不妨,顿时又羞又恼。
没想到多年前的旧事被人当众重新提及,就不自在地扯了一下手帕道:“老太太你千万不要胡搅蛮缠,今天的事一码归一码。就是您整日纵容,才使得这孩子在我们面前无法无天,眼里没个长幼顺序。”
在一旁看了半天争执的叶母觉得火候已到,应该轮到自己出场了。这样好的亲事千万不能断,反正大女儿死了还有二女儿接档。
她捋了耳边头发,欠了一下身子小心陪笑道:“按说顾叶两家还没有最后成礼,我这个外人不该说话。可是我见了衡哥就跟我的亲生儿子一样,实在舍不得让他在大太阳底下受煎熬。不如咱们另找个地方细细商量,也省得这些不相干的人看回热闹。”
张老太太没想到这乡下妇人倒会说两句场面话,于是对自家儿媳更是嗤之以鼻。心想一个外人都知道在面上心疼衡哥,偏生这个做亲娘的竟生了一副铁石心肠。
一旁的顾瑛心里也如同堵上了一团棉絮,但她牢牢记得哥哥的嘱咐不能另生事端,就沉着脸上前一步稳稳搀扶住气得不行的祖母。
有机灵的仆从连忙上来准备收拾地上的空棺和杂物,就听远远传来一声杂乱呼喊。有人尖着嗓子大声道:“找到人了,找到人了。莫耽误工夫,快些把人抬过去让人家当娘的赶紧认认。别人认不得,自个儿的亲闺女当娘的总是认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