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贵妃眼中笑意更盛。
姿态闲适地斜靠在一张花梨木雕螭龙矮榻上微昂着头,浑身上下透着十二分的骄傲,“我进宫二十余载,与圣人琴瑟相偕。他敬重我,我凡事也想着他。说起来跟平常的百姓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但凡这样过日子才能长长久久。”
抹香就一声接一声赞叹。
周贵妃越发兴致高涨,吩咐取来昨日周府送来的礼单,指着一溜串儿长之又长的名字道:“我住在这天下至为富贵之所,什么贵重的东西没见过。可硬是有些东西让我大开眼界,可见真是费了心思的!”
抹香也是连连惊叹不已。
“我记得那株有半人高的珊瑚树,周洪管家把箱子打开时满室生辉,那颜色正红得跟牛血一样,又圆润又贵气。那枝形也好看,就跟真的树枝一样。只怕圣人的内库里,也没有这样品相完好的宝物!”
周贵妃眉开眼笑,压低声音得意道:“这株珊瑚树,还有那只拳头大小的猫眼石,这几样难得的至宝其实是琅儿悄悄寻觅来的。他怕招人眼,又惹得那些御史台的人胡乱弹劾,就把礼单混在了周家的礼单里。”
抹香昨日作为亲手交接之人,哪里不明白这点。这时候故意拿出来说嘴,其实就是想逗主子一乐。
她微微蹲下身子,把一块沉香嵌金万福万寿禁步仔细系在周贵妃的腰封上,一张团脸上满是笑意,“敬王殿下是越来越能干了,这才开府建衙多少日子,就能总领起这么大的事儿。最难得的是这份孝心,不声不响半点不张扬地就尽了心意!”
周贵妃惬意地叹了口气,“我如今也没别的想头,只盼他快点选一个正妃,让我早早的抱上小孙子才是正理。”
抹香也帮着焦愁,“祖宗规矩定了亲王正妃只能是四品以下官员的嫡女,如今这满京城找,也没有能匹配咱们三皇子的好姑娘……”
说起这件事周贵妃也有些头疼,“前些日子我把京里有名有姓的姑娘排了个遍,愣是没有找出一个合心合意的。琅儿的心气又高,若是娶一个不中意的进门,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抹香满脸可惜,“若是没有这条祖宗规矩,咱府上的玉蓉小姐正合适。年岁相当模样俊俏性子又活泼,又是和殿下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再没有比她更般配的姑娘了!”
周贵妃也是一脸的遗憾,“玉蓉是我兄长的宝贝女儿,可说是我看着长大的,最是知根知底儿。本来我也想亲上加亲好上加好,没想到上上下下都不同意。一来是祖宗的规矩放在那儿,二来是圣人和老太爷都反对……”
抹香眨了眨眼睛,圣人反对也就罢了,怎么周家的老太爷也反对?
周贵妃也想不通这个道理,但她一向信服自家父亲。老人家既然说这门亲事做不得,那就一定有做不得的道理。就立刻把这件事撇在一边,想了一下吩咐道:“如今我总领宫务,寿诞那天千万出不得岔子,你们都帮我仔细盯着点!”
她踌躇满志地站起身子,戴着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拂过椅背,忽然想起一桩不如意,微微撅着嘴叹了口气,却还是不得不当成正经事。
“家里这回还送了七八个族中的女孩儿进来,你亲自过去看一眼。千万恭敬些,这都是以后的贵人。若是有格外出色的,就留一两个好的日后在宫里陪我说话。其余的就在寿诞那天赐给那些宗室和勋贵……”
抹香心头一凛,但她见惯大风大浪,旋即低声劝道:“老太爷这也是防患于未然,那些女子的颜色再好,也比不过您和圣人这么多年的情份!”
周贵妃略略低头,看着身上红色缎袍裙摆上精心绣制的富贵三多八团花卉纹饰。
不知为什么,在大喜的日子她反而浮起淡淡的自艾自怜,“琅儿是我的根基,周家是我的本源,老太爷这样做也没错。我只是没想到,圣人身边已经有了我还不够,他还松口要周家别的女孩进宫……”
红颜易老,韶华易逝。
周家的老太爷对于抹香来说,无异于天边遥月一般的神仙人物。只得干巴巴的安慰道:“奴婢进宫前,老大人曾经亲自训话。说我们低头只看得见眼皮子底下这块地方,人得抬起头才能看见远处的山和水。老大人这样安排,必定是比我们看得长远。”
周贵妃落寞一笑正准备说话时,就听见宫外有小太监低声禀报:“庄妃娘娘并各宫娘娘过来了……”
话语未落,一群衣饰华美的莺莺燕燕已经涌了进来,除了年岁大些生育有皇子皇女的庄妃和田昭仪外,其余的都是像花朵一般娇艳的小姑娘。
周贵妃忽然发现,这么多年皇帝和自己你侬我侬一往情深的时候,也没有耽误他往后宫陆陆续续地进新人。特别是蕴翠宫的柳嫔,活泼爱笑鲜妍可爱,很有自己年青时的品格。
她伤心地想,也许父亲让自己主动把周氏族中的女孩带在身边是对的!
看见周贵妃只顾盯着柳嫔,田昭仪眼珠子一转就笑道:“进门时我就想问一下柳妹妹头上的簪子是打哪儿得的?戴在你的头上真是好看!”
众人这才看见柳嫔的鬓间斜插着一支双层千叶攒金牡丹顶簪,做工极为精致不说,那簪子上嵌了一颗足有指尖大小的金刚钻,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华美异常。
柳嫔摸了摸头发笑得羞涩,眉眼间却好像在放光,“圣人夸我笑起来好看,说内库里有支簪子正适合我的性子,就让符大监找了出来……”
周贵妃心头一滞,以往内库里进了什么好东西,圣人第一个想到的往往是她。这才隔了多久,圣人就把自己忘在了脑后。难怪人家说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此时此刻,她早忘记自己私库里的奇珍异宝无数,每一件都足与柳嫔头上这支顶簪相媲美!
田昭仪看着周贵妃手中几乎被拧成一团的帕子,脸上的笑意更加开怀。走到柳嫔面前,爱怜地帮她整理了一下衣襟,笑得毫无芥蒂,“这样花骨朵一般的可人儿,不光圣人喜爱,连我都喜爱得不行呢!”
甘霖宫的庄妃娘娘见田昭仪一把一把地往周贵妃身上插刀子,就皱着眉头道:“今日我们一齐过来,是想看看千秋节那日贵妃娘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事情没有。若是有,请尽管吩咐。若是没有,我们就退下了。”
果然是武将世家出身,说话极干净利落。
周贵妃恨不得眼前的女人们通通消失,强窝着心头火端着笑容道:“不过是个小小寿辰,倒劳烦姐妹们一起兴师动众。我这里没什么事情,就请姐妹们各自回宫,到时候早早过来喝杯水酒就是了!”
出了景仁宫大门的时候,庄妃性子直率,见周围无人就忍不住悄声埋怨几句,“你明明知道那是个心气小的人,干嘛非要挑事惹她?”
田昭仪老神在在地拂了拂衣袖上的褶子,笑得一脸不在乎,“我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多年,一年比一年活得丧气,一年比一年感到厌倦。女儿就是我的命根子,结果圣人受她一味怂恿,非把淑慎嫁到北元当什么阏氏。”
一阵凉风带走田昭仪眼边急涌出的泪水,她压低声音恨道:“我金尊玉贵娇养大的女儿,后半辈子只能在漠上吃沙子。整整十年我都不知道那孩子是胖了是瘦了,我不恨那个贱人又恨谁?”
淑慎公主是皇帝最年长的女儿,因为自幼腿部稍有残疾,本来可以在京中选一个驸马,由此留在母亲田昭仪的身边。但适逢北元可汗入中土求亲,周贵妃就说皇室既然受世人供奉,那就要做出相应的表率。
皇帝深以为是,就将当时年仅十六岁的淑慎公主下嫁给三十六岁的北元可汗咄吉世……
庄妃神情黯然,不知道该怎么相劝。每个孩子从生下来一辈子都让当娘的牵肠挂肚,这孩子远去无踪,扯痛的就是当娘的心和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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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二章 女伎
贵妃娘娘千秋节的头一天, 永祥胡同的周侍郎府两扇侧门洞开, 一溜青帷青盖精致异常的桐油小车排得整整齐齐。这是周氏族中特特选送进宫, 准备在贵妃娘娘面前献礼的女孩儿。
马车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一路缓行,拐上银锭桥再过朝阳门离那处天下至尊至贵之地就更近了。
正在这时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斜剌剌冲过一个身穿绛紫褙子, 打扮得极体面的中年妇人,一把拽住负责押送的周府大管家周洪,凄厉骂道:“你这个天杀的贼胚子一一”
妇人的声音极有特点,带一点苏杭地方上的口音, 清亮婉转却又铿铿入耳,尾音处还微微上扬,就像戏台上唱旦角的优伶。
今日周府大管家周洪的身上担着天大事儿, 冷不丁被个疯女人扑过来拦住去路,顿时又惊又怒。莫名其妙的同时手上就不免重了些,狠狠一甩袖子大声喝斥道:“不长眼的玩意儿, 也不看看这是哪, 是娘们能胡闹的地儿吗?”
那女人一个趔趄, 也不知怎么弄地正正巧栽倒在旁边一处石柱的突兀尖角。“哎哟”一声, 一张风韵犹存的粉脸上顿时溅出一朵刺目血花。
女人却不管不顾,眼睛一眨泪水就像小河一样没了闸门,扑上去死死抱着马车辕子哀嚎道:“大总管,你这个挨千刀的, 当初你是怎么跟我拍着胸膛子许诺的, 说要把我女儿带去当人家的嫡妻正室, 如今是怎么回事儿?”
中年妇人虽然上了岁数, 但行动间颇有风姿。举着帕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你这个丧天良的,竟把我女儿当成了物件,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任一脚踏入棺材的老头子糟蹋。幸亏我得了信儿,赶天赶地地赶过来……”
后面几辆小油车受阻一时都通行不得,掀开帘子齐齐探出几个盛装打扮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头戴银鎏金点翠发钗,穿着樱粉色褙子的绝色女郎花容失色,攀着车门惊喊道:“妈妈,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伏在地上哀哀哭泣的中年妇人眼前一亮,腾得站起身扑过来喜道:“冠儿,我终于找着你了。你不知道这一路上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就是担心你受别人糟践。你从小被我捧在手心里,我这个当娘的怎么忍心你跌入火坑不管……”
银锭桥本来就是内城和外城的分界点,路边摆摊儿的小贩、坐在茶坊屋檐下喝茶的闲汉、三五个聚集在一起热聊的地痞一见这个阵仗,用不着招呼就迅速聚拢过来,有些胆子大的甚至围在了周家小巧精致的油车旁边偷窥。
唤做冠儿的绝色女子脑子虽然不是顶聪明,但也觉得今日的阵仗有些不对头,就急急道:“妈妈你先回去,等我把事儿办完再去找你!周大总管是好人,决计不会害我的!”
谁知那位妈妈面色大变,一把将绝色女子从油车上拽了下来,大骂道:“你这猪油蒙了心的傻妮子,这坏人还在自己的脑门上刻字不成?真是人家把你卖了,你还帮着人家数钱。原先我也以为他是个好的,这才把你慎重其事地交给他,就是想托庇他给你找户好人家。谁曾想……”
女人的话又尖又利速度又快,却字字句句清清楚楚,站在人群当中传得老远。
有反应快的人已经慢慢回过味儿来,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外围指指点点。其中胆子大的开始架秧子起茬看戏,站在高处吆三喝四,“这是侍郎府上准备在千秋节上献礼的周家贵女,怎么成了你家的女儿?”
周侍郎府的周洪这时候已经认出了人,心知出了大事儿急得跳脚,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好伸手跟一个女人当面拉扯。
妇人脸上的神色越发得意,扯着帕子团团作出一个福礼,“我是扬州府莳花馆的老板,姓董,人称董三娘,几辈人都是扬州府土生土长。各位只要在扬州码头下了船,上岸一打听就知道我家的住处。”
原来这位穿着打扮雅致的半老徐娘,竟是个青楼老板娘。人群当中静了一下,轰的一声就重新热闹起来。
董三娘用帕子摁了一下眼角,无比伤心道:“这董冠儿就是我的亲生女儿,虽然是贱籍,但也是千娇万宠长大的。我头发长见识短,以为真有人发善心帮我女儿量一桩好媒,这才把人交给了周府的大总管。”
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青楼老板娘的女儿怎么变成了周家正要进宫献礼的小娘子?人群当中一瞬间就起了躁动,起哄的,挑事儿的,看热闹的,你拽我扯挤做一团。
董三娘口齿伶俐胆子又大,站在乌鸦鸦的众人面前毫不怯场,一口吴侬软语偏要翘着舌头学说官话,让人听了极其有趣,“……我女儿坐船走了以后,我越想越不对劲儿。就下狠心跟在后面一路打听,结果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董妈妈一只手紧紧攥住董冠儿的胳膊,一边在关键处停顿了一下。
见众人听得极认真,这才开始明惑解道,“说是贵妃娘娘的娘家人要细细甄选几个才色俱佳的女孩,冒充周家的女孩儿进宫。说的天花乱坠一般,最后还不是要送给那些上年纪的老头子当暖床丫头……”
说到此处,董三娘气息不匀地回头戳了一下董冠儿,哼道:“要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何必这趟浑水?只是咱们这一行端了这碗饭,就是卖也要讲究卖个心甘情愿。你在扬州时,多少青年才俊捧着金银上门,偏你眼高于顶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董三娘开始还有三分做戏,到后头就气得眼角含泪了,“……那些黑心人把你们当物件儿赏给发白齿摇的半老头子,一只脚已经踩进了棺材里。若那主家三年五载就得老病死了,我如花似玉的女儿岂不是又要被当家主母发卖一回?”
此时正值下朝时分,有几个穿了绯衣系了金鱼袋的御史正好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听了个全 ,不由跺着脚大骂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周洪做梦都没想到今天早上的差事会出这么大的纰漏,又因为在人来人往的银锭桥前不敢施展手段上前将人拦住,结果就造成这般不可收拾的模样。
他想到周侍郎的暴怒,猛地打了一个冷噤,扯着嗓子厉声申辩道:“我带走这丫头时,你自个儿是点了头,亲手签了切结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