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墙,若不是这人时常仗着一张俊脸, 和兜里胀鼓鼓的银子到处招蜂引蝶, 也欠不下这么多风流账。
顾衡彻底放下心来。
心想就这等烂泥扶不上墙的货色重新再投十回胎, 都不会放在自家妹子的眼角里。更何况还有自己这等洁身自好的优良青年在一旁比对, 以前那些担心完全是多余!
自从这样想后,他看郑绩就顺眼许多,最起码那层看不见的疏离和冷漠淡了不少。郑绩是何等会察言观色的人,立刻打蛇顺棍上。两个人打从松江府回来后,交情简直是一日千里。
郑绩巴巴地奉上一盏茶,一口雪白的牙齿全露在外面,“读书人我也见到多了,像你这个脑袋瓜子这么好使的还是极少。那个纺机的样式传了这么多年,让你加了几个关键部件稍稍这么一改动,那出来的布匹就像缎子一样顺滑,又细又密……”
经过数十次改良后,集捍、弹、纺、织多种用途的织机,可以错纱配色,可以综线挈花,能织成折枝团凤棋局万胜等多种图案,与往日的单一花型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顾衡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时间还是有些赶,那纺机要是还多调试几遍,效果会更好。等这边的事忙完了,我还会回去几趟继续改进。在别的绸缎织锦上能织出来的花色,在咱们松江布上也可以织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喝着杯中茶水,垂着眼眸慢慢问道:“……不过话说回来,我要是把这松江布织出名气来,你真能卖到北元和南疆去?”
这就是说再等一段时日,松江布的产量还能翻番。
郑绩喜得眉飞色舞一脸慨叹——一副读书你内行,做生意我才是内行的模样,“那生丝多少钱一斤,那地里的棉花多少钱一斤,这两个根本就没法比。兄弟你只要能够保质保量,这松江布产出多少我给你卖出去多少!”
顾衡伸出指头蘸了一点茶水,在桌子上慢慢比划,“江浙这么大,松江只占一个边角。你我的胃口不要太大,太大了会不消化,时日久了的话就会被撑死。我们这趟回来带了二千匹的样品,先放在铺子里看看销路怎么样?”
他顿了顿,冷着脸道:“一口气吃不成大胖子,有些事儿要慢慢来。这个月我俩加起来已经买了三千亩的棉田,等今年秋天的棉花大批量下来,这些织机就可以派上大用场,那时候才是松江布大量占领京城的最好时机。”
红木方桌上两个大小圆圈的水痕渐渐消失,顾衡声音里似乎隐含蛊惑,“任何东西只要在京城流行起来,其他地方就快了,所谓衣被天下也不是不可能!”
衣被天下一一
郑绩让这几句简单的描述诱得面泛红光,再也找不到称赞的话,只得搓着手不住点头,“都听你的,你说让我咋办就咋办。前天我收到我爹的来信,说我这辈子做地最正确的事儿就是认了你这个兄弟。你不知道我家老头子很少夸人,夸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顾衡看着郑绩泛着油光的大脸,心想自己以前怎么会认为这人豪爽侠义肝胆云天呢,看这一幅钻到钱眼里爬不出来的样子,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街面上忽地像滚水一样喧哗起来,会仙楼的客人都伸着脑袋向外张望。一眼就见几个穿着绯色官袍的人被一群皂衣官兵簇拥而出,三年一开的杏榜终于出来了!
贡院门口顿时如同油锅里滴进了冰水,人头攒动得几乎没有立脚的地方。
钱小虎奉了张老太太的命令,一大早就守在贡院大门口。杏榜张贴出来的时候,他仗着腿脚灵活几乎是第一个冲到了最前面,倒把负责值守的差官们吓了一跳。
钱小虎虽然识字不多,但把少爷的名字记得真真的。从尾巴上开始看,结果越看越心凉。
正在胆战心惊的想回去怎么交代时,一眼就看见正数第二个是少爷的大名。他还以为看错了,把眼睛擦了又擦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笔一画的的确确是“顾衡”二字。
钱小虎一下子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高声叫道:“我家少爷中了第二名,第二名是我家少爷,正正经经三鼎甲中的榜眼……”
旁人都投以一片艳羡至极的目光。
进士榜本就已经非常难考,更何况是三鼎甲的榜眼。这不但要自己非常努力,还要祖坟上冒青烟列祖列宗庇佑。全中土成千上万的楚翘都聚拢京城,只取区区三百人,可想而知其中的难度,可谓是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还要难。
钱小虎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嘴里高声叫嚷着什么,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坐在会仙楼雅间里的顾衡却远远地就听清了这道尖利的唤声,他不自觉地闭了下眼晴。厚积而薄发,前世今生梦里梦外所有的努力,都在今日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朝堂仕途这道高高的门槛,自己终于正大光明地取得了一块上好的敲门砖。
听到顾衡竟然取得了第二名榜眼的佳绩,连郑绩这等不信神不信佛的人都忍不住肃然起敬。这是天上有名号的文曲星下凡,日后要入阁为丞为相,甚至彪炳青史留芳百世的人物。
人群当中躁动得气儿都令人喘不过来,只有稳坐在小雅间里的顾衡反倒没什么感觉了。陆陆续续又有名次出来,但是都不及他的名次高,毕竟比他高的只有头名状元一个人。
待辰时过后,会仙楼的众人才知道状元是杭州府的高哲,榜眼是济南府的顾衡,探花是直隶王希久。其实按照正确的说法,这三位要经过数日后的殿试才能正式称为三鼎甲。但当今圣人宽宏体恤,历年殿试和会试的名次基本上都没有大的变动。
等三鼎甲终于聚在一起的时候,会仙楼的老板喜得眉眼放光,双手一挥吩咐今天的酒水全部免费,又惹得在场众人一顿欢呼。有今科落地的举子端着酒杯想,今晚定要好生瞻仰一下三鼎甲,说不定三年后也会心想事成。
顾衡团团作揖,终于抽了个空子吩咐钱小虎赶紧回去把喜报告诉家里人。
喜得合不拢嘴的郑绩这时候看他跟看神仙一样,不等张口就让手下人赶紧张罗来两大筐新制铜钱,请几位新科进士站在会仙楼上抛洒,美其名曰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状元高哲和探花王希久一问,知道这是顾衡结拜的异姓兄弟,却之不恭后就笑纳了。他们三人日后就是同科同年,用同科几个小钱客气什么,反正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
顾衡站在一边看了一眼这个新出炉的异性兄弟,算是默认了这回事儿。
心头却在想,人跟人的缘分真是奇妙,一个是富得流油的豪商之子,一个是进京赶考的乡下穷小子,却阴差阳错地合伙做起了生意,现在还勾肩搭背成了所谓的结拜兄弟。
张老太太在家里得知喜讯后,忙吩咐顾瑛把早早准备好的三牲六果摆在香案上。也不要人搀扶,跪在蒲团上结结实实地给祖宗的方位叩了三个响头。站起身后,让钱师傅把长长的鞭炮用竹竿在门口挑起,然后亲自点燃引信。
顾瑛看着一地的赤红碎屑,左邻右舍带了一丝奉承的笑脸儿,总有一股不真实的感触。从此之后,哥哥就像即将遨游天际的大鹏,再也无人能随意束缚于他。
殿式很快照常举行,果不其然三鼎甲的名次没有变。
让当今圣人格外开心的是这批青年才俊,是名副其实的青年才俊。像状元高哲今年三十二岁,探花王希久二十八岁,特别是榜眼顾衡今年才满二十一岁。
三鼎甲站穿着一是一样的鸭卵青长衫在大殿上一字排开,看着就令人赏心悦目。圣人龙颜大悦之下,除了惯例的赏赐之外,还给每人额外赏了一对大红绣金宫花,让三人领宫宴的时候戴在幞头上。
住在铁匠胡同还在埋头苦读的童士贲很快就得知顾衡高中今科榜眼的消息,一时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会不会是同名同姓?毕竟中土这么大,有同名同姓的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来报消息的举子就有些奇怪地望他一眼,“这是咱们济南府的荣光,你我就该与荣共焉,你怎么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这三鼎甲有多少年都没有落到济南府的头上,这回终于可说是一雪前耻。对了,我听说你也是莱州籍的,平日里与顾榜眼可交好,不知可否引见一二?”
童士贲脸上青一阵儿白一阵儿,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把友人打发走的。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连乡试都还没过,顾衡却已经中了进士。从此之后,两个人之间就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坐在院子里正在收拾碗筷的叶瑶仙不知为什么没敢进屋,她也不想直接面对男人狼狈懊悔的模样。
她隐隐约约的知道,童士贲从来将顾衡视为软弱可欺的人物,从来没有把顾衡真正放在眼里。但那人却在无人处时时露出尖利的獠牙,一回又一回地把对手狠狠踩进烂泥塘子。
这不是侥幸,这是人这一辈子不得不认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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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五章 本分
京城因为这场三年才出一回的春闱盛事热闹了小半个月, 贵妃娘娘千秋节特旨开的恩科就没有那么引人注意了。
在南月芽胡同那座雅致的三进宅子里, 顾衡恭恭敬敬地叙说着这趟松江府之行。
“……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 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两岸抽丝牙行约有百余家。四方商贾蜂攒蚁集, 乃出产锦绣之乡。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
端王依旧是一袭半旧姜黄地绣斜万字朵云纹长衫,半眯着眼睛隐含责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出去走走也是好的。既然知道盛泽镇本是盛产丝绸之地,还跑去倒腾什么棉布?”
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语气当中除了对后辈的提携之意, 还有几许上位者才有的审视。
于是顾衡的态度更加谦恭,却又隐约透着一股不卑不亢,“这处是虽然是丝绸胜地, 但也种了一部分棉。因往日的机械简陋, 产出的棉纱杂物多以致质地晦涩。我在松江挑了几个地方, 如枫泾镇、朱泾镇、朱家角镇, 都可以大力发展棉布的生产。”
端王慢慢转着手里的绿檀木佛珠,皱着眉头有些不悦,“如今你也是正经进士出身,用不着多久就可以授官, 这些与民争利的事情就不要亲自出面。若是让那些闻风而动的御史们知道, 弹劾的折子能把你淹死……”
顾衡因这连日的疲劳眼睛显了几道红血丝, 略微有些腼腆道。
“湖州本以丝缎天下著称, 那些织工是现成的,加上我改进了织机,生产出的棉布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说实话,我也想将松江布名扬四海。我这次回来带了几匹样品,您仔细帮着斟酌一下,跟湖州缎是不是可以一较高下?”
男儿有志千里,胸中有抱负的人个个都想名垂青史。
端王拿手点了点顾衡,一时惊笑得连话都不想多说,“……真是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一个是丝一个是布,说你什么才好呢?”
顾衡没有多做解释,直接将身后几匹颜色花型各异的布匹推了过来。
端王没想到他一个堂堂新科榜眼随身还背着这玩意儿,就像一个时时走街串巷的乡下小贩儿。面上一时不知该摆什么样的表情才合适,只得低着头一下接一下无意识地摸着硬塞到面前的布匹。
结果这一下一下地就让他摸出了别样的意味,眉梢也慢慢挑起来,“你这布倒是有些意思,虽然没有湖州缎顺滑,但却另有一种光洁软和之意……”
顾衡就胆子极大地指了指端王身上半旧家常长衫。
“您喜欢穿这种洗得稍旧的衣裳,多半是因为它穿着贴身舒服。您手边这种兼丝布,是以麻丝和棉纱混合而成,以麻为经棉为纬,用来缝制夏季家常穿的外裳又挺括又柔软,还不像您身上这套看着犯旧。”
端王脸上闲适的神情立时僵住,实在搞不清面前之人是真聪明,还是个傻不拉叽的二百五?
顾衡这时候却极其没有眼色,象布庄的小伙计一直喋喋不休。
“……这匹飞花布,用的是最上等的棉花,织出来的布精软光洁如银,用来缝制中衣又透气又吸汗。还有您现在还是穿的很厚的毡袜吧,脱下鞋那脚的味道是不是很难闻?这匹尤墩布极轻极薄极软,用来制暑袜最合适不过。”
端王的嘴角眼角实在忍不住快速抽动了一下,脸上的温润笑意却一直保持得很好。他现在非常确定以及肯定,顾衡就是个实实在在的二百五。即使这个人才中了榜眼,又在很短的时间捣鼓出这么大一摊子,还是个货真价实的二百五。
顾衡却对端王的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毫无所觉,只顾自个说得痛快,“这松江布要是纱支用的再密些,织出来的布就又厚又结实,比普通的土布还要耐磨,染出来的颜色也鲜艳。我让人过了十回水,都没怎么掉色儿……”
端王当机立断抬手截住顾衡的话头,“京城的生意哪那么好做,你愣头愣脑地闯进去,别碰的头破血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把东西放在我这里,等空闲的时候我帮你掌掌眼。”
顿了顿,厉声道:“等我同意了你这个铺子才能开,若是我不同意,你就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翰林院里修书!”
春闱三鼎甲一向是入翰林院或六部观政,其中的翰林院是天下读书人的圣地。
顾衡张大了嘴,愣了一会儿后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声含糊道:“我已经在棋盘街看好了一个铺面,等改装好了就上些新样品……”
自从穆皇后过世之后,端王修了这么多年的佛已经修得炉火纯青,已经很久没有发火了。这时候对着顾衡一杆子戳到底的愣头愣脑,一股久违的心头怒火像沉寂多年的火山一样即将喷涌而出,无论上面压了多少石头都压不住。
他几乎是颤着指尖儿指着大门哑声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先回去,等我……叫人……唤你再过来!”
许是端王脸上的厉色太过骇人,顾衡的嘴巴一张一合什么都没有说出来,草草作了一个揖后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奔而去。
顾衡前脚刚出门,端王府的总管太监魏大智就从屏风后迅捷无比地闪了出来,满脸担忧地劝解道:“不过是个刚出茅庐的小崽子,殿下您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这京城多少绸缎庄子,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竟然有胆子想进来插一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