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又上了当。这话岂不是承认,这些所谓的周氏族中的小娘子,就是从各地青楼楚馆采买而来!
董三娘就是一心想把事情搞大。
闻言立刻跳着脚叫起冤来,“我点头,那是因为你保证我女儿当得了人家的正室嫡妻。如今被你家贵妃娘娘拿去做门脸,傍着年纪相当的贵人也就罢了。若是赏给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当没名没分的通房妾室,我是吃饱了撑的找你办这种缺德事儿?”
就有地痞唯恐天下不乱的吹哨子拍巴掌,你挤我,我挤你,争着抢着掀看其余油车上的布帘子,猜测这又是哪家的花魁头牌?
董三娘在莳花馆干的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根本就不惧怕这些场合。万众瞩目之下,得意当中又添了无数为母则刚的自豪。
女伎怎么样?女伎也是人生父母养,也是有血有肉的有情有义,有担当不怕事的巾帼须眉!
她左右逡巡一眼,索性直着腰教训起来,“我想我家女儿嫁户好人家是一回事,被人不明不白的拿出来作伐子是另外一回事。高门大户是那般容易进的吗,那些大妇磋磨人的手段,你们这些小丫头见都没见识过……”
周大总管知道让这女人再往下说,还不知会抖露出什么腌臜事。一步窜上前去,就要把董三娘拖过来。
谁知人群当中有人有意无意的挪动阻拦,那董三娘拽着董冠儿就像泥鳅一样,左闪右闪就躲在了另一边,小油车里有两三个盛装女孩陆续下车,见了这幅境况后再无此迟疑,举着袖子遮起半边脸快就消失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
董三娘见今天的目的达到,回转身朝徐大总管所在之处狠狠啐了一口,扬着脸大声道:“我就住在东门街的大兴客栈,你有什么不服尽管来找我。哼,来前我就做好了打算,你要是不认这笔账,我就到衙门里告你周家拐带人口。我女儿身份文牒上明明白白是董冠儿,而不是什么周冠儿……”
周府大总管怄得满嘴苦水,看着眼前的烂摊子简直不知该怎么收场。
结果还没等他想好法子,御史台的弹骇折子已经雪片一般放到了皇帝的案头。道道折子都在指责周侍郎府的家奴仗势欺人,竟将娼门女子冒充周氏族女进宫献礼,真是败坏世风!
皇帝还没有表态,周侍郎已经头顶请罪折子老老实实跪在承乾宫门勤政殿外。
折子上说原本只想让族中女孩在贵妃娘娘的千秋节上献礼,好抬举一下她们的身份,本是底下人的一片孝心。谁知家奴妄为,领会错了主人的意思,竟私自下江南采买绝色娼女优伶,以致惹出此回祸事。周家人有失察之罪,事发之后已对各方细加安抚……
一场绝大风波就这样遮掩过去,但这股子被人当猴子耍的腻味,还是在众人心中打了解不开的结。
连大皇子肃王在部里处理公务时都曾戏谑,说青楼里的女伎嫖了就嫖了,谁还会没脑子把这逗乐的女伎正儿八经地抬回家里当正妻供着,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就有好事者玩笑,说万一扬州莳花馆的董三娘没有追到京城来揭破这场事儿,万一这些女伎若是顶着周家贵女的身份,被贵妃娘娘堂而皇之的赐婚下来,那还真的要正儿八经地抬进门来,也许连元配嫡妻都要退一射之地……
这场不大不小的热闹让京里人人看的心满意足,煊煊赫赫的周侍郎府也消停了好久。听说贵妃娘娘的四十岁的千秋诞过得窝火不已,在宫中大宴上从头到尾都没露个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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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皇子肃王
二皇子端王
三皇子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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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三章 玉蓉
永祥胡同的周侍郎府是一处五进南北两路的豪阔大宅子。
因已致仕的太子少保周尚贤, 还有当今的礼部侍郎周敏之父子俩, 都是皇帝这二十年极为信重得用的朝臣, 所以府内环山衔水山石洞壑,亭台楼榭廊回路转, 修建得极为漂亮气派。
日头斜斜挂在天边,周府打理的极为整齐的花园子里,茂盛的树荫下,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正捏着一只空茶盏, 耷拉着厚重的眼皮似睡非睡地靠在红木扶手椅上。
一个穿了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着一袭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的年轻女子,从花园深处徐徐走过来。低头含笑看了一眼老者, 将掉在地上的月白绣锦团丝薄被轻轻地搭在老者的身上。然后悄无声息的坐在一边,细细琢磨棋桌上的一副残局。
须发皆白的老者似是有所察觉,陡地睁开一双眼睛。貌似羸弱不堪的老人, 直起身子后威仪立显, 一双略有些浑浊的老眼瞬间黑亮得出奇。看见年轻女子微微一笑, “蓉儿什么时候过来的, 怎么也不唤一声?”
周尚书的幼女周玉蓉就扬起一张正值青春的娟好小脸儿,调皮道:“翁翁这里有好茶,也不叫我过来帮您品一回。等会儿我走时,这罐福建福鼎太姥山的白茶我要拿回去好好收着。”
周阁老哈哈大笑, “你这鼻子真灵, 这茶昨日才拿过来, 今天就让你闻到味儿了。”
周玉蓉见祖父开怀大笑, 心头石这才落下。一边为老人家捶腿,一边小心道:“……爹爹这回知道错了,他也没想到周洪那个奴才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弄些上不了台面的女伎进宫。这回不但打了咱们周家的脸,也让姑母脸色无光!”
周阁老脸上阴沉下来,哼唧了两声道:“他没想到?只有你这个小丫头才会相信他这副鬼话。糊弄外人也就罢了,要是连自个儿都糊弄,你爹这个三品侍郎也当到头了。他倒是乖绝,竟把你使到前面来说话……”
在最疼爱的嫡亲孙女面前,周阁老毫不掩饰自己的怒色,“我早早就跟他嘱咐过,族中的女孩儿一定要挑选老实本分的,贵在精而不在多。偏他自作聪明,让人家一招就打回原形。咱们这样的门户,犯得着以色字来拢人吗?”
周玉蓉抱着祖父的胳膊摇了几摇,嗔道:“我爹爹已经知道错了,您就不要再说了。他没想到竟然有人敢当众揭穿此事,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周阁老眼中流露出半丝厌恶,很快就掩饰掉,垂了眼皮道:“自从你姑姑进了宫升了贵妃后,咱们周家就一路顺风顺水,纵得你爹的胆子也大了,不好好当差专谋这些小道,迟早还要栽个大跟头!”
周玉蓉就小心陪笑,“我听我爹旁边的先生们说,这个绊子多半是肃王殿下设下的。那个董三娘不过是个妓馆老板,连咱们脚底的泥都不如的贱人,竟敢在银锭桥上拦住咱家的马车,跟周总管面对面的叫嚣。这背后若是没有人指使,只怕鬼都不会相信。”
周阁老徐徐点头,“当今圣人宽宏大度知人善用,是个千古难遇的明君。他膝下如今只有三位成年皇子,老二端王因为穆皇后厌胜一案早早就被圣人厌弃,这么多年都没什么变化,应该用不着再提了。如今能和敬王殿下一争长短的,就只有这位大皇子了……”
周玉蓉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倾听,越往后眼里笑意越深。
将祖父身上的月白绣锦团丝薄被重新拉伸展,傲然道:“这天时地利人和全都站在敬王哥哥这边,肃王殿下不过是螳螂挡车不自量力,如今只会使这些妇人的下作手段了……”
周阁老伸手点了点,半天才吐出一口浊气,骂道:“你又在书房外偷听,真是不知说你什么才好。好好一个女孩儿,不喜欢绣花绣草,竟然喜欢听这些政事儿,看你以后怎么找婆家?”
虽然是责骂,老爷子的语气当中却没有半点责备之意。
周玉蓉何等聪明,立刻依偎过来,“咱们周家就是顶顶富贵的人家,我以后就找一个一心对我好的穷书生。等他中了进士在朝庭选了官儿,我就在后宅帮他出主意想法子,助他一路青云直上。说不得二十年后,我这个前朝阁老的孙女儿就会成为堂堂新阁老的妻室!”
周阁老听得眉毛挑起老高,然后又重重放下,叹息道:“本来你姑姑的意思,是想选你做敬王的正妃。结果在圣人那里探了两回话,却是无可无不可。咱们周家如今成为朝堂上一等一的门阀,靠的就是圣人对咱们家的倚重。”
他略有些伤感,“圣人既是这个态度,那就只得早早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现在想来这倒是一个好事,敬王殿下日后没有了让人忌惮的妻族,在圣人心中又要加重一点筹码……”
周玉蓉立时变得眉开眼笑,“那您去帮我说说,我爹和我娘一门心思想让我嫁给敬王哥哥,要不然嫁给别的什么权贵之子也行。其实我顶看不起京里的这些纨绔子弟,寸功未建就学着别人章台走马。”
年轻女孩想起自己的婚事不由牢骚满腹,“就连看似一派正人君子的敬王哥哥,正妃还没进门呢,屋里已经有了好几个侍妾。每回到他府里去,满屋子都是妖妖娆娆的女人。我日后要是找丈夫,这辈子只准他守着我一个人!”
周阁老再次哈哈大笑,掀着长长的寿字眉,豪迈万丈道:“你小时候潭柘寺的高僧曾给你断过一卦,说你这辈子一路万事无忧富贵到老,是个极好的命格。眼下春闱刚过,不知有多少寒门子弟想鱼跃龙门。我周家的女儿看起了谁,便是谁的大造化!”
周玉蓉听到祖父的话,顿时觉得如同拿到了尚方宝剑。心想娘亲再逼迫的话,就真的让祖父陪自己来个榜下捉婿。
周阁老上了年纪,本来昨夜因为家里这些闹心事没有睡好,说笑一阵儿后就有些精神不济。周玉蓉看着祖父用了养生的汤药后,才束手退出园子。
前院和后院之间有一道用以分界的垂花门,门外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早就等着心焦,见她一出来忙上前问道:“你翁翁说什么没有?总共骂了我几句?还有贵妃娘娘那边到底要。如何交代?”
周玉蓉就调皮一笑道:“爹爹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让我先回答哪个?翁翁说,以圣人和姑姑的情分这些不过是小事,勿需挂怀。但即便是小事,也可一可二不可三。再过几日,让我娘进宫陪娘娘说会儿话,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周侍郎轻舒一口气,没想到这件事竟然如此轻松揭过,想必女儿在期间也帮着说了不少好话。就极大度地一挥手道:“明天让你娘带着你出门逛逛,看中什么穿的戴的,叫人全部送进府来挑!”
周玉蓉眼珠子一转笑道:“自然要让爹送我几样好东西,刚才翁翁还送了我一罐太姥山的白茶呢。不过我明天还想去一回东安门的灯市,看看我写的那副对子有人对出来没有?”
周侍郎满脸诧异,“怎么那副对子还没有人对上来吗,这都多久的时日了?”
周侍郎又是自豪又是哀叹,“难怪你翁翁总是说,你要是个男儿咱周家下一辈儿就用不着愁了。你哥哥二十好几了,还只会在鸿胪寺尚宝司领一个小小的闲差。让他过来听听这些政事儿,他还百般不耐烦……”
周家这一辈的长子周玉漱性子高傲,简单的说就是读书读的有些目下无尘。
在周家这样的高门大户里,这样的个性简直就是致命伤,更因其资质有限连个正经进士都没考中。周阁老周侍郎父子无法,只得向圣人求了个恩荫,让这孩子待在鸿胪寺尚宝司任一个七品寺丞,领份清闲俸禄罢了。
周玉蓉对于哥哥的德性也是束手无策,只得劝慰道:“嫂子是川南窦家的女儿,窦家这二十年不知出了多少进士举人,他家的女儿自然是没有差的。有她在一旁规劝,等时日稍久些,哥哥自然会懂事上进。”
有些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像那三国时的刘禅,一代雄师诸葛军侯即便是智计百出,到最后还是拿他无招。
恭送走了父亲,春日的天色很快便了暗了下来。大丫头夏言在前面提着一盏八面仕女宫灯,周玉蓉在后面慢慢想着心事。
在外人看来,现在的周家如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般。可是翁翁已经一日比一日衰老,说一会儿话便累得不行。家里的事哥哥是半点不管,里里外外全靠父亲一个人支应,所以有时难免行差踏错。
像在千秋节给贵妃娘娘献礼这件事,周氏族中女孩里竟然混进了扬州府有名的女伎,这在从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不但让贵妃娘娘面子受损,还让周家一时成为京城权贵们的笑柄。
听说这回御史台的弹劾像冬天的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全靠圣人看在翁翁的面子上一一压制住。
御史们除了极少几个想在史书上留千古清名外的人,根本不会鸡蛋碰石头故意给周家找茬。唯一的可能就是,周家牢牢掌控的朝堂局面出现了裂隙。可恨哥哥还懵然不知,一天到晚只知道跟同僚吟诗作画安享富贵。
周玉蓉咬牙拽紧了手里的帕子。
若是自己日后细细甄选的夫婿能够及时查遗补漏,将周家目前的这块短板挡好。那人再靠着周家现有的资源迅速壮大,等到敬王哥哥登上大位,周家起码还可保二十年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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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一下配角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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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零四章 杏榜
在松江府忙得热火朝天顾衡想, 也许自己以后更适合进工部专门搞机械制造和改良这方面的工作。忙起来的时候, 简直可以忘记一切烦恼。
反正等急得跳脚的郑绩催了又催, 一路骑上快马赶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无限接近四月十五春闱放榜的日子了。
离贡院不远的会仙楼上照例已经高朋满座挤满了人, 郑绩费了好大的力气撒了好多银子才占了个小小的雅间。
气喘吁吁地回头拉了顾衡坐下,扬着眉毛笑道:“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谁呢,今年就跟你混得好像亲兄弟一般!看哥哥仗义吧,削尖脑袋占了个好位子陪你看榜。我底下的伙计连大红鞭炮都准备好了, 等信儿出来铁定第一个炸响!”
顾衡闻言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在松江府埋头干事儿的时候,你勾搭了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儿?临走的时候, 是谁抱着个标致的小娘子躲在马车后头哭得稀里哗啦?最后还拿了人家颜色那么浓艳的汗巾子揣在怀里做念想,也不嫌丢人的慌!”
郑绩正在端茶的手陡地一僵,神情也变得讪讪的。
顾衡原先还担心郑绩对自家妹子有意思, 还有意无意防备来着。结果这趟江浙之行, 就见这人的红颜知己简直遍天下。
不论是青楼头牌戏台红伶, 还是附近邻居家的小碧玉, 对着他时一个个或是变得含羞带怯,或是变得媚眼横飞豪放大胆。偏偏这个人对每一个女子都是情义绵绵,也不知道哪个才是他的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