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狼当道——胡马川穹
时间:2020-05-05 09:01:43

  在自家小妹子面前,顾衡忍不住将自己的规划提前透露出来,“那时候咱们店里不但有一般平民和乡民所用的蓝白布、花色布,还要有苏杭各式各样的高档布料。北元过来的那些皮毛,经过加工后不过多了层衬里,那价钱就翻个儿的往上涨……”
  顾瑛让他的话激起浑身豪气,“到时候我还给哥哥当总掌柜……”
  顾衡哈哈大笑,“那些从商之人削尖脑袋想做官,我考中进士当了官却想转行做商人,不知道这是不是古人所说得陇望蜀?”
  对于这件事顾瑛却比他想的明白,“在莱州时,老爷把同茂堂开得红红火火,却还是下死力供大哥二哥读书,不过是想家里日后有个靠山。做生意若是没有官面上的人照应,再大的富贵都犹如海市蜃楼!”
  顾衡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象本朝建立之初,江南首富陈尧家中的银子富可敌国,名下有上千家铺子数十万亩良田,吃的用的无不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品。但不知怎的得罪了当朝权贵,以一个通敌犯倭的罪名啷当下狱,不到半个月就病死在牢里,偌大家产也陆续充了公,叫人看了不胜唏嘘!
  顾衡对此有切肤之痛,在那场大梦当中他因为汪氏作怪,在会试初试时失利,从此一蹶不振。后来好容易谋得王府长史之位,也时时担心那些王府的属官不服。每回受人白眼遇着克服不了的困难时,就有心重回科举之正途,却发现早已是分~身乏术了。
  如今他是今科的榜眼,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谁在胡乱打压前都要先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够不够!
  顾衡垂下眼眸,扯着一匹棉布看机头处织上的“荣昌”二字。如今布庄出的各色布匹,已经得到了京中人的肯定且打出了名头。
  因为这些布都是用尚好的棉纱交给专门的作坊定织定染的,这种布不但缩水小不褪色。即便是卖的最便宜的大捻布,也是一式一样的处理。
  店里从上至下的服务态度好,不论有钱的顾客还是一般顾客,不论买东西多还是买东西少,不论挑选的时间长还是短,都是热情接待。不能否认的是,荣昌布庄靠着这些春风细雨般的小招数已经在京中声名鹊起。
  下午的生意要差些,但人也算不少,荣昌布庄雇的大掌柜董长青专门抽空过来请了安。
  作为极得郑绩信任的人,他自然知道顾衡才是布庄真正的大东家。态度谦恭却不谦卑的打了招呼,简单汇总了一下这段时日的流水,又报告了几样急需要解决的事儿,这才袖着手安静退下。
  对于董长青的知进退,顾衡极为满意。因为他突然而至,就是想看一看顾瑛在店中的实际处境。若是这个董长青敢倚老卖老,那他就想办法让这个人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现在看来董长青认得清自己的本分,大事小事都过来请示不说,顾瑛拿不准的事儿才帮着出出主意。郑绩虽然是个不怎么着调的,但推荐的人总算还不错!
  顾瑛就在前头忙活,反正闲着无事的顾衡就在后面的小隔间帮她算账,一下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等两兄妹齐齐忙完,已经月上林梢。提着一盏纸灯笼往回走的时候,顾衡状似无意地问道:“那位俞夫人经常到店里吗,我看见你好像跟她很熟?”
  顾瑛却误解了他的意思,揶揄地望他一眼笑道:“……这位俞夫人跟前只有一位独养女儿,且这个女儿也老早就嫁了人,马上就要生第二个孩子了。不会想着把我娶进门做儿媳妇,哥哥一天到晚地尽在瞎操心!”
  顾衡却在想,明天定要请钱师傅帮着查一查这位俞夫人的来历,他总觉得那人的神态有些怪异反常,只怕这里面没有这么简单。
  八月桂花香浓,兄妹俩漫无边际地谈论着过去和将来。
  到了磨刀胡同推开虚掩的宅门,就见大堂上一个衣饰明丽的年青女子转过头来,极俏丽地歪头一笑,大大方方地上前一步自我介绍道:“……顾榜眼久违,我是云舒云卷日复日的主人,我等你好久了!”
  ※※※※※※※※※※※※※※※※※※※※
  有美女主动出击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野渡舟横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shg
 
 
第一一二章 登门
   
  偏厅里一时间静寂无声。
  坐在首位的张老太太连眼皮都未抬, 兀自一下一下磕着茶盖子, “衡哥, 这位姑娘说认得你,你还曾经帮她作出一副极难得的好对子。我也不怎么识字, 她说了半天那对子怎么好怎么稀罕怎么少见,只可惜我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老人家的话里有一股令人难以觉察的冷意,熟知其性情的顾衡知道祖母必定是恼了。
  但这确实是无妄之灾,无论是在进京前还是进京后, 顾衡无论何时都洁身自爱,从来没有跟那些所谓的青楼红伶唱和应对过。他面上不动声色脑子却转得极快,立刻想起前两天自己的顶头上司工部员外郎谷云同做的那桩媒。
  谷云同是庚申年的进士, 那一年会试的座师就是鼎鼎大名的文渊阁周大学士。
  这位周阁老有一子一女,女儿是宫中圣人恩宠无两的周贵妃,儿子周敏之如今贵为礼部侍郎。这位老爷子的膝下听说只有一位嫡亲的孙女儿, 就是享誉京中的才女周玉蓉。
  谷云同说媒时虽然没有说出女家的姓名, 但有些事只要稍稍一查就知端倪。自己当时已经极力回绝, 就是不想跟这些权贵之家扯上干系。没想到这位所谓的名门闺秀, 竟然腆着脸不顾体面自己找上门来了……
  遭受无妄之灾的顾衡也不由心头火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冷声道:“部里还有一份公文急着要交,我这就回去誊抄。若是时辰太晚,多半就在部里值守间睡下。祖母让钱师傅小心门户, 莫然不相干的人再闯进来!”
  这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且说时从头到尾都没朝周玉蓉看上一眼, 话头一落就朝外面大步走去, 仿佛屋里没有这个人一般。
  一直老实站在一边的顾瑛这时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姑娘多半是那盏仙鹭宫灯的原主人。哥哥对上了人家的对子,这姑娘就巴巴地找上门来了,多半还有一点别的意思。
  虽然这番举动确实有些冒失,但哥哥说话也太扫人面子了,连她在一旁看着的人都觉得尴尬万分。
  张老太太的双眼这时候才有些暖意,转过身歉然道:“我家衡哥从小就是这么个拧脾气,若是手头的事儿没有完成晚上连觉都睡不好。本来我是想好好招待你,可是家里茶饭简陋,实在不敢委屈姑娘你……”
  周玉蓉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别人当面甩脸子,第一次被别人当面下逐客令。有再厚的脸皮也有些绷不住,只得胡乱施了一礼转身离去。直到出了顾家的宅门,才发觉自己气得手足发抖。
  在一旁紧跟着的大丫头夏言连出气都不敢大声。
  其实在姑娘决定来顾家前,她就觉得这个主意不太好。那个戏楼里的说书先生不是说,聘者为妻奔则为妾。姑娘的这种主动上门的举动,说的好听些是巾帼不让须眉,到底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轻浮。
  周玉蓉紧抿着嘴急走几步,迅速钻进自家马车,镶了细碎玉坠角的蜀锦帘子在她身后荡起一片惊涛骇浪。
  夏言见府里的车夫站得稍远,就隔着帘子低声劝道:“……都是一群不知轻重的乡下人,乍然富贵就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姑娘你好心好意过来看望,结果这些人半分不服好。还有那个什么顾衡,倨傲无礼目中无人,也不知道他这个榜眼之位是怎么得的,真真是浪得虚名之徒。”
  帘子后一点动静也没有,夏言也不知道自己的话管没管用,战战兢兢的上了马车。就见整整一提盒糕饼全部碎烂在车厢里,泛着一股甜腻腻的香气。姑娘整个身形都隐在暗影里,只看得见她的肩膀绷得象一把刚出鞘的剑。
  夏言忽然有些心慌。
  就好像那年躲在帷幔后无意间撞见幼年的姑娘,一把扯下银簪上的东珠,放在脚底慢慢地碾压挤碎,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放回首饰盒中。一眼望去仍然完美无瑕,却只能维持最后一刻的奢华了。
  周玉蓉侧着脸冷冷望着僻静的深巷,深巷尽头就是顾榜眼家。
  她以为能写出“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暖人肺腑的诗词,其人必定是温暖和干净的。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个人连眼角都没扫向自己,干脆利落的拔脚就走,连背影都透露出一种无情和漠然。
  ——真是平生所遇之奇耻大辱!
  周玉蓉想把刚才的点点滴滴从脑中抹去,奈何越是急切越是枉然。那人的语气表情,狭长眼眸里流露的冷然,甚至转身时衣服上的折痕,都极其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脑中。
  她忽然觉得手中有些黏腻,楞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原来气急之下竟将送予顾家的礼饼捏烂在手心。她深吸一口气,将礼饼碎屑抛在地上,淡然吩咐道:“回去后你亲自收拾这里,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干净。吩咐厨房,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看见一眼。”
  夏言低声应是,心里却自叹可惜。
  黄花梨嵌黄杨木大提盒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点心。是府里特地从扬州请来的师父,玫瑰百果蜜糕、松子鹅油卷、萝卜丝酥饼,吃到嘴里又香又软咸淡适宜,只怕从今往后再也吃不到嘴里了。
  隔了一天后在南月牙胡同的私宅里,端王一脸好奇地上下打量,“听说你的上司谷云同亲自给你说媒,结果你连听都没有听完就跑开了?那姑娘想不过就提了礼物亲自上门,结果你连一个好脸都欠奉,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呢!”
  正在倒茶的顾衡心中一凛。
  他没想到一副闲散王爷模样的人,连这样的内宅小事都知道。是自己身边有端王的人,还是端王现在已经在悄悄布局?他面上丝毫不显,内里却绷紧了神经。
  “……我只觉得这种事不该女方主动,日后别人谈论起来只怕会说我人品有瑕!”
  端王就唰的一声收了手中折扇,满脸的浑不在意,“明明是一段郎才女貌的佳话,怎么到了你的嘴里就成了女霸王硬上弓。那位姑娘写了上联你接了下联,就好比古时公主抛绣球招亲,你接了绣球自然要娶人家……”
  顾衡啼笑皆非,“我怎么知道对个对子还会对出麻烦来,我明明是冲着那一百两的赏格,谁知道后面还附赠一个大姑娘!”
  端王一双眉毛差点飞到天边去,猛地爆笑出声,用手点着顾衡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那谷云同精明干练,是轻易给别人保媒的人吗?我告诉你,那姑娘不但才貌双全,家世更是显赫……”
  顾衡像楞头青一样直直截断他的话,“即便那是皇家的公主,也没有上赶着跑到男人家的道理。我知道这些京中贵女做派豪放,但我确实顶顶欣赏不来。”
  端王细细打量他几眼,良久才徐徐叹道:“半醉半醒半浮生,一生一世一双人。连我都觉得心动,更何况那些初初长成的小姑娘。写得出来这种话的人,心思必然极通透。我也不愿你这等良才美质,过个几年就湮灭于无谓的争权夺利之间。”
  刚刚冲泡好的大红袍在细白的瓷盏中半浮半沉,汤色橙黄明亮叶片红绿相间,隐隐还有馥郁的兰花香气,香高而持久。这种茶很耐冲泡,七八次后仍有明显的香味,是端王的最爱。顾衡时时跑到南月牙胡同打秋风,所以也跟着尝了不少好东西。
  端王看着他熟门熟路的拿出茶匙准备泡第二回 茶,心疼的抢过竹根雕八仙人物茶罐道:“我一年到头总共才这么几两,你每回过来就像牛一样乱饮,知不知道这是武夷山九龙窠天心寺和尚亲手所植,是拿钱都买不到的好东西!”
  顾衡没好气地将茶罐抢回来道:“一看就是没有亲手制过茶的人,把一罐明前茶当成了不得的宝贝,真正是没见过世面。我们莱州虽然地处偏僻,但也出产很有名的白茶。我祖母就是个炒茶的高手,所以这个清明茶和谷雨茶,我用舌头一尝就知道。”
  芽头微微泛红的大红袍经三滚沸水一冲,又放出迷人清香。
  顾衡却是满脸嫌弃,指着杯中茶叶道:“你这是清明时节采制的茶芽,因其茶色绿翠叶质柔软香高味醇,所以又叫明前茶。而谷雨时节采制的春茶,叫雨前茶。老农们常说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
  端王的眼睛眨巴了好几下,还是没有明白其中的意思。
  顾衡就把茶盏中的水倒了,用手指巴拉着盏中的几片茶叶,“这雨前茶当中最好的就是旗枪和雀舌,泡出来的茶舒展开来,鲜活的如同枝头再生。明前茶虽然细嫩柔软,但是不禁泡,至多泡个两三回味儿就淡了。”
  顾衡有些得意洋洋,“世人追捧明前茶,赶的就是一个早字。却不知道这天底下最好的茶叶进不了禁中,多半是采茶人自个留着了。特别是谷雨那天采自的茶,喝了对人的身体特别好,有病可以治病,无病可以喝了防病。”
  端王不知道两个人的谈话怎么从“一生一世一双人”转到了谷雨茶上,但是现在低头看自己一直珍而藏之的大红袍,就觉得没有往日那么稀奇了。
  端王满心妒忌的望着顾衡,这个乡下来的穷小子,竟然喝过自己从来没有喝过的好茶!
  真是叫人孰忍孰不可忍,一时气从心头来恶向胆边生,把手中的茶罐一股脑塞进顾衡的怀里,恨道:“明年,至多明年谷雨前,我要喝到你祖母亲手炒制的莱州白茶。”
  顾衡的嘴巴大张一脸的懵懂,实在搞不懂,这把邪火怎么烧到了自己的头上?
  端王见了更加生气,指着他怀里的茶罐不屑道:“你喝了我这么多好茶,多少也要还一些才好。至不济,我也要喝到真正的好茶。以后禁中再送供奉来,你给我坐在大门口一样一样的品尝。爷如今就只剩这么点嗜好,那些狗奴才竟然还敢拿次品糊弄我……”
  被强硬赶出书房门外的顾衡抱着手里的茶罐,和王府大总管魏大智面面相觑,实在弄不懂这位性情淡漠的爷,如今竟然为了一罐茶大发雷霆?
  将人送出大门时,终于品过味儿的魏大智满脸艳羡,“咱们这位主子爷如今把顾榜眼你当成了自己人,这么多年再没看见他跟别人这么亲厚……”
  顾衡抱着竹雕茶罐站在灯下,一抹浓稠化不开的暗影正巧拢在他的头上,一时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然而等他抬起头来,依旧是一副精明和老实交杂的神态。深深作揖后步入茫茫夜色中,衣袂纷飞步态潇洒得仿佛要乘风荡去。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