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站着的顾瑛知道见死不救有违道义,可是哥哥说过京城最不能干的事就是当烂好人。她脑子转的飞快正在想怎么妥当回绝,就被祖母一把拉到身后。
老太太重重拍了下大腿,声调高昂道:“实不相瞒,我在乡间替那些乡下农妇接过几回生。只是她们身子粗健,比不得夫人你这般尊贵。我这几记三角猫的功夫,别没救着人反伤了您的根本……”
这却是明目张胆地要打退堂鼓了。
俞王妃丝毫不为所动,苍白着一张脸难得坚持己见,细着声音道:“……老太太你刚才也说了,如今我这副身子坚持不了多久。你要是再不出手,我就只有留在这儿了。到时候一尸两命,你同样逃脱不了见死不救的罪名!”
此时的香道上空无一人,本来祥和无比的气氛骤然冷滞。
郑嬷嬷这时候醒过神儿来,要是王妃娘娘真有个万一,这里的奴才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尽数陪葬!她有心想说两句狠话,却知道不是时候。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张老太太面前,“求您出手救救我家娘娘,只要平平安安回了府,我给您老立长生牌位!”
张老太太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闭着眼睛调匀气息,终于缓缓将食指搭在了俞王妃的手腕上,结果越诊那脸色越一点点往下沉。
最后一甩手气呼呼地道:“这位夫人从前多半生产过,只是产后恶露不绝。这么多年没有用对方子调理干净,又心急火燎地怀上了这一胎。大概也用了无数的保胎药,强行将这一胎保住。结果稍一遇刺激胎相便有些不稳,血不归经导致下红!”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张老太太简简单单的几句话,不但让郑嬷嬷心服口服,也让俞王妃眼前一亮。
郑嬷嬷头点得跟鸡啄米一般,“您老真是高人,我家娘娘自从生了大郡主后,身子一直不好。用了无数大夫吃了成堆的药,遇着天冷天热一准病倒。偏偏那些太医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把那些温补的阿胶当归之类的药丸子当饭吃!”
张老太太装作没有听到她话中的娘娘、大郡主之类的言辞,又低头细细诊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道:“这位夫人素体阴虚,必定是当初生产时阴亏虚热内生,产后又过服辛热温燥之品。怀上这胎后肝郁化热扰冲任,迫血下行排出余血浊液。”
郑嬷嬷见这边在诊治,忙让人拿出厚帷子,勉勉强强围成半个挡风挡雨的处所。
张老太太终于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儿,缓缓沉吟道:“杂浊浆水宜露不宜藏,初为暗红继之淡红。若是任由为之,不但胎儿不保大人只怕也会缠绵病气。宜取气海、中极、血海、三阴等穴,再加石门、地机,先把这个下红止住为上!“
宫里擅长妇科的太医不是没有,但从来没有哪一位像张老太太这般说得翔实叫人信服。
郑嬷嬷伤心地躲在一边抹眼泪,“京里到处都是看碟下菜的人,咱们王府不受人待见,连娘娘面前都敢轻忽。偏偏我们也不懂这些调养之道,硬是让娘娘吃了大亏!”
张老太太看了一眼即将陷入昏睡的妇人,心想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荣华富贵也不是人人都能安享。转身从黄香袋里取出一个细长的匣子递给顾瑛道:“还是你来下针,我在旁边看着!”
怎么还要下针,况且还是这么个年轻小姑娘?郑嬷嬷欲言又止,随即闭紧了嘴巴。
王妃已经是这般生死攸关的模样,不准这不准那又有什么益处?说个不好听的,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娘娘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条命跟着舍弃掉也就是了……
顾瑛倒没觉得眼前的人有多金贵,听到祖母的嘱咐后,立刻上前一步将长短不一的金针一只一只地用上。这趟闲事不管也管了,眼下只有倾尽全力把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夕阳正好,穿了海棠红褙子的年青女郎神情专注而坚定,黑鸦长睫似扇低垂,雪白面颊上的眉目如漆如墨。甚至可以看清她耳际颜色浅淡的绒毛,还有手背上隐约浮现的青色脉络。
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就是一道令人旌动的佳景。
张老太太颇为赞许郑嬷嬷等人的知趣,就多解释了几句,“你家夫人产后胞脉空虚,寒邪乘虚入胞血气寒凝。又因产后胞衣胎膜残留为瘀,瘀血内阻新血难安。像这样其实不宜再有身孕,因为稍遇不妥新血不得归经,可以致血下行如同恶露不净。”
顿了顿又道:“等回去后,让人到药铺里给她抓十副举元散喝。这症候看着凶险,其实若是好生调理,未尝没有反转的机会。这回下红也不是没有好处,反倒把她胞宫内的淤血逼了出来。”
从那姑娘开始下针起,郑嬷嬷就悬着一颗心。却看见俞王妃的脸色人眼可见地慢慢缓和,那淅淅沥沥的血水也渐渐止住。听到张老太太的话后如奉纶音,千恩万谢之余忙一字一句地记住。
当大夫的最喜欢听话的病人,张老太太脸色就变得更为和煦。
“放心吧,我孙女下针极准,我们老家的人都说她青出于蓝胜于蓝。你家夫人……以后千万动不得气,仔细调养个三年五载后,兴许还看得到她儿子娶媳妇儿。”
虽然已经有大夫说娘娘怀的是个小子,但从这般朴实耿介的老太太嘴里说出就格外让人信服。郑嬷嬷喜得眉眼抖动,若不是时候不相宜,真想爽爽快快地大笑几声。
等俞王妃的情形稍稍稳定之后,几个仆妇不待吩咐已经又快又稳地将软轿抬起,以平生从未有的速度飞快奔回西郊别庄。
这起子妇孺惊惊慌慌的尽皆走干净之后,遍布高大银杏树的林丛密处忽然刺啦一声钻出来几个人。一个身手利落的黑衣人跪在地上回禀,“属下没有完成任务,还请主子责罚……”
身穿暗青紧身箭袖的人缓缓抬起头,正是当今二皇子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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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五章 玉髓
今日的潭拓寺之行是敬王一时兴起, 本来是想见一位不好在京城露面的朋友, 没想到转角就遇到了相熟的人。
端王的正妃俞氏轻车从简连护卫都没带一个, 在各个大殿虔诚叩拜。敬王在这个敏感的时候遇到了敏感的人,就不由多了几份戒心。
地上跪着的随从丝毫不敢动弹。
良久, 敬王才微眯着眼睛望着远处喃喃,“大概是意外碰到一处,我也只是让你瞅准时机悄悄试探一回,看他们到底所为何来, 算不上正经任务。只是端王妃已经有了数月的身孕,宫里竟然不晓得确切音讯,老二这是在防着谁呢?”
他眼神闪烁, 嘴角缓缓挑起丝丝笑意,“还有……那位穿红衣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来路,竟然闻着气味就知道端王妃情形不对, 真是有意思得紧……”
几个从人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就听敬王兴味盎然地指派了一个人吩咐道:“跟过去打听一下, 看看那姑娘叫什么, 父兄是哪里人,最要紧的是家里可曾婚配。我府里好久没有进新人了,这倒是个可心的!”
敬王虽然还没有正式迎娶王妃,但是府里绝色的莺莺燕燕也不少。加上他位高权重相貌倜傥, 上赶着投怀送抱的闺阁贵女更多。从人都见怪不怪, 应了一声飞快地跟上去了。
这时候谁也不知道, 有时候毫不起眼的惊鸿一瞥, 也许就是日后狂风骤雨前的一缕清风。
敬王每每回想这日的初遇情形,只能说自己是着了魔入了障。那女子样貌不是最出色,才华不是最精深,品性不是最温良,那抹海棠红却实实在在是最初的心动。
郑嬷嬷一行人在别庄门口遇到听闻音信特地迎出来的端王。
回至府中将俞王妃细细检视一遍,见其形容虽然憔悴但并没有大碍,这才把一颗心放下来。回来的路上又听郑嬷嬷将张老太太和顾瑛夸了又夸,心里也生了感激之意,忙唤人开了大库房备下酬谢重礼。
王府大总管魏大智也是后怕不已,这太平盛世朗朗乾坤,谁曾想王妃娘娘出门烧个香拜个佛,都差点出个大纰漏。
要知道俞王妃肚子里怀的可是主子爷心心念念的嫡子,一点差错都不能有。所以魏大智对于张老太太自然也是满心的感激,于是就多嘴问了几句。结果说起来竟然不是外人,这张老太太是顾榜眼的祖母,这顾小姑娘是顾榜眼的妹子。
魏大智连忙把这个新情况告诉了端王。
顾衡为人务实低调,也同样爱好机械和算数。且这份喜欢是真心实意,没有半分伪装矫饰。两个人认识的时候,顾衡还不知道端王是端王。即便后来知道端王是端王,态度除了稍稍变得恭敬些外,该争就争该吵就吵,并没有什么太大变化。
魏大智是随侍在端王身边的,明显查觉这大半年里自家主子心境比往日欢愉许多。他在肚子里觉得,这是因为顾榜眼从来没把王爷当成高高在上的皇族,也没有把王爷低看成坐冷板凳的不受宠皇子。
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当成寻常人,两个人像像相处多年的平辈论交。闲暇时喝喝小酒打打棋谱,诉说一下彼此心中的烦恼。转身一下桌子就干净清爽,该干嘛就干嘛。所以这么久以来,心防甚重的端王也渐渐把顾衡视为难得的知交。
听到魏大智的回禀后,端王也没想到这么巧。
就感叹了几句,说小小的莱州城竟然人杰地灵,出了一个三鼎甲的榜眼不说,就是随随常常的一介妇孺,其医术竟然也如此精湛。他听了郑嬷嬷的话后心头也生了芥蒂,这回特地没有请宫中御医,而是请了回春堂擅长妇科的吕长春大夫过来。
吕大夫惯常行走京中权贵之家,所以对于诊治俞王妃也没什么受宠若惊的表情。细细询问过贴身服侍的郑嬷嬷之后,对下针之人手法的精准大为赞叹。说没有个二十年的功力根本拿捏不准穴位的深浅,王妃的颓势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扭转……
当得知施救的是一个年纪甚轻的小姑娘,吕大夫大为惊异,吵着要过去结识一番。
刚才救人时还一脸镇定自若的顾瑛一张脸窘得通红,却还是大大方方地阐述自己对于针灸的一点心得。末了还极为谦逊地说自己只是医道上的末学,只因一心钻研针灸,所以在这上面比别人略有感悟。事实上,她对于如何诊治如何开方都只学了个皮毛。
吕大夫听了哈哈大笑,心里倒是极为喜欢这姑娘的坦诚。说很多人都是贪多嚼不烂,学了这样又想那样。其实医道一途博大精深,若是静下心来一辈子多半也只能精研一两样。
张老太太在莱州老家时本就擅长妇科,吕大夫浅浅请教几句就知遇到了高手。又深谈半刻钟后,往日升起的一点骄傲竟全数湮灭。临了时深深一辑,说改日再登门拜访,还请老太太不要嫌弃他这个学生岁数大。
张老太太无限错愕之余,心底也有点小得意。用了丰盛的晚饭,又得了厚厚的赠礼,最后连端王都亲自过来把她送出门时,老人家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这么风光过。
转过五全福禄寿钩子莲影壁时,正巧看见两个仆妇抬着俞王妃刚刚用过的软轿。
那些褥子枕头大概还没来得及清洗,多少还有一股子难以消散的血腥味。这回处在干净雅洁的别庄,那股冲鼻的怪味儿就越发明显。顾瑛跟祖母在莱州乡下见惯这些带血污的场面,连眉梢都没动一下。不想却在转身时,眼尾划过一道璀璨至极的光芒。
她不由停住脚步望向装扮得精致舒服的软轿,嘴里也不自觉地“咦”了一声。
张老太太向来知道这个孙女儿心细如尘,就回头问怎么了?走在前面的端王和吕大夫听到后面的动静,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顾瑛摇摇头,在别人的宅子里本来不想多事,却实在磨不过自己的良心。就快步走过去追上那两个仆妇,用手指一一捻过鲛纱轿帘上精美的玉坠角。待摸到第三颗和第九颗时使劲儿一捏,本来应该坚硬无比的玉石竟然应声而碎。
在场之人包括端王在内尽皆勃然变色。
顾瑛用手心托着碎成小块的“玉坠角”,仔细嗅闻了一遍后道:“这个应该是经过炼制的玉髓,先把整块玉髓磨成粉,加入药材后定型。仅凭肉眼难以察觉,但是这个东西在一定的角度下会产生五色晕彩,这是普通玉石绝对没有的。”
她向来耳聪目明,做一件事又喜欢专心致志,把东西放在鼻尖边分辩边解释,“玉髓是在牛膝、大戟、芫花、水银和斑蝥粉里熬煮过的,虽然分量不是很重,但都是峻烈利水通淤之药。这点剂量对正常人没什么关系,但对有孕之人就不一样了……”
张老太太眼睛利,早就看见端王的面色黑沉如水,就笑着打哈哈,“这丫头哪里看见过什么玉髓,不过读了她祖父留下的几本医书,就跑到大人面前显摆来了。快点跟我回去,今晚罚你把《针灸节要聚英经》抄写十遍!”
吕大夫也查知不小心窥破了人家的内帷之事,一时间也觉得颇为尴尬。听到张老太太的话后就故作惊喜道:“顾老大人竟然还有医书留下来,可容我前去一观?正巧我要回城,不如请老太太和顾姑娘和我一路?”
两个老辣成精的人带头往外走,顾瑛再不懂人情世故也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欠妥。忙把碎玉髓倒在王府总管魏大智的手里,转身小跑跟在祖母身后。
魏大智象捧着一个烫手山芋一样,头低得不能再低。良久才听到端王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查,使劲儿给我查,看到底是谁在里头做的手脚?”
当天晚上,服了举元散恢复大半精气神的俞王妃舒适地靠在软枕上,端着一盏熬得恰恰好的血燕粥徐徐啜饮。良久才浅笑道:“没想到都躲在这个穷乡僻壤了,竟然还用人费尽心力地的朝我们伸手。”
郑嬷嬷回到府里就像有了主心骨,把一对缎面绣五彩蜀葵的枕头拍松,小心塞到俞王妃的腰上。这才后怕道:“娘娘以后千万要保重这个,再不能不听劝一声不吭地跑到佛寺里躲清静。这回要不是遇到那张老太太和她孙女,奴婢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俞王妃和这个奶娘素来亲厚,拍了拍她的手道:“这些日子我心中烦闷,总觉得这处别庄像座牢房。是我自个儿想差了,这处别庄其实是座堡垒。有王爷在我身边护着,别人想动手都要思量一番。是我自个不当心,给了小人可乘之机。”
郑嬷嬷知道自小带大的姑娘看似温驯,其实性子最为扏拗。就欣慰地叹气道:“如今你最大的指望就是肚子里的这块肉,其他的一切都是小的不能再小的事儿。张老太太说过,让你凡事不要再要强,有些事儿看开了看透了,也就想得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