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再回神的时候,已近傍晚。
她去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存心要把自己灌醉,一杯接一杯的直接倒进嘴里,天花板很快旋转起来,她想,真好,赶紧醉过去,把这该死的一天赶紧过完,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她欧阳姗姗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还是一个好好的姑娘。
可事情总不如她所愿,醉过去前,门铃响起来。
她跌跌撞撞去开门,彼时已经醉的天旋地转,却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门口的李景胜,她冲他笑笑,露出八颗贝齿,礼貌的,撒娇的,温柔的,不加掩饰的,“你来了。”
李景胜躬下身,把欧阳姗姗打横抱起,用脚后跟带上门,这才往里走。
客厅的窗帘没拉开,光线昏暗,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味,花瓶里插着十二朵百合花,缀着淡紫色的满天星。
李景胜把人放在沙发上,自己在边上坐下,中间空了点距离,离得不近也不远。
谁也没说话,望不到头的沉默,将俩人包裹在里头,严丝合缝,不可逾越的鸿沟在他们中间横亘,本已无法逾越,今天却更甚。
有夜风从没有关紧的落地窗穿进来,窗帘的一角被带起来,淡黄色带小花朵的丝绒布料,是欧阳姗姗喜欢的颜色。
李景胜起身去房间拿了一条珊瑚绒的薄毯,盖在欧阳姗姗的身上,她本已睡着,却又被男人的动作惊醒。
她抓住李景胜的手,半抬起上身,一双眼里都是被惊慌逼出的眼泪,“今天是几号?”
良久无言,今夕是何夕。
终于,破碎的声音,绝望的窒息,欧阳姗姗听到了回答,“八月三十。”
重重的摔回沙发里,无边无际的痛苦,原来,并没有停止过。
屋子里越发黑,情绪已在崩溃的边缘,只有呼吸声充斥在彼此耳边。
“欧阳姗姗,这半年,我一直在想,你的心肠怎么这么狠,这么硬,他们也是我的孩子,你恨我,怪我,都冲我来,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被夜色吞没,悲伤无力蔓延,谁都有人生不可承受之重,谁都有放不下的人,迈不过去的坎。
“本来,今天是他们的第一个生日。”
“本来,这会儿我应该在产房外面等你。”
“本来,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们了。”
“本来,我今天要做爸爸了。”
声音大起来,带着浓浓的鼻音,“欧阳姗姗,你真狠,真绝,我做错了事,你要报复我,都可以,可谁知道,你一刀毙命。”
黑色是最好的伪装,醉酒是最好的逃避,可纵然是这样,欧阳姗姗却还是无所遁形,在李景胜的声声控诉里,她被逼得退无可退,藏无可藏。
是她狠,是她毒,是她昧了心肠。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
“他们也是我的骨肉,我又怎么会舍得?”
男人的眼神压迫过来,不语,也不动。
欧阳姗姗知道,自己欠他一个解释。
“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的瓜葛牵扯,我不该趟这浑水。”
“我只想过回原来的日子,一个人安安静静的,爱也好,不爱也罢,那都是你跟你前妻之间的爱恨情仇,与我无关,何苦要扯我进来?”
“是我心狠,你怪我、恨我,都是应该的,我也不介意,我们把手续办一办,从此就不要再见面了。”
“我放手,放开你,你重新去追回她,跟她好好过日子,再不要去祸害别的姑娘。”
李景胜一直盯着她,盯着她把话说完,他听得很认真,眉眼深深,有欧阳姗姗看不懂的情绪,浮浮沉沉,在里面煎熬。
“我不会跟她再有任何牵扯,我心里没有她了。”
“我也不会去找别的姑娘。”
欧阳姗姗闭起双眼,长长的眼睫毛颤动,出卖着她的情绪,可说出口的话却简单,没有余地,“你走吧,再也别来这儿了。”
“什么时候有时间办手续,发个短信给我就好。”
僵持中,李景胜开了口,有个答案,他憋在心里太久,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可他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他们…是儿子还是女儿?”
欧阳姗姗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断断续续里,她挣扎着开口。
“两个都是儿子。”
她抱紧自己的身体,仿佛那样就能从内疚绝望中走出来。
“李景胜,你说你恨我,可我也恨你。”
“我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迁就你,体谅你,想做一个好妻子,照顾你,信任你。”
“可你呢?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既然这么放不下,何必娶我,何苦害我?”
“那天要不是你爸推门阻止,接下来,你还要做什么?”
“你做那些事的时候,可曾想过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尊严,我的处境?我被你置于何处?”
“我也会伤心,我也会绝望,我也会放手,我也会跟你离婚的。”
“李景胜,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原谅你,你恨我,我也恨你,再也再也不会原谅你。”
一双宽厚的大手将她拉入怀中,眼泪被一点一点的擦干净。
汗湿的头发被拨开,理顺。
额头贴上温暖的双唇。
“宝贝,别说了。”
“是老公对不起你。”
可我们还是没有路可以走。
没有回头路,也不能朝前走。
因为我们,背负着太深的罪孽。
第48章 中秋
九月才过没几天, 就是中秋节了。
今年中秋来得早,还在秋老虎的尾巴上。
李复给李景胜打电话的时候, 他正在跟周婷吃饭。
新开的“章吴记”,人满为患。李景胜没有要包厢,只是随意的在大厅找了个位置。
菜点了很多,梭子蟹炒年糕、吴山烤鸡、老杭帮油爆虾、麻油老鸭、干锅鱿鱼和一只小本鸡, 可李景胜几乎没动过筷。
他胃口不好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了。
周婷也没怎么吃, 女人嘛,在喜欢的男人面前,总是要故作矜持的。
李景胜靠在椅背上, 望着门口进进出出的顾客, 有些出神,电话响了许久, 他才反应过来。
李复让他无论如何,中秋节必须回家吃个团圆饭。
李景胜没说话, 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李复终于还是叹了口气,“行吧, 不回来就不回来。”
“这样吧, 那天晚上我去你那儿吃。”
李景胜终于开口,“你会做饭?”
“我哪儿会做饭啊。”
“那你来做什么?”
李复顿了顿,“你跟姗姗老这样僵着也不是回事儿,要不中秋节那天把她喊回来,我给你们说和说和?”
“还有什么好说的?我跟她, 不可能了。”
李复讪讪的,再无话可说。
挂了电话,抬头就看见对面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李景胜懒得搭理,淡漠着眼神,夹了块年糕吃起来,纯粹只是为了垫胃。
人吧,总是不知足,有些时候,也不知进退。
该说的,不该说的,能问的,不能问的,心里没有掂量好,就随意开了口。
此时的周婷便是如此。
她被李景胜的那句“我跟她不可能了”惹得心花怒放,便有些不知斤两,不知分寸了。
“景…胜,既然你们都没感情了,还是早点去把手续给办了,我们也好正大光明的…”
李景胜抬眼瞅她,“正大光明的干什么?”
周婷含羞带怯的回视他,这个男人,她在心里肖想了很多年,结婚、离婚,折腾到现在,总算是轮到了她。
“讨厌,你说干什么?这种话,怎么好让女孩子来说。”
李景胜正了正神色,“什么话你说我说的?周婷,你是不是弄错了些什么?”
周婷有些愕然,迷瞪着一双眼,“我弄错什么了?你…你要是没那个意思,怎么会,怎么会?我以为,我以为,我现在是你女朋友了。”
李景胜难得笑了笑,但笑容里还是透着冷,透着薄情,“你想多了,我有老婆的。”
“我俩关系挺简单,我是你老板,你是我下属,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了。”
李景胜说完,站起身,去柜台上结了账,便大步离开,留下周婷一个人坐在位置上,红着眼眶啜泣起来。
中秋节的晚上,李复到底还是来了,他下午的时候去超市买了点花生米和猪耳朵,又去小区门口的熟食店割了半斤酱牛肉,买了一把青菜,几个番茄,又从家里带了一小壶白酒。
他一辈子没干过家务,这已经算是他的最大能力了。
青菜和番茄过了水,油烧热,放进锅里炒,很快就端上了桌。
父子俩人找出个小桌子,搬到阳台上,初秋的天,还是黑得挺晚,一人倒了一小盅酒,也没什么话说,喝口酒,吃口菜,没一会儿,那壶白酒就见了底。
酒精上了头,话匣子也就打开了。
李复问李景胜:“儿子,你是怎么想的?跟姗姗分不分,你是怎么打算的?”
李景胜挟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嚼了半天,也没尝出个味儿来,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很久,自从欧阳姗姗离开,他就是觉得没意思,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来,没意思透了。
见李景胜不说话,李复又接了句,“姗姗吧,这姑娘心确实挺黑,挺狠,”抹了把脸,老头心里也梗着根刺,“我那两个孙子,真是可惜了。”
“人老了,经不住这些了,心里过不去,想到两个孩子,就整宿整宿睡不着觉,实在不行,咱就把这婚离了,爸再给你重新挑一个。”
李景胜咂了口酒,沉着嗓子开口道:“离不离,我都不会再找。”
李复拍了拍他肩膀,“话别说快了,一辈子还长得很,总要有人伴个老。”
李复揉了把浑浊的双眼,又说:“我知道你恨王雪柔和她妈,也恨我还跟她们住在一块儿,可我有苦对谁说去,这夹心饼干,不好做啊。”
“你爸老了,没那个心劲了,我跟英姿,虽然是半路夫妻,可到底也伴了二十来年了,我这日子,已经能看到头了,六十花甲,就在眼跟前,我跟英姿,都想着能跟彼此伴个老,做个伴,有个说话的人。”
“爸爸对不住你,自私了一回,你别怪爸爸,将来等你老了,就会理解爸爸,能有个白首到老的人不容易,我知道你现在体会不到,心里没有一个想伴老的人,等你有了,你就明白了。”
怎么会没有?眼前闪过欧阳姗姗的样子,弯弯的柳叶眉,圆圆的杏仁眼儿,小小的鼻子,盛着蜜的梨涡。
笑着的姗姗,哭着的姗姗,生气着的姗姗,跟他撒娇的姗姗,离他越来越远,抓不住了。
他埋着头吃菜,一口一口灌酒,倔着,也犟着。
李复看李景胜这个样子,更加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便也不再做声,只夹着花生米一颗一颗往嘴里塞。
父子俩个喝完酒,又各添了小半碗饭,酒足饭饱之后,李景胜去刷碗。
欧阳姗姗走了之后,这还是家里第一次开火,灶台和橱柜上都结着厚厚的污垢,李景胜点了根烟,含在唇边,一边洗碗一边任烟灰落下。
这套碗还是他们结婚时买的,白底青花瓷,圆肚,浅口,一共六对,寓意成双成对。
姑娘刚嫁进来那会儿可勤快,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碗筷都小心翼翼的抹干净,再放进碗柜里晾干,李景胜一边回忆着欧阳姗姗的动作,一边按照她的习惯把厨房收拾好。
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渍,推门去客厅。
李复正在看新闻联播,商不离政,从商多年养成的习惯,到老也改不了。
李景胜在他身边坐下,家里没什么吃的,水果蜜饯之类的,没人吃,也没人备。
泡了壶西湖龙井,也不讲究,没拿茶具出来,只用了个紫砂壶,爷俩一人一杯,解乏,也清肠胃。
新闻联播的主持人神情严肃,一则又一则的新闻播报中,李景胜淡淡开了口,“今天中秋节,你不给亲家打个电话问声好?”
李复被问愣了,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就明白了儿子的心思,做父母的,总是为了孩子,自己一张老脸,要不要也就无所谓了。
李复手机里存了有陈金芝的号码,他拨过去,许久才接通,陈金芝的大嗓门响起来。
“亲家公,侬好。”
来来回回都是那些寒暄的话,李复扫了一眼李景胜,他正含着半截香烟,好整以暇的坐在沙发另一侧,状似随意的看向别处。
李复收回目光,继续海阔天空的跟陈金芝胡扯,逮着个空隙,便问道:“姗姗呢?好久没见她了,她在家吗?”
那边一迭声的道:“在的,在的,我去喊她来。”
李复趁这个功夫,把手机开了免提,放在茶几上,想了想,又往李景胜那个方向挪了挪。
没多会儿,手机扩音器里响起欧阳姗姗甜甜的声音,“爸,中秋节快乐,您身体好吗?给您问个好。”
李复笑起来,其实打心眼里,他是喜欢这个媳妇的,乖巧懂事也不作,说话和和顺顺的,如果不是后来那些乱七八糟扯不清楚的糟心事,他是真心希望这姑娘能好好的跟李景胜过日子的。
“身体还行,都是些上了岁数才出来的毛病,你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爸您吃了没?”
“我也吃过了,在景胜这儿吃的。景胜这会儿就在我边上呢,你要不要跟他说两句?”
欧阳姗姗其实刚吃过晚饭,正在厨房洗碗,白天的时候,她去菜场割了两斤五花肉,买了棵白菜,两斤半饺子皮,正打算洗完碗,包些饺子冻在冰箱里。
她吃不惯外面的早饭,吃一回肚子疼一回,所以打算上班的早上起床后自己煮饺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