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宴吃完了最后几口饭,才道,“吃过了最好的,就哪里都不行了。”
顾允书不解道,“什么最好的?”
霍宴没回答她,而是道,“我倒是希望那边来点大动作,大逆不道的动作。”
若能早些尘埃落定,不仅能吃到最好的伙食,卫章亲手做的那种,而且,不管是肚子还是其他,她就哪里都不会再饿了。
顾允书道,“她既能筹谋平野山之祸,就说明已经忍耐到了极点,等不及了,最近可能会消停一阵,但肯定不会一直等下去。”
两人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霍宴道,“说正事,你找我是平州那边有消息了?”
顾允书点头,“是关于杜麒的消息,如你所想,她的身份确实没那么简单,她的母亲,就是二十年前‘钝箭案’中被处死的震天社老大杜震天。
杜麒出生在当时震天社所在的云州,幼年时举家迁往平州,算算年头,应该就是杜震天死后。
她在平州除了创立了六钧社,并没有什么其他太多值得关注的行为,但是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京都,还会去兵部军备司,暂时还没什么头绪。”
霍宴沉吟了一下,“看来最近确实有必要盯一盯她。”
顾允书问她,“当年的‘钝箭案’是你外祖傅老宰执审理,你了解多少?”
霍宴摇头,“并不比你更多。”她缓缓道,“承乾六年…是霍中廷求娶我父亲的那一年。”
顾允书已经对她直呼母亲名讳的行为见怪不怪,“傅老宰执死后,傅家后辈中没有能顶立门庭的人,没几年傅家败落了,真要算起来,倒是她的儿媳,继承了她的衣钵。”
霍宴冷哼一声,她对早亡的父亲并没有太多记忆,同傅家也没什么感情,不过她的父亲倒是给她留下了一些铺子和银财之物。
十岁之后,在霍宴知道自己于霍家,霍家于她意味着什么之后,她就知道要把这些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钱财确乃身外之物,但又确乃不可或缺之物。
霍宴在顾允书离开后过了一阵也出了这饭馆,她没直接回北衙,而是上了一条卖杂货的街市,买了一个材质坚硬的木匣子,又来到了一个铁匠铺,掏了张图纸给那铁匠,“照这个给我打一把锁。”
那中年女人接过图纸仔细看了两眼,奇怪道,“客人你这锁眼设计得颇有些奇怪,是派什么用途?”
霍宴像是想到了什么令她心情愉悦的事,嘴角弯了一下,“以防被人掰开。”
五月就快要过去,卫章晚上睡觉的时候已经听到了外面小院里的蝉鸣,他掰着手指数了数,就快到他的生辰了。
卫章的生辰其实在闰六月初一,但他如果真要过闰六月的生辰,好些年都过不着一回,所以都是过六月初一的生辰。
这天白天,他上那日初来京都时叶雨陶带他和谢云瓷去过的酒楼吃了碗长寿面。
这酒楼点心景致,长寿面在外头也颇有些名头,洒上了芝麻的素油汤底熬得比荤汤还要香,一碗一根面条从头到尾不断,面条筋道,配上鲜香的素浇头,卫章吃的十分满足,就是如果不是他一个人吃就更好了。
卫章心想,毕竟重要的不是长寿,而是和谁一起长寿。
那天入了夜,卫章坐在房间里,一边和自己说霍宴白天要巡防晚上要巡夜,忙得脚不着地,一边又不愿意去睡觉,看着窗户也不知道在等着什么。
窗外又想起了蝉鸣,紧接着是窗户上的剥啄声,霍宴推开窗的时候,卫章已经扑到了窗边,脸上的惊喜如有实质。
霍宴单手撑着窗沿跃了进来,她轻巧落地,将手里一个木匣子递给了卫章。
卫章接过来,发现这木匣还上着锁。
霍宴说这是生辰礼物,卫章问她,“可是礼物为什么要上锁?”
“因为我现在不想给你钥匙,你扔床底下就行了。”
卫章撇了撇嘴,不过他也没太纠结这个木匣子,霍宴的出现对他来说已经胜过了一切。
卫章抱着她的腰在她怀着腻了会,霍宴问他,“今天夜色很好,带你去看星星要不要?”
卫章重重点头,小院里静悄悄地只有蝉鸣,他和谢云瓷都不习惯被人跟在身边伺候,所以也没有守夜的小侍,霍宴带着他上了房顶,并肩坐在屋脊上,夏夜的晚风吹过,带来一阵舒爽。
卫章抱着她的胳膊把脑袋挨在她身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说着话,他时不时指着天上的星星讲以前听过的神仙故事,快有些犯困的时候,霍宴亲了亲他的额头,拿出了一个锦袋递给他,“这个才是生辰礼物。”
卫章打开来一看,发现竟是一套完整的象牙算筹,他惊讶不已又爱不释手,抱着锦袋怔愣愣地对霍宴说谢谢。
霍宴说,“我喜欢实质性一点的感谢。”
卫章不明白什么是实质性的感谢,霍宴指了指自己的脸,卫章立马顿悟,嘟着小嘴凑了上去,不过没够的着,亲在了她下颌处。
霍宴把他抱回了床上,等他睡着后才离开了叶府。
卫章在入睡前隐隐约约听见她说,希望那个木匣永远不会被你打开。
不知道为什么,陷入沉睡的卫章牢牢记住了这句话,第二天起来还记得,他没忍住把床底下的木匣子翻出来,想了想,试图用力去把锁掰开来,
他以前其实也试过掰其他锁,足够用力的话,他是可以掰开的,但这把锁却很奇怪,任他怎么用力就是纹丝不动。
卫章只得把木匣又扔回了床底下。
自从这天生辰后,卫章又开始见不到霍宴了,他有时候会在京都的街道上乱转,希望能刚巧撞上巡防的霍宴,但偌大的京都城,撞上的几率实在太小。
去春晖斋的时候,卫章听见姜韫和方季夏提起,听家中母亲回府时忧心忡忡说近来朝上局势紧张。
姜韫说,对他们而言,如今并非合适去争取恩科的时候。
姜韫还说,反正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差再继续等了,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让自己身陷险境。
卫章不太懂这些,他问姜韫,姜韫说是承乾帝膝下皇女之间的争锋,神仙打架,与他们并没什么关系。
卫章隐约觉得自己摸到了一些什么,他心神不宁,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诡异又可怕的梦境,梦里的霍宴受了重伤,弥留之际,居然给了他一把钥匙。
“不要。”卫章被吓醒了过来,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卫章没了睡意,点了烛火爬下床,又把那个硬木匣子从床底下翻了出来,使出了吃奶的劲,还是没能掰开那把锁。
他想了想,沿着匣子开口的缝隙摸了一圈,然后不再和那把锁较劲,试着从后面连接卡口的地方使力。
片刻后,就听咔嚓一声,那木匣子被他从另一边掰断了连接卡口,打开了盖子。
霍宴防着他掰锁,没想到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他会从反面直接废了匣子。
匣子里装着一些涂有防水层的硬纸纸笺,卫章看见了好些张盖着红印的地契,还有金额令他咋舌的银票,他心说,霍宴这是要让他保管值钱的东西?
在地契和银票的最下面,压着一个封面上没有写字的信封,卫章撕开漆印打开了那个信封,抽出了里面折起来的纸,打开来一眼扫过就知道是霍宴的笔迹,他就这么蹲在床边,举着纸看了下去。
“章章,我希望你能永远都不要看见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如果你看见了,如果我留给你钥匙来打开这个匣子,一定是我自知凶多吉少的时候。
你一直没有问我,我也没有告诉过你,因为我更希望等一切有了结果的时候,我能把这一切当一个故事一样说给你听。
但你看到了这封信,我大概是讲不了让人开心的故事了。
如今告诉你,是希望你不要恨我食言。
我的母亲,是当朝文昌台的正相宰执,然而她容不下我,随时会弃了我这条命,若让她得势,让她所扶持的太女得势,我根本不可能无病无灾按着自己的心意活下去。
择枝投主扳倒太女扳倒她是我唯一的生路,我选了四皇女,然而夺嫡之路如履薄冰,没有人有把握可以笑到最后。
答应你的一起寿终正寝,我终究是要对你食言了。
你只要知道,你对我而言胜过这世间一切,你值得一切,也值得我豁出一切。
我也不求你忘了我,因为我知道你做不到,但你必须给我好好活下去,别让我死也不能瞑目。
章章,对不起。
还有,我爱你,很爱很爱很爱…”
卫章只看了个开头眼眶就红了,看到一半时眼泪像是断了线一样一滴滴往纸上砸,这会,他已经完全克制不住自己的哭声,他蹲在床边,手里紧紧攥着这张纸,把自己的脸埋在膝间,任由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匣子里这些地契银票,是霍宴所能攒下的全部身家,卫章不知道,但看着银票上的数额,他猜得到霍宴把所有都留给了他。
卫章已经哭得视线模糊,但他想得却格外清晰,如果太女得势她的母亲得势,若霍宴愿意低伏,她们未必就还会要一枚弃子的命,只是这样,莫说是决定自己的婚事,霍宴会失去她所有的自由,无法和他在一起,给他答应过的,别人有的、没有的,而他都会有的一切。
说什么唯一生路,明明是为了给他一起寿终正寝的承诺才要走这条最险的路。
如果四皇女失败,霍宴也无法全身而退,她不娶他,不碰他,给他留清白的名声清白的身子,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给他留后路。
博前途是为他,铺后路也是为他。
他不知道霍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写下这封信,给他留下这一切。
“霍宴、霍宴…霍宴。”
卫章压抑着哭声一声声低喊着她的名字。
她自己一步步踏着遍地寒凉荆棘,却给了他这世间所有、所有的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我觉得女主的人设就算完整了,我就想写一个阴冷厌世,喜怒无常,看似凉薄无情却用情至深的女主,隐忍克制的深情。
第62章 半钧弓
霍宴给卫章这个木匣子是为了以防万一留后手,毕竟就像她在信上所写的那样,没有人可以有十成十的把握笑到最后。
但在霍宴内心来说,事在人为,她抱着的是绝不让他有机会打开这个匣子看见这封信的决心,甚至想好了届时就毁了这封信,压根没料到这封绝笔一样的信已经被卫章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这天夜里,卫章最后是哭累了才陷入了沉睡,第二天起来的时候眼睛都肿了。
卫章肿着眼泡下眼睑发红,本来打算今天不出门了,不过没想到早饭过后姜韫会亲自上叶府来找他和谢云瓷。
姜韫一见卫章就问,“眼睛怎么了?”
卫章一早起来已经被谢云瓷问过同样的问题,支吾道,“做噩梦哭了。”
好在姜韫没纠结卫章眼睛的问题,他来找两人是因为收到了一个来自雅集文斋的邀请。
姜韫一直想给春晖斋吸收更多人进来,他听说这个雅集文斋聚会时都会行古礼,格外讲究礼法,他春晖斋还没有擅长礼字科的人,一定要去会一会。
宋稚和苏有思今日家中不得空,方季夏那个脾气觉得他方公子不可能屈尊降贵去莅临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文斋,不肯去,姜韫便过来看看卫章和谢云瓷有没有时间与他同去。
片刻后,三人一起出了门。
霍宴此时正在北衙,和马巍一起站在一个刚打出边缘轮廓的庞大沙盘前。
霍宴进了禁军没多久,就向马巍提议做一个沙盘,谢光在眠山书院养性阁的那种沙盘。马巍听下来觉得确实有助于日后城内布防,在征得承乾帝同意后连同工部一起在京都和附近城镇征集了几十个手工匠人,前些日子都分区域在城内丈量细化图纸,这几日开始正式打造沙盘。
看了会,马巍被承乾帝召去了皇宫,霍宴从安置沙盘的房间出来,也不离开北衙,像是在等着什么。
一个多时辰后,马巍回到北衙,一见霍宴就喊她,“点上两支队伍,我们去南郊。”
霍宴低头应了下声,掩去了眼中毫无意外的了然。
几天前,霍宴在月前安排进杜麒经常出入的那个弓箭社的人给她传了点消息。
那个弓箭社叫做“千钧社”,规模比起平州的六钧社要大一些,有一片不小的场地,时常会有一些男子过来,不过他们骑马、习射术,玩乐的性质更强一些。
二十年前击剑术在京都公子圈里风靡一时,如今却很少有人佩剑击剑,最受男孩们欢迎的是骑马,也有不少会喜欢射箭,城内一些街市庙会活动上就时常会有一些射彩的游戏。
千钧社给这些男子用的是特制的弓,开合力只需要普通弓的二三成甚至更少,这种弓被称为半钧弓,射出来的箭自然也没什么威力可言。
霍宴现在手下带的禁军六卫在十六卫中的编号分别是四至七卫,十一、十二卫,一段时间下来她也有了些用着更为顺手的人手,她安排进千钧社去的小个子女人叫做李尧,头脑灵活一点就通,属于十一卫下面一个普通士兵,就是其中一个。
李尧说最近有不少硕大的硬木箱子陆陆续续被抬进了千钧社,有成年女人膝盖高,比马车车厢还要长,就安置在通常给来千钧社的男子们射箭的场地上,千钧社的人说里面是给男子用的半钧弓,她也看到她们打开过其中一个箱子,里面确实满满一箱弓。
然而李尧找机会偷偷试了试,里头的弓开合力正常,绝不是给男子用的半钧弓。
霍宴怀疑这些箱子里全都是从军备司弄来的军备用品,如果真的是借着弓箭社的名义私藏武备,背后一定有更多不轨的图谋。
霍中廷曾经当了那么多年的兵部尚书,底下四司有不少人都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兵部说是霍中廷的大本营也不为过,这件事是太女那边手笔的可能性最大,霍宴想尽快扳倒她,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线索。
不过怕打草惊蛇,她没有直接上门去搜,而是让顾允书知会褚朝辞,找人在朝上参了军备司一本,理由用得冠冕堂皇,说在城内见有些巡防禁军的戎服不合体,露着脚踝,还有胸甲背甲脱落的,有失禁军颜面,也不利于城内治安守卫,显然是军备司备军服不力所致。
承乾帝找马巍去自然是为了这件事,其实禁军里头有些年纪小的底层兵丁招进来时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戎服变小是难免的事,时间长了胸背甲脱落也是正常情况,只是马巍虽然确实忠于承乾帝,却不会白白放过这个也许可以改善禁军军备的机会,说严重了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