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帝这段时间疑心重,便让她带人去查一查军备司。
霍宴很快点齐人和马巍一起离开了北衙,不消多久,禁军二卫出现在了南郊。
晌午的气温有些燥热,树梢上的蝉鸣时叫时停,霍宴扯开了一点衣领,马巍抬起的右手朝前挥了一下,戎服佩刀的两支禁军队伍井然有序地分头进入了兵部军备司下面的几个军备作坊。
军备作坊每个月乃至每一天的出货量都有明细的记录,这道记录要经过很多人的手,很难作假,只是因为经手的人多了,笔迹不同记录方式不同,看起来有些杂乱,通常不会有人来查看。
在霍宴的提醒下,马巍特地去太学府请了两个文修来帮忙整理近些日子的记录,到了这天下午,还没整理完,就已经发现了不对劲。
戎服军甲、佩刀、角弓、破甲箭,军备作坊近来的产能和送往禁军北衙,以及运往边境的军备数量一比,全都有所出入,只是每次相差的数量都不大,所以没有引起注意,但日积月累下来,也已经能达到一个十分可观的数目。
马巍快马入宫禀报了承乾帝,承乾帝怒不可遏,立时下了全城禁令,十六卫全部出动,搜查这批军备。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城内各条大道上一阵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放眼望去大片的红黑色戎服让许多铺子都提前关了门,不知缘由的百姓见状更是早早回了家,闭门不出。
卫章和谢云瓷、姜韫上午见了雅集文斋的人,聊得还算愉快,用过午饭后,雅集文斋几名男子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去射箭。
姜韫奇怪道,“射箭?”
“对啊,我们经常会去一个弓箭社射箭,还可以骑马,京都城里现在对男子来说最流行的运动就是骑马射箭了,我听人说,是因为这可以让人看起来变得更漂亮,骑马可以美化腿型,射箭可以让身形变得挺拔。”
在几人的盛情邀请下,卫章三人来到了千钧社,霍宴带着一支禁军搜上千钧社的时候,卫章正在千钧社给男子射箭的场地上。
外面传来的动静让这里的不少男子都有些不安,这时又有被主子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小侍会来说,城里下了禁令,进出城的货车货船全都要盘查,禁军十六卫还在城内搜查,这会就有一支上门来了。
千钧社的人在禁令下来时也得了消息,只是现在根本没法再把那么多箱子往外运,只能藏了起来。
禁军搜查整个千钧社的时候,霍宴看见了不远处正不错眼盯着她的卫章,她的视线落在他仍有些红肿的眼睛上,皱了下眉脸色沉了下来,跟在她旁边一个千钧社的人本就心虚,这会一个腿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霍宴铁了心要把这里翻个底朝天,又有李尧内应,很快就找到了那些藏起来的箱子,打开来里面满满的弓箭、刀剑、铠甲。
卫章知道霍宴在办正事,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打扰她,最多就是多看了两眼,这会也就是忍不住上了个茅房,结果出来时就被人带到了旁边墙角处。
禁军正在外面给箱子一箱箱贴封条,霍宴倾身站在他跟前,抬手摸了摸他下眼处的红肿,“怎么回事?”
卫章不想告诉她自己看见了那封信,他现在只要想起那封信心口就一抽一抽地痛,于是他又用同样的理由糊弄霍宴,“做噩梦吓哭了。”
霍宴明显不信,狐疑道,“就你这肥胆还能被噩梦吓哭?”
卫章想着那还有什么原因哭,第一反应就想起了那日霍宴对他说会让他红着眼睛带着哭腔求她的话,再加上他确实做过这种梦境,不过脑子张口就道,“就是做哭着求你的梦了。”
看着霍宴微挑的眉梢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霍宴哼笑道,“你确定这是噩梦?”她的指腹擦过他眼下,眼中带着缱绻,放低的嗓音在他耳边徘徊,“还做过什么梦?别急,以后我都帮你变成真的。”
若是往常,听她说这种话,卫章的反应大概会是期待中又带着几分羞躁,但今日,只要一想到那封信,再听她说以后,他心里就酸酸胀胀,带着快要溢出来的情绪,眼泪差点又要决堤。
好在霍宴没时间多留,外头已经贴好封条传来了抬箱子的动静,霍宴按着他的脑袋在自己肩头靠了靠,亲了亲他的发顶就折身走了出去。
千钧社几个负责人被送进了大牢连夜开审,就在其他禁军在城内搜军备的时候,马巍带着人上了军备司侍郎府上。
府内书房反锁,马巍破门而入,抬眼就见到悬梁而死的女人断了气却依然还温热的身体。
桌上留下了一封笔墨未干的遗书,书信上她对自己私吞军备的行为供认不讳,说是因为俸禄养不起满府夫侍家眷,才动了不该有的歪念,挪用了军备高价出卖。
书信最后,她反咬了褚朝辞一口,说重金买下这批军备的,是四皇女府上一名幕僚。
第63章 圣慈寺
马巍在第一时间将这封遗书送到了承乾帝手里,承乾帝看完后沉默了片刻,这次没有像先前知道有人挪用私藏军备时那般震怒,她问马巍,“你怎么看?”
“陛下,臣一介武夫…”
“问你就说。”
马巍犹豫了下,“臣觉得,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故意混淆视听,只是死无对证,无法核实。”
承乾帝挥退马巍后,旁边近身伺候的女使发现她拿出了几封有些陈旧的书信,一张张纸慢慢在指间翻过。
宫内的女使都行过割礼,房中之事对她们而言不仅不会带来任何快感反而会痛不欲生,因而去了人欲,可以在深宫内伺候后宫君侍,不过外表上并看不出什么变化,承乾帝这个近身女使生得十分高大,她无意瞄到了一眼承乾帝正在看的书信内容,心下惊诧。
这几封书信,竟然是好多年前几位序齿靠前的皇女尚且年幼时,在陛下离京时所写的为数不多几封家书,幼童的语调笔触,内容无外乎就是问安,说自己近来完成功课没有偷懒,说御膳房今日新做的糕点味道很好就是父君不让多吃…
片刻后,承乾帝将那几封信靠近了燃烧的烛火,看着火舌将已经有些发黄的信纸烧成了灰烬,面上无悲无喜,在旁边女使心惊肉跳的情绪中叹了一声,“母女亲情,姐妹友爱,身在皇家,终究都是妄念。”
女使在旁边低着头不敢言语,这天晚上,承乾帝没翻谁的牌子,宿在她平时批奏章的凤阙殿内,只合眼了两三个时辰。
第二天尚未上朝,就收到了刑部传来的消息,昨日那几人在大牢被连夜审到了五更天,还没审出什么有用的结果来,审问的人也疲乏了,准备收押白日再审。
结果就在凌晨,几人在牢内接连撞墙自尽了。
千钧社已经被封,封之前又搜出来几本接收军备的账簿,和军备司短缺的数量一对确能对拢,但和搜出来的那多箱军备一比却是大有来去,这些军备只是近段时间私吞的数量,还有之前那些仍然不知所踪。
除了军备司侍郎和千钧社几个负责人,这个案子里还牵扯出了其他一些军备司和千钧社的人,但这些都是底下办事的人,只听上头人吩咐行事,并不了解更多关于背后主谋的信息。
人一死,线索全断了,承乾帝没有发落谁,也未在朝上提及遗书的事,只是将褚朝辞禁足在了四皇女府上,又免去了太女和其他几个皇女手里各自的一些差事,动作颇让人琢磨不透。
朝堂上的动作并不影响城内许多官宦人家的内眷像往年一样前往寺庙中小住,礼佛吃斋,顺便避暑消夏。
叶府主君通常也会在每年的七月初带着府内男眷去圣慈寺小住几日,今年又多带上了卫章和谢云瓷一起。
圣慈寺是京都城内香火最旺的佛庙,分了北寺和南寺,通常说圣慈寺,指的都是北寺,这里修行的都是女僧,先前在端午行法事的也是北寺女僧,而在圣慈南寺内修行的则是男僧,又称和尚,年轻刚出家的则被称作沙弥。
圣慈南寺和圣慈寺之间隔了一条圣慈河,叶府主君带他们去小住的便是圣慈南寺。
礼佛讲究要清苦、去欲,每日清晨卫章他们都会和寺内沙弥一起做早课,早课结束后沿着圣慈河走上一段路到上游打水。
卫章念不进早课,昏昏欲睡强撑了两天后,为了免去早课,自告奋勇说他一个人来打满几个水缸。
于是每天早上,他都会到圣慈河的上游打水。
这天一早,顾允书约了霍宴在一家茶馆碰头,见到霍宴就叹了口气,“听说军备司侍郎死前留下了一封遗书,在其中反咬了四殿下一口。陛下并未将这封遗书的内容公开,看起来并未全信,倒像是对每个皇女都有所怀疑,只是我们也没得什么好,这次怕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了。”
霍宴看了她一眼,“谁告诉你这事结束了?”
“相关的人全死光了,还能怎么往下查?”
霍宴问她,“你还记得你那天告诉我杜麒的身份时,问我对当年的‘钝箭案’了解多少?”
顾允书点头,霍宴给自己的茶杯中满上了一杯茶水,茶叶末从壶口被冲入杯中,从杯底一点点浮起来,透出了水面,“那天抄了军备司和千钧社之后,我一直在想几件事,同样发生在兵部军备司的钝箭案,明明牵扯了军备司当年被处死的主谋却是一个弓箭社老大,时任兵部尚书的霍中廷在同一年求娶了主审此案的傅老宰执的嫡子…还有杜麒,一个母亲是当年‘钝箭案’牺牲品的女人,为什么又会掺合进这件事里,这恐怕不会是巧合。”
霍宴抬起眼,缓缓道,“我一直以为霍中廷娶我父亲的虚情假意是冲着当时傅家的权势,如今看来,倒未必全是如此。”
顾允书略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这么笃定你母…霍中廷同当年的‘钝箭案’有关?”
顾允书还在等着霍宴回答,霍宴突然话锋一转,“你可能并不知道,我那位堂姐霍宸,其实并不是我的堂姐。”
顾允书一怔,霍宴却开始说这件看似毫无关联的事,“那时候,霍中廷的二妹霍中昕得了重病,已经命不久矣,霍家却给她娶了亲,成完亲没几天就死了,就这样还给她留下了一个遗腹女…你琢磨一下,一个已经昏迷不醒时日无多就差回光返照的女人,留下了一个遗腹女。”
“是…霍中廷的女儿。”顾允书没用问句,霍宴继续道,“以傅家的家风,绝不会让嫡子嫁给一个已经有庶长女的女人,于是,霍中廷就让自己的长女变成了自己的侄女。
为了确认这件事,这两天,我去问了傅家当年伺候过我父亲的几个家生奴,关于霍中廷开始频繁登门傅家的时间。”
霍宴顿了顿,“…还趁马统领喝高的时候让她签了张条子,上刑部架阁库查了二十年前的卷宗,然后我发现,这个时间,就在‘钝箭案’败露之后。”
六部的架阁库是各部的案卷存放处,借阅卷宗需要各官署正职长官的批条,对霍宴来说,就是马巍的批条。
顾允书不知道说她什么好,霍宴道,“这个案子,在杜震天认罪后,没有再继续查下去,而是直接结了案。”
当年,霍中廷对傅家嫡子情根深种这件事,满京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霍中廷年轻时的皮相文才,她若是愿意花上十二分的心思,对于一个养在深闺的男子来说,他根本不可能有抵抗力,只对她从此死心塌地,甚至求着母亲放过她一马。
二十年前,怕是为财,二十年后,又是为权。
当年霍中廷和谢光一样,都是在承乾初年朝堂青黄不接的时候被破格提拔的臣子,又确实能力出众,没几年时间就升至高位,但是对于对权势汲汲以求的人来说,这样旁人眼中的平步青云还远远不够。
哪怕如今已经位至正相宰执,但文昌台三相分权,互相牵制,承乾帝又不是一个好糊弄的帝王,对霍中廷而言,这样的权势,仍然不够。
霍宴想起好些年前,有一次无意中听见霍中廷和她心腹客卿的对话。
霍中廷说,“秦郁虽然能力上差了点,但胜在听话,当个跑腿的足够,可以大用。
无才不可怕,怕的是有才却不能为我所用。不能驯服的人,才德彰显便更要打压,不得已时甚至诛杀,否则有朝一日让她得了势,必坏我大事。”
那时她过于年幼,还没有太能懂出霍中廷话中的意思,她甚至天真地相信过霍中廷说她所受的所有伤痛苦楚,都是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的磨砺,是她身为霍家嫡长女必须经历的磨砺。
后来,从她发现霍宸这个二姨遗腹女的真实身份,发现霍中廷当年上傅家精诚所至的求娶不过是一场处心积虑的图谋,发现霍中廷乃至整个霍家都在不遗余力地想要养废自己后,霍宴终于明白,在霍中廷眼中,自己也是这么一个不能驯服的人。
如今,她才知道那一场处心积虑的图谋比她曾经以为的更加机关算尽,也就明白了为什么霍中廷会用这种态度对待她,她对霍中廷而言,不光光是不能驯服,更是她曾经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耻辱印记。
杯中的茶水已经凉透,顾允书叹了口气,问霍宴,“你的意思,是要重翻当年‘钝箭案’?”
霍宴连着杯底茶叶末一起喝干了那杯凉透的茶水,“你刚才说相关的人都死光了,其实并不见得。”
“杜麒?”
霍宴点头,杜麒并不是千钧社的人,前些日子并未被牵连。霍宴摸不透杜麒的立场,怕抓了她也来个鱼死网破,暂时没动她,不过千钧社被封后,除了原先盯她那人,霍宴又派了李尧和其他几个人盯着她。
霍宴和顾允书分开后回了北衙,刚进门没多久,李尧就冲进北衙找到霍宴,告诉她有人在跟踪杜麒,对方人不少而且看起来都是好手,提刀执剑,像是要灭口的样子,其他几人还在暗中跟着,她特地赶回来求援。
霍宴起身点了人马就往外走,“在什么地方?”
“往圣慈河方向去了。”
卫章今天打水打得有些晚,圣慈河上游这里的河滩上都是卵石,还散落有一些比人更高大的巨石,更远一些则是或密或疏的树林,卫章每只手提着三四只水桶,来到河边,放下全部水桶后一只桶一只桶轮流浸入河内装满水,装好的水桶就摆在身边。
等全部装满他准备提着水桶离开时,隐约听到前面树林里传来了一些越来越近的动静。
有人喘粗气说话,似乎还有打斗和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等卫章细听,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跌出了树林,不多时其他正在打斗的人也从树林里来到了河滩上。
卫章躲到了旁边巨石后,那个浑身是血的女人爬了起来,朝前跑了过来,她在离卫章不远处摔倒在地,又爬起来,卫章看见她的脸,吃了一惊,这不是当时在若水县和她们比试射术那个六钧社的杜老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