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摸到已经凉了的汤婆子,她侧过身子,轻轻唤了一声。
应她的不是丫鬟,而是慎王。
“挽挽,你醒了?”
何挽眯了眯眼睛,手抬到额头处挡了挡阳光,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困倦,“王爷?你怎么在这?”
李佑鸿并没有进来,而是站在床幔前,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它,“我昨晚没有离开。”
床幔内传来绵长的呼吸声,李佑鸿狭长的眼睛弯了弯,笑意如烟雾般氤氲在他眼中,“天色还早,挽挽乏累,不如再睡一会罢。”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让床榻上的何挽迷迷糊糊地再次睡着。
李佑鸿又在床榻前站了一会儿,直到元士忍不住敲了敲屏风。
“王爷,宫里来的公公还在等着呢。”
李佑鸿抖了抖自己的衣袖,垂眸掩盖住自己的不安,并没有出声,直接转身向外走去。
今日,天刚蒙蒙亮之时,慎王府在宫中的眼线便传来了消息。
侍疾的太子侍妾裘含玉给皇后娘娘喂错了药,以致娘娘昏迷不醒。
太医把过脉后,言辞婉转。
但其中意思......便是皇后娘娘怕是熬不过今日了。
这一条消息,比作惊雷也不为过。
李佑鸿尚未来得及思量出万全的对策,太元帝宣他入宫的旨意便下来了。
如他所料,来王府中宣旨的公公只字未提裘含玉之事。
......太元帝的疑心果然没有那么容易被消除。
此去皇宫,凶险至极。
凶险既在李佑鸿要演出故太子面对亲娘薨逝的悲痛,也在裘含玉被莫名其妙地卷了进来。
因为她为皇后喂错了药,才导致皇后病危。
这个说辞李佑鸿不会相信,但头脑简单、与裘含玉无亲无故的故太子一定会深信不疑。
任性妄为的故太子,面对这一个间接杀害自己母亲的凶手,会做出甚么疯癫的举动?
直接打死她都不为过。
......可裘含玉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他与她自幼分开,又不算欣赏她浮夸的性子,实在谈不上姐弟情深。
可教李佑鸿对她下手,着实也有些困难。
当初为了保全她这条命,何氏一家被流放南蛮,而何挽成了遗腹子。
只可惜这些牺牲并没有真正换来她一生无虞。
到头来,裘含玉因为那块玉,还是被卷进了这风云之中。
李佑鸿放在身侧的手握了握,向前迈了半步,身子倚进层层叠叠的床幔之中。
他并不向床幔中看,只是轻轻道:“挽挽,在府中等我回来。”
然后转身离去。
*
大康皇宫,凤栖殿。
绣着华丽凤纹的绸缎床幔垂地,皇后平躺在床榻之上,布满褶皱的脸即使在没有意识之时,眉间与嘴角两边深深的皱纹也显出几分愁苦,近看去,几乎是可怖的。
她的眼睛睁着,一动也不动,死死地盯着正上方,胸腔中着了火一般,痛苦地呼吸着。
充满挣扎的呼吸声甚至比殿中跪着的奴仆与皇子的抽泣声更粗重。她仿佛一条被冲上岸边的鱼,在泥土中翻滚着,以一种非常狼狈的、毫无尊严的姿态求生。
但谁都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
太子与四皇子已经到了。
这样沉重的场合,太子再不敢有丝毫的放肆,生怕出了甚么错,只与自己的四弟跪在一边,规规矩矩地抹着眼泪。
他不敢放肆,最后冲进寝殿的李佑鸿确实不得不放肆的。
众人只见到一道明黄色的人影风似的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了皇后榻前,哭喊的声音险些把房盖掀掉。
“母后!母后!!”
李佑鸿双目猩红,手紧紧抓着床榻,整个人几乎都扑在了皇后身上。
“母后你怎么了,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跪在他身后的太子没忍住,抬头瞥了眼慎王的背影。
......虽然说这慎王的生母是皇后的妹妹。他与皇后的关系是比他们近一些,但也没必要如此激动吧?
他这一番动作,与犯了疯病也没有甚么区别。
候在一旁的太医也是个胆大的,咳了咳,道:“慎王殿下,您还是离娘娘远一些,不要压碰触娘娘的身体......”
话音未落,便是一个疯癫的眼神投到了太医身上。
慎王:“本王为甚么不能碰?本王为甚么不能碰?!你说!”
他紧紧抓着皇后的手,脸上流满泪水,“她是本王的亲娘,如今本王连碰她一下都不行了?”
太医下意识解释道:“王爷,您碰皇后娘娘,怕会妨碍到娘娘呼吸。”
他说完这些话,才感受到殿中的气氛变得诡异至极。
脑海中回荡方才发生的种种,太医心中一惊。
“亲娘”?
慎王方才竟然说皇后是他的亲娘?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哈,慎王以后真疯了一段时间(类似本小说开头几章那种性格),也挺带感的(吧)
第55章 伍拾捌
伍拾捌
处罚
众人震惊不已, 只当是这慎王说漏了嘴,把自己其实是故太子的隐情公之于众了。
李佑鸿却毫不在乎, 还在肆无忌惮地大吼大叫,“昨夜里是谁在伺候母后,是哪个女眷在侍疾?!母后身子一直康健,断然不会突然病重, 一定是你们这些侍奉的人不用心!”
“是谁?是谁!!本王要打断她的腿!”
听到慎王这话, 跪在下面的太子心脏猛地加速。
因为昨夜侍疾的是他的侍妾,裘含玉。
这一瞬,太子想到了被李佑鸿剃光自己侍妾头发的恐惧。
不行, 他得想办法阻止这疯狗慎王伤害裘含玉。
李佑鸿吼完这一句, 瞥了太子一眼,特意去看了看他的神情。
堪堪演完这场戏, 便有公公来了凤栖殿,道:“慎王殿下, 陛下让您去盘龙殿,有事要交给您彻查呢?”
李佑鸿黏在皇后榻前,不耐烦地问:“甚么事?”
公公也不多说, 微微一笑, 道:“自然是有关皇后娘娘的事儿。”
听到这话,李佑鸿才起身,又站在床榻前忧心忡忡地凝视了皇后一会儿,才跟着公公走了。
凤栖殿与盘龙殿不远,两人不一会儿便进了盘龙正殿。
只见太元帝做在主座上, 面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粘稠的目光凝在李佑鸿身上。
龙椅旁边,跪着一位快要哭晕过去了的少女。
正是裘含玉。
李佑鸿根本不看她,直接跪在龙椅前,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掉了下来,“父皇!母后她怎么了,为甚么突然就病重了啊!母后要是不在了,儿臣就变成没娘的孩子了!父皇!”
太元帝伸出手,轻柔地摸了摸李佑鸿的头发,“朕也很伤痛。”
“你母后本来没有大碍,马上就能痊愈,却被侍疾的人喂错了药......这才突然病重的。”
“喂错了药?”李佑鸿猛地抬头,双眸中怒火熊熊,“是谁?昨夜是哪个狗奴才侍疾?!”
太元帝淡淡道:“雀奴,你先不要急......”
他话音未落,便见李佑鸿转头看见了裘含玉,要将牙咬碎一般,语气颇有些疯癫,“是她!是她对不对?”
裘含玉被李佑鸿的语气吓得一抖,双手撑在地上就往后爬去,一边摇头,一边涕泗横流、含糊不清地道:“我侍疾,但没有喂错药,不是、不是我......救命!救命!!”
慎王的目光与神态都太过可怖,要生吞活剥了她似的,吓得她双腿抽搐。
她真的没有喂错药!
她知道自己一定是被冤枉了!
模糊的视线中,李佑鸿扶着龙椅爬了起来,饿虎扑食一般朝她扑去,脆弱的脖子上顷刻间被一双手紧紧地束缚住。
她闻到一股血腥味,分不清是它来自自己鼻腔中,还是来自慎王身上。
疯狂的、充满侵略性的气息紧紧地裹住裘含玉,让她根本不能呼吸,胸腔中着了火一般,灼热得让她生不如死。
不消片刻,裘含玉便晕了过去。
看到她翻白的双眼,李佑鸿紧紧掐着她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手指发软,用力时会有一种让人心悸的痒感。
这一瞬间,他觉得眼中有热泪流出。
它一滴一滴,滴落在裘含玉的脸上。
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里,她濒死的神态却那么清晰。
李佑鸿的心声都带着哭腔,太子!你怎么还不来!
就在李佑鸿马上就演不下去,濒临奔溃的时候,太子终于找到了盘龙殿。
看见李佑鸿扑在自己心爱的女人身上,双手狠狠地掐着她的脖子,他当即火冒三丈,冲过去把李佑鸿推开了。
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李佑鸿向后踉跄了好几步,随后抬头,嘴里大骂一句,就与太子扭打在了一起。
坐在龙椅上的太元帝蹙眉,心中很是气愤太子来打搅了这一出好戏,沉声道:“把太子拉开!”
殿门口守着的侍卫本不敢冒犯两个皇子,听了皇帝的命令,才冲上去将两人拉开了。太子的双手被束缚着,丝毫不耽误他嘴中大喊:“父皇!父皇!我的侍妾做错了甚么?要被慎王这么打?!父皇!我需要一个说法!”
不需等皇帝回答,慎王便接话道:“她给母后喂错了药,死不足惜,放开我,放开老子!放开老子!老子要去掐死她!!”
太子朝着慎王的正脸啐了一口,“我去你的,你说她喂错药就喂错药了?!我要求彻查,我要证据!岂容你信口雌黄!”
这两人见面即吵,吵完便打。
座上的太元帝蹙眉,心中一阵烦躁,“都给朕闭嘴!”
一声尚不管用,太元帝又吼了数声,这两人才堪堪闭了嘴。
太元帝的手紧紧握着龙椅把手。
太子这样闹,今日的试探必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来人,去传太医,给太子侍妾看看病。”太元帝叹了一口气,“这种事确实需要彻查。”
太元帝抬眸,阴冷的目光落在李佑鸿身上,“雀奴,这件事就交给你罢。”
李佑鸿:“!!!”
太元帝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长,“去彻查清楚皇后的事情。然后罪魁祸首……任由你处置。”
*
何挽抱着一个汤婆子,端坐在正殿之中,一直在等慎王李佑鸿回来。
她心中有些不安,手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汤婆子。
心道,李佑鸿既然说了要我等他回府,想来是有重要的事要与我说。
天色渐晚,他却迟迟不能回府。
元士并未跟着王爷进宫,何挽便叫他来问了细情,得知了是因为皇后病重,王爷才被传召进宫。
何挽当时便着急了,蹙眉问:“皇后病重,为何只传召王爷一人?按照规矩,我也得进宫侍疾啊! ”
元士支支吾吾地答不出话来。
何挽便知道了,又是李佑鸿给她挡了回去。
慎王这样做已不是第一次了。
她不知自己心中是被保护的欣喜更多些,还是被隐瞒的愤怒更多些。
时至今日,关于这夺嫡大计其中隐情,她几乎一样也不清楚。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按照慎王的意思,不敢有半分差池。
说实话,她不喜欢这种被蒙在鼓中的感觉,之前种种都是为了兄长与慎王,做出了妥协。
何挽听到殿外的脚步声,抬眸看到李佑鸿的身影。
他脸上空洞的表情激得何挽的心猛地一颤。
她有预感,今晚,或许是一个把一切都坦白于她的日子。
李佑鸿的脚步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虚浮,走进殿中,抬眸扫了一眼殿中的奴仆,声音阴沉,“你们都出去。”
他站在大殿中央,看着奴仆走了个干净,然后转过身,亲自将正殿的门关了起来。
两扇门重重地撞到一起,李佑鸿应声而向后踉跄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上。
何挽一惊,忙唤了他一声:“王爷!”
她起身,走到李佑鸿身边,扶着他走到座位之上,侧过头,能看见他爬着红血丝的眼球。
她扶在慎王手臂上的手能感觉到肌肉的颤抖。
何挽心道,大事不妙。
今日宫中发生之事,必然不仅仅是皇后病重那么简单。
她站在李佑鸿身边,仔细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神色。
他垂着眼睛,眉毛以一个很小的幅度跳动着,手在抖,压抑的呼吸声透着明显的恐慌。
“王爷,你遇到了什么事情?和我说说,让我替你分担一些?”何挽实在想不出什么事能把慎王逼成这幅模样,只能直接问了。
李佑鸿抬起眼皮,纤长的睫毛上移,露出漆黑的瞳仁,“他一定要我亲手杀了她,才肯让我继承江山。”
何挽眉头微蹙,“谁?太元帝要你杀了谁?”
李佑鸿原本空洞的脸上一瞬间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答非所问道:“她的脖子那么细、那么脆弱,仿佛我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把它捏断......”
“太子把我推开的时候,我看到她脖子上留下的红印,不消片刻就会变成乌青的瘀血。她已经翻白眼了,昏了过去......”
何挽看着李佑鸿的眼神越来越惊讶。最后她瞳孔一缩,直接上手去推了他一把,“王爷,你给我醒过来!”
李佑鸿的话语因这一推而终止,眼中的浑浊之色渐渐散去,眉眼间的悲伤却卷土重来,“对不起。王妃,我失态了。”
何挽这才缓步走到李佑鸿对面,坐了下来。
她拿起桌案上的茶盏,为他倒了一杯茶,淡淡道:“不急。夜还长,王爷可以仔细说一说自己为何失态。”
李佑鸿:“......”
他抿了抿嘴,接过何挽推过来的茶盏,冰凉的手指轻轻碰触到她的手,“裘含玉......是我的亲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