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真有那一天,平平会怎样?皎然殿的宫人们又会怎样?
皎皎只是想一想,就忍不住要打个寒颤。
她在有万全之策之前,其实不该再接纳一个无辜的小生命。杜姑姑等贴身侍奉的亲信是没有办法,其他宫人她也想慢慢打发出去。
皎皎现在的心态就像一个大学毕业前捡到可爱的小流浪猫的女大学生,既然宿管阿姨对小猫有兴趣,还不如就把猫给她。跟着宿管阿姨吃香喝辣,总比跟着自己颠沛流离的要强。
归衡看了她一会儿:“你想对我说的,就是这些?”
皎皎软软摇头。
“还有很多呀……养猫其实还挺麻烦的,”小公主为难地皱了皱鼻子,“玉秋,取纸笔来。”
宫人依言拿来纸笔,皎皎正打算逐一写下养猫的注意事项,归衡蓦然起身。
他身量高挑,肩膀宽阔,几乎遮住窗外所有光线,居高临下望着她。
平平已经吃完了一整条小鱼干,心满意足地窝在归衡脚下,细细地舔爪子,慵懒地眯着异色双瞳,昏暗光线里依稀可见一线薄紫,一线琥珀流光。
皎皎坐在小杌子上,茫然抬头望向归衡。对方逆着光,只模糊看到格外锋锐的五官轮廓,他的神情却看不分明。
只听他低低地道,“都退下。”
*
皎皎觉得归衡有点不对劲。
阿礼走的时候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明明白白写着紧张。
倒是一向胆小的平平不知怎么了,赖在归衡旁边舔个没完,一根根舔完爪子,又翻了个面开始舔肉垫。那副依依不舍的样子,好像归衡脚下有一整个鱼潭似的。
归衡合上梢间的门,站在窗边,静静地垂眸看着皎皎。
他很喜欢这个方位,让他能自上而下清晰地看见小公主柔白的小脸与圆圆的眼睛,而自己全部的思绪与神情,都被隐没在黑暗里。
皎皎吞了吞口水,抬起头望着他。
归衡就这么不知看了她多久,久到皎皎仰着的脖子都有一点酸。
她不自觉地动了动脖子,忽然听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那高挑的阴影俯下身来,冰凉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侧颈:“皎皎,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暄妍殿?”
皎皎脸颊一热,点了点头。
她当然记得,那次因为紧张又忐忑,无限放大了归衡的一举一动。
归衡又说,“那天你担心我会为母妃见你却不见我而生气,甚至还吓哭了。”
皎皎的脸更烫了,软声唤:“哥哥……”
别说了好不好,好丢脸。
那一声糯糯的哥哥落在归衡耳中,如在他心上落下一星灼人的火。他垂眼凝视着脸颊绯红的小公主,眸光幽暗,一抹深紫是地底冷彻的寒潭,映着她小小的影子。
她总是那样天真纯然,以至于让他觉得自己内心翻涌着的猜测,比荷塘底的淤泥还要污浊。
归衡无意识地磨了磨牙,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那你可想过,我的母妃,为何不愿见我?”
皎皎摇头,下意识噤声。
她从归衡带着寒意的声音里,听出来了一点什么。
归衡看着她肩膀微缩的小模样,深吸口气,放平声音:“在那之前,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皎皎小心翼翼问:“有关……什么?”
“有关什么?”
归衡看向舔完前爪开始舔后爪的平平,“就算……有关于它吧。”
皎皎一开始完全想不明白,归衡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平平,怎么能反过来给她讲一个有关平平的故事。
但当她听下去,发现还真可以这么说。
故事发生在十余年前,而开端还要从那个傲慢骄横的三皇子归德说起。那时候归德还不到十岁,归衡年纪就更小,妍贵人还受宠,归衡就是个每天快乐地跟在娘亲身边的小屁孩儿。
小孩儿总是爱热闹,爱新奇,尤其地对小动物感兴趣。
有一天,他的三皇兄不知道从哪儿弄了只卷毛小狗。
卷毛小狗很少见,倒也不算特别稀奇,稀奇的是那狗的眼睛一只蓝一只绿,更稀奇的是,一向对他爱理不睬的三皇兄见他喜欢,竟然慷慨割爱,将那小狗送给了他。
皎皎听到这儿,油然而生一股不妙预感,下意识惴惴不安地看向平平。
异瞳小猫没心没肺,甚至岔开后肢,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开始舔自己不可描述的部位。
皎皎:……
她只能集中注意力,继续倾听暴君悲惨的童年往事。
小归衡得到小狗,十分爱惜,亲自为它取名,替他洗澡,还专门找善于驯兽的宫人教自己如何饲养,将那小狗养得百般活泼,千般机灵。如此过去一年有余,小狗从仅有手掌那么大长到了小归衡腰部那么高,最听归衡的话,进进出出都跟着他。
突然有一天,归德找上门来,要把小狗要回去。
皎皎无语。好歹也是皇子,又是兄长,给人的东西还能要回去的?
归衡当然不想给。然而那时恒帝的一颗心已逐渐扑到了柔嘉贵妃身上,妍贵人之宠大不如前,为了替母分忧,不为琐事再起争端,自幼早熟的归衡难受了一夜,第二天亲自带着犬食和其他日常用具,将小狗送到了归德处。
就像刚才皎皎说的一样,他同样真心实意地说,皇兄若是哪一日又厌了,务必要将它再送还给我。
说到这里,归衡闭了闭眼睛。
“然,然后呢?”皎皎忍不住发问,一张嘴才发觉自己声音微微沙哑。
归衡顿了顿,倒了杯茶递给她。皎皎伸手去接,不小心碰到他手指,发觉那温度似乎比往日更凉。
她鬼使神差地把杯子换了个手,用腾出来的手,轻轻在那冰凉的手背上拍了拍。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只手似乎微微抖了一下,迅速收回去了。
“快讲完了,好生听着。”被她这么一拍,归衡心底翻涌着的邪火竟然莫名消散了一些,低头凝视她,声音微哑:“皎皎不想听完故事的结局?”
皎皎连忙坐正点头。自从弃文被穿书后,她对于看不到故事结局这件事就产生了心理阴影。
“其实也很简单。”
归衡的手握着黄花梨木的桌沿,坚硬的木料深深嵌入他的掌心。
他语气冷淡道:“归德听了,哈哈大笑,叫下人取了早已准备好的马刀,当着我的面割掉了欢欢的头。”
欢欢,是那条小狗的名字。
皎皎完全震惊了。从听到这事儿有归德掺和开始她就知道不可能是多么愉快的结局,却也没想到会有这样惨烈的收梢,甚至比原作里的皎然公主更惨——起码,皎然公主没被当着柔嘉的面割喉。
归德实在太凶残了。
她一时甚至顾不上心疼小归衡,她只是下意识地俯下身,将正在疯狂舔毛的平平一把抱起来抱进怀里。
察觉到那柔软温热的一小团就贴着自己身体,皎皎才细细呼出一口气。
归衡默不作声看着她的动作。
小猫因为莫名其妙被抱起来不满地小声低叫,随即像感觉到什么,抬起异色的猫眼好奇地看着主人。
归衡也望过去。晶莹的泪珠沿着少女圆润的脸颊滚落,成串成串坠入小猫细软的白色长毛,很快便打湿了一片。
归衡眸光微沉,强硬地从她怀里抱走平平,又伸手去抬她的脸。他感觉到小公主微微的挣动,冷着脸没有理会,拇指在她眼下用力一揩,熟极而流地拭去她的泪水。
“故事就到这里。”他托着她小巧的下颌,深邃的眸子望进她水汽氤氲的眼眸深处。不知为什么,看着她的眼泪,他不想再讲下去了。
虽然那并不是结局。
归德杀完狗后还对他撂下一句话,才扬长而去。
“你不过是个贱种,要敢跟我们争抢,你和你那贱|人母妃的下场,都会跟这条狗一样。”
**
玉秋和阿礼立在次间靠外一点的地方,面面相觑。
两位殿下在梢间已经待了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头始终没什么动静,也没叫人伺候。
玉秋还好一些,只是担心娇气的小公主会不会饿会不会渴,而阿礼急的脑门儿生汗。他自看到那异瞳猫咪就心说不妙,奈何不敢忤逆归衡,只得闭上嘴退出来。
他本想找机会提醒公主的,毕竟,除了生母妍贵人,她是殿下在这宫里唯一亲近的人了。
——但即使这样,她也不能去掀殿下内心最深处的伤疤。
梢间内。
小公主怯生生瞥了归衡一眼,吸了吸鼻子。汹涌的泪水被微凉的手掌抹去,唯有眼尾还残留着微微的刺痛。
皎皎发觉,归衡下令让人退下时她为什么会感觉到不对劲了。
归衡在生气。
尽管他迅速克制住了,但他还是……在生气。
不知怎么地,虽然皎皎曾经最怕的就是惹怒这个传说中暴戾无常的少年,但当发现他真的生气了,反而松了口气。
天还没塌,也没降下道雷来劈她。
归衡他,未必就会变成原作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
而她,本来就不是原本的皎然公主——
“哥哥。”皎皎站起身,双手抱住平平,将它举起来,挡住自己的脸。
她有点怕直面归衡那双隐约带着紫色的双瞳,于是没出息地躲在小猫咪身后说话:“我不是归德,我不会那么做。平平先放在常晖宫,但我也会经常去看它,以后就算作是我们俩一起养的孩子。如果有人要对平平怎么样……”
小公主的声音清甜绵软,带着轻颤,叫了一声哥哥。
“我会和你一起保护它的。”
归衡眸色愈暗,一眨不眨地盯着小猫柔软的白肚皮边露出的两弯双髻。髻上缠绕的玉纱无风自颤,犹如他此刻就在压抑着战栗的心。
被举起的小猫不明所以地喵喵叫,伸长爪子去勾归衡衣领上的玉饰。
“是吗。”等了不知多久,归衡才意味不明地反问一句。
皎皎立刻点头:“是的!”
归衡薄唇轻挑,话锋一转,“还未问你,这猫是怎么得来的?”
皎皎道:“是皇后娘娘送我的。我看它……”
藕荷色的玉纱系带颤得更加厉害,声音柔细:“我看它一只眼睛像我,一只眼睛像哥哥,所以……”
所以才一眼心动,觉得不能再让它住在金色牢笼中。
皎皎话音未落,眼前一花。有些发酸的手忽地一轻,是归衡一手将喵喵叫的小猫咪抄起放下。
接着他捧起她的脸。
皎皎面向窗扇,阳光径直落在她脸上。在那样明亮的光线照耀下,她浓长卷翘的睫毛不适地眨了眨,瞳色清透犹如琥珀,眼底水汽氤氲,将那双圆眼浸得愈发剔透。
归衡只看了一眼,便偏过身挡住光线,语声沉沉:“我信你。”
皎皎近乎停跳的心脏,这才开始缓缓跃动。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三个字像有千斤重。
日影偏移,玉纱瑟瑟。
归衡像确认了什么似的,整个人气势都放松了一些,斜倚窗前,并起两根修长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捋着猫背上柔软的白毛:“那天在暄妍殿外,你也是这样哭。我有时会想,你要是知道母妃不见我的原因,不知道你是会帮着拦下我,还是会哭得更厉害……”
皎皎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归衡语气平静:“皎皎还记得我母妃为什么被拘禁在暄妍殿整整十年吧?”
他的目光从对方刚到自己肩膀的头顶掠过,“那时候你还很小。”
皎皎心尖一颤,小心翼翼摇了摇头。
归衡也不在意,用一种讲故事的语气悠然继续,“父皇给的理由是,妍贵人‘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其子,训长于室。*’”
“我母妃原是弋兰族人,国破被掳才进了宫,本就是戴罪之身,怎么可能还敢心怀怨怼,有违皇命?深宫中的女子,母族和子嗣就是唯一的指望,她既无强大母族,又怎么会不全心全意抚养她唯一的孩子?”归衡语气愈淡,“那当然不是真相。”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只有猫咪身上特有的温暖味道,和皎皎身上淡淡的奶香萦绕开来,混合成一种让人安心的气味。
很适合……回忆往事。
归衡侧过脸,掩住眼中翻涌的情绪。“母妃听说归德当着我的面杀死了欢欢,当时情绪就有些……不正常。后来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雨,她传我去暄妍殿……”
“她试图用一柄尖刀,剜出我的眼睛。”
皎皎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仰起头看着他沉静的侧脸。
归衡习惯性站在背光处,光影勾勒得身形苍白清瘦,而那具有异域血统的轮廓格外锋利,几乎带出一点冷酷来。
她静静地看着他,鼻尖酸楚,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其实是知道的。
作为原作大男主,归衡的童年曾经出现在各种角色的回忆里。
她还记得,暴君登基之前,他被囚禁了十数年的母妃就已经病死在禁宫,到死都没再见到自己儿子一眼。
这也是暴君弑父的主要原因之一。
皎皎想起那久病的异族女子。她连头发丝儿都是软的,胆怯而温和,对自己的态度温柔到近乎讨好。原来那样的女子,也会有手提尖刀的一刻吗?
究竟是什么,将她和她的孩子逼到了那样的地步?
皎皎眼眶胀痛,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不自觉地,头仰得越来越高。
归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眼底燃着幽暗的火,忽地勾唇笑了。他大步走过来,将少女轻轻颤抖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刚才那样不行……”
“不过,这样可以。”
皎皎来不及问可以什么,眼眶里饱含着的泪被少年柔韧的胸膛一压,已经汹涌而出。
皎皎刚才就想哭,才流了点眼泪就被人不容置疑地悉数擦去,这会儿积压的情绪全发|泄出来,如开闸泄洪一般,先开始还拼命喘气忍住呜咽,没几下就嘤嘤呜呜地哭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