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柔明显的为难之色堆在脸上,连连朝里头柳氏那侧投去几次目光。可奈里间暖阁一道珠帘将内外隔开,柳氏上了年纪,目光虽也随着詹瑎而去,真是未有瞧见小柔不同以往的焦虑眼色,更不必提将她叫住,替她解围了。
只到外头过了门房的帘布,詹瑎肃然的一副模样,直逼着问道:“你去了多时才回,便就给我怎么个结果?”
前头派了小柔过去照料林烟的初衷为何?便是防着她眼睛不免磕着碰着,怕底下的丫头婢子照料林烟不够心细,这下倒好,小柔回来便就告诉了自己这么个结果,怕不是前面还想瞒着什么!
“二公子…奴婢奴婢也不曾想姑娘她,她会撞到小几,这才撞到了热茶,烫着了自己。”
“住口!我进府之前说的话你们是否都是没带着耳朵?还是你们也是觉着只有大哥配做将军府的主子!?”
詹瑎少有的如此厉色的同底下人说话,更不必说是呵斥,这些以往都是不曾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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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柔一下屈了膝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公子往常确实不是这个性子,这回去了西北一趟再行回来变化的真真骇人极了,“奴婢没有那个意思,二公子莫要曲解奴婢的意思。”
詹瑎心焦,也不想同她废话,“唤她少夫人。”
“滚下去。”
……
东厢的摆设有无变化他是无心去计较了,跨着大步子直接去了自个儿的屋里。夜幕已然来了,这时立春已过,可还如在冬日里一般入夜冷的成样子。不过相较西北的天气,这阳城也算不上冷。
没有夏日里的虫鸣蝉叫,东厢知午阁安静的很。詹瑎走近,外间的婢子小厮恭敬的垂头,紧着便听见里头传来细微的交谈声响。
眉头蹙得更紧,詹瑎行至门房外头便清清楚楚听见了里头的交谈之声。
那声音他都识得,没有旁的可能,那是知午阁的管事婢子,华儿。
这声音已是听得出是过于惧怕的唤着林烟。她道:“姑娘就听我一句,先过来上药,好不好?”
只这一句,詹瑎听了便耐不住性子,掀开门房的帘布进去。
林烟的背抵这暖阁软塌的内里沿角,足上一双沾泥的布鞋也没脱,身子便缩在了最为角落的地方。眼睛闭得很紧,双手攥成拳头,显然是被吓着了。
“烟儿!”詹瑎瞧着林烟如此,微愣,继而唤道。
林烟原在抽泣,忍得难受,这回听到了熟悉的枕边之人的声音,木然抬起了头,低声儿道:“詹……詹瑎。”
这会儿也不多想这唤哪个称呼男人会比较欢喜,她太过惧怕了,这里面的人好多,可又一个一个的都不愿意同她多言,唯一一个愿意说话的,字字句句都将她排在外头,将她看得没点分量也没有。往后,往后便要这样过去了么。,
男人赶着过来,口中道:“药给我,都下去!”
华儿身子一抖,这才瞧见身后忽然出来的二公子,涌到嘴边的话儿一股脑的全咽了下去,强行解释道:“二公子,姑娘她……”
詹瑎瞥了一眼,震得她住了口,“你也,滚下去。”
多盏烛火点得知午阁颜色暖黄,加之阁中的炭火燃着,本该是极其暖身子的地方。华儿这会儿受了詹瑎的冷眼,只觉着室内森寒。
往日她亦是在知午阁当差做事,时常见着二公子。大公子在时,二公子多是赋闲的多,除去上宫学和在外头的时间,也就待知午阁的时间最多了。她是见过二公子自小到大的习惯性子,说是知午阁的管事婢女,不如说是二公子的贴身丫鬟更为准确。
她这个暗里安排的通房丫头,从未见过二公子这般模样……
他该是调皮的,爱笑的,同大公子整日的肃然姿态不同,二公子近人的多,是好相与的。
可詹瑎那副样子像个要吃人的困兽,仿似只因着里头这位姑娘还在,才刻意克制了几分。如此作想,华儿畏惧的想逃开知午阁。将药给了詹瑎,冲着身旁的其他婢子使了眼色,一块儿退了下去。
……
房中只余下二人。林烟侧耳听着近处的炭火细响,还是一言未发,只是抽泣。
男人过不多时,自然是瞧见了林烟右手的通红破皮,心头怒气更盛。压了几回,堪堪稳住心绪伸手去扶林烟的肩膀,“莫怕,夫君在这儿。”
“过来上药。”
林烟不自觉的翘了嘴巴,睁开微肿的眼睛,长睫上还挂着点点细泪。
薄唇抿的更紧,詹瑎只觉得绞心,细细密密的心口发疼,“是我不对,不该留你一个人在知午阁。过来上药好不好?”
林烟的眼泪掉的更凶。她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原先还只是惧怕,惧怕旁人的淡漠轻视。她不识得这个地方,这府里也不想家里的药庐,是她这个瞎子再熟悉不过的东西,这里她第一次踏足。加之,寻不见他更是惧怕。
可他一回来,满脑子的惧怕全变成了委屈。林烟再端不住了,循着声音靠过去,直至詹瑎抓住她的小臂。
小臂上也有被茶水溅到的烫伤,被他一握,林烟挣扎道:“别碰,疼的。”
詹瑎皱眉,“这里也疼?”
要死的!这是伤了几处地方。
“先去榻上,将上衣解下一半,莫要待会伤处衣衫同皮肉连在一处了。”
将军府重规矩,这是不必多言的事情。军家的出身,且又添了这样多的皇恩在府,眼红之人是如陈家一类,用尽了多少腌臜手段来对付自家。将军府不正自身何以为继。
可他这回回转家中,这府里的小厮婢子好似都已经忘记了“规矩”。忘记了该对主子如何,该对他如何,对他的妻子如何!
林烟到府这么多个时辰,竟还是着这来时的破旧衣衫。小柔和华儿两个人倒也不知哓通了几回气,妄想将林烟受伤这事儿蒙混过去。真真是忘记了规矩,得好好教上一教的。
……
褪下的半截衣衫的林烟,手臂手背疼的她额上冒汗。屋里的炉子点着,是不觉着冷。
男人帮着拉下背上的衣服,替她裹上一层软被。身上的细小绒毛没长指拂过,引得身子微颤。
“这样可还会冷?”詹瑎理着被子,问道。
林烟一吸鼻子,紧着又往男人身侧靠了靠,“不冷的。”
“今日委屈了是不是……要不要抱?”
林烟还是吸鼻子,“要的。”
第32章
他双手抱过林烟腰侧,叹出了一口气,紧紧抱了林烟,喟叹,“今日的事情,吓着了罢。”
林烟眼泪又在眼眶子里打转,嘤了一声,索性将脑袋也埋在男人肩上,蹭着。
几个月的时间足以叫詹瑎了解了自己的心上之人,即便林烟这刻一字一句的话都曾说,他也知晓。
“瞒了你这样久,是我不对。只是怕,到了白天那一刻你会有所退却……毕竟我亦不是一个常人眼中的良配。”
这第一回的谋划竟就用在了林烟和母亲身上。林烟即便是说他骗婚,他也是该认下的。原本一路上也编就了许多的谎言来预备着林烟的询问。可她,是真沉得住气,可做到一问不问,毫不在意。
非他想的多了。总觉着林烟不甚在意于他,只是林烟性子使然本就不是个多话的,总叫人想不透彻。是以,他多少是珍惜林烟同他说的字字句句,不想漏下一个字的。
“那你呢,现在会不会怨恨我?”詹瑎问。
她这一辈子确是只得在詹瑎的羽翼之下了。白日的时候,自马上下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同他下跪喊了老夫人作“母亲”。
即便是詹瑎那样多的事情都将她瞒住了,她像个极其愚笨的,一步一步顺着人家的圈套走着,也不知图谋些什么。
“那你告诉我,你是谁……现在你总得说了,得让我知晓我这一辈子赌在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身上罢……”林烟心里沉闷着,一片黑暗中趴在他的肩上,鼻间能闻见他身上的味道,这才有了片刻心安。
……
华儿手中接过来的药罐子很是精巧。海棠花雕的外瓶,木枝的小外网子罩着里头的圆鼓鼓的小瓷瓶,是家中受皇恩得来上贡的物件儿。
小瓷勺子拿在手中便显得太过小巧了。詹瑎一个身高足有七尺八寸的男儿,拿着它,有些变扭。
启开了瓷瓶的花盖子,一小勺子的膏药盛在里头,他便执着,轻轻在林烟伤处涂抹。上药的同时,便向她解释着自己瞒下的家中之事。
“我不预备在瞒着你什么。先上药罢,若是疼了要同我讲。”
得了林烟一个点头,詹瑎露了微笑,将药擦的更为认真。
“这处是将军府,不知你可曾听说过。这里便是我家,我名詹瑎,是将军府的子孙,家中排行老二。除了父母,还有一兄长名为詹怀,年前初冬的时候逝了。而今家中便只有我个子孙。”
林烟身子颤了颤。在外边是有听见不少声音说起过将军府的字眼。她是黎国子民,不可能不知晓将军府这一地方。
她这一山野女子,竟进了将军府的门么?……
“我与自家兄长不同,你若知晓将军府,也应当听说过我兄长的名字。他是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战场之上助我父排兵布阵,我父便如蛟龙入海,如有神助。他们是天生的父子,上阵父子兵这话,便像是为他们造就的。”
“我却不同。”
詹瑎言语到了这里,手上的动作慢了,随后便听林烟问道:“你是如何的?”
詹瑎口中微苦,心头百转千回也难自述,只踌躇半晌问出一句,“你觉着我是如何的人?若,若你知晓了我是个不学无术,声名狼藉的坏蛋,你会不会也……”
“啊,嗯!”
詹瑎这又开始支吾,“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我不是个不学无术之人,即便以前是,以后也不会是了。”
林烟面上的秀眉又是蹙了起来,扁扁嘴,“你弄疼我了…”
“……”
*
纱布缠上了林烟手掌手腕的伤处,手臂处也细细的包扎了。他包扎的功夫还是半点儿长进都没有,弯弯绕绕斜的奇怪的纱布缚在林烟手上,瞧着难看。
詹瑎自个儿也看不过去,盯着看了不久,别过了眼。
忽的,林烟接上了前头的话,慢道:“你是怎样的人,我自初见时就已经见识过了,果真如外头所说的,是个恶劣的性子。”言语是刺人的,人是不济的,单单感受着便是个不可一世的军士。
“可你还是回来救了我。”
“你是坏蛋,不过倒没有那么坏的。”
“詹瑎,我想我认识真正的你……”
外人说的几多他恶劣,能有初见那几日詹瑎对她那般恶劣么。林烟一过脑子便知了,应是没有的。世人多得是言语粗俗且又人云亦云的紧。说来听别人口中的他,倒真不若自己这一颗心感受的更为真切一些。
有眼睛的那些人,有时是真不若她这个瞎子看得清楚。
眼盲之人拿心去看,心盲之人空有一双眼睛,有是何用呢。
詹瑎的惊喜全显露在脸上,一时从榻前跳了起来,笑露六齿,憨气十足,“当真!?”
转而觉着自个儿的言行不妥,手忙脚乱拉着身上的衣衫,整得齐整。心里暗自叨叨了句“幸好”,幸好林烟是个眼睛瞧不见的,不然可真是半点男子的脸面也没有了。
她也笑着,“当真。”
……
林烟仿似是个天生不喜怨怼的,华儿同她说的那几句轻谩言语,自然没有告诉詹瑎知晓。上完了烫伤的膏药,詹瑎出去了一阵子,后又紧着时间赶回来。
她原是不想放他去,不愿一个人待在榻上等着。而后詹瑎解释着,是得去给老夫人请昏定的安,林烟这便没有再拦着他。
“孝”这一字,她是一辈子没有在自己的骨肉至亲身上用了。詹瑎有父有母,自该将这些分内事情做好的。
林烟攥他衣角的手松了开,“你快些回来,我不习惯的。”
詹瑎随之一点她的鼻尖儿,笑笑道:“我很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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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回下去,也不知交代了什么,过了不久就进来一群婢子,听着脚步声像是四个人。林烟拥了被子便一直缩在里头,一句话也不说的缩着。
四个婢子送了不少衣衫首饰,端着齐整站在一旁,等着半天却也没见床帘之内榻上的人开口说话。
知午阁里太过安静了,其中一个两个开始私语。犹疑着问道:“二公子说的过来送东西,怎么不见人在。”
“诶,也不是进府里的这位是个什么身份性子,就真的这么进了门,还真是吓人呢。”另一人亦是轻声细语的道。
“老夫人都应下了,还能有假?即便是后头有什么变数也是后话了,外头那么多人都瞧见了,还能反悔不成?”不止是老夫人做不出这样的事儿,将军府也丢不起这个人呐。
她们言说着自话,林烟坐在里间也便听着。
听得久了还真有了些头绪。詹瑎隐住的那些不愿意让自己知晓的心思,她好似都明白了一些。该是说这个男人聪明呢,还是说这个男人痴傻呢……
她真不过就是一乡间村妇,还是个眼瞎的废物。到底他是瞧上了自己什么,是单单是因着自己救了他一命么。
心知不止是如此,可她寻不出解释。
至少现下,詹瑎那个憨傻的人,是真的真心待她。内宅之事有多可怕,她还不曾见识过,只知晓听着婢子们说的私语,心念往后真要为着个男人受些委屈,也是甘心的罢……
这已是最好的归宿了。
……
詹瑎真未耽搁多少时间。去了柳氏那里,小柔便说柳氏半个时辰前就已歇下了,这昏定顺势也免了。
后去了东厢的书房,命人叫来了柳印。
这几日府上的事情颇多,詹瑎这做主子的“死活”这么一闹,真是忙坏了府里。好在柳印也在近处,没过多久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