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没有根”的人。
没有根的人,总是很容易枯萎和衰老。
顾小七坐在他正对面, 舞厅内光线昏暗,不过仍可以看见,她脑袋微微歪着, 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过来。
子墨两手插进西装口袋, 晃晃悠悠走了过去。
顾小七对他摆摆手道:“哈喽。”
子墨手插在口袋里,没拿出来,回了声“嗨”走过去。一张茶桌,三面沙发,顾小七坐单人沙发, 銮禧夫妇坐在长沙发正中间,大姐不见人影,毕竟哈尔滨是大姐主场,走到哪儿都是朋友,想来是交际去了。顾小七对面的单人沙发空着,子墨顿了顿,还是在銮禧旁边坐下来。銮禧挡住了他的余光,看不太见顾小七。
銮禧道:“刚刚撞见,就一起坐了。”
子墨:“嗯。”
明知道两个人之前的事儿,坐一起,这不是搞事儿嘛。
銮禧看了看子墨,又看了看小七。子墨上身一倾,拿过茶几上一只红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把酒杯放下,便两手抱臂,后背倚在了沙发靠背上。顾小七脸上一直挂着皮笑肉不笑的笑,看着子墨,见子墨又倒回銮禧身后,便轻轻笑了下,也抿了一口杯中酒。
銮禧碰了碰子墨胳膊:“别这么尴尬啊,都是朋友。”
子墨只是说:“有点累。”
銮禧问:“怎么着就累了,你不是号称春江舞王,都到这儿了,你不露一手?”说着,搡搡他,“活动活动筋骨,等咱们舞厅开业了,还指着你出卖一下色相拉拉女客呢。”
子墨:“……”瞥他一眼,顿了顿,“我不行,腰疼,抻着了。”
“怎么弄的?”
子墨话语有些暧昧:“宗兰呗。”
昨晚他浑身酸疼,尤其腰背不舒服,让宗兰给他按按。只是宗兰力气小,按了一会儿胳膊便脱力了,按不动,他便让宗兰把兜兜抱来,放他背上。只是兜兜一个又太轻了,起不到按摩效果,便又把袋袋也放他背上。两坨肉压在他身上,除了沉了一点儿、又在他深色睡衣上蹭出一道鼻涕印儿,便没什么效果。
最后,只能让宗兰上来踩。
宗兰不轻不重的,两手撑在了床头,自己控制着力气,没有全部重量压下来,踩背踩的蛮舒服的,只是踩到了腰处……腰比背脆弱,宗兰两脚踩下来,子墨只记得当时仿佛踩得筋骨都有些错位,好在宗兰立刻踩回了背部。
但还是抻着了。
男生们在一起呢,说话总免不了带点颜色。
銮禧理所当然地想歪了。
舞厅内放着欢快的乐曲,略显嘈杂,说什么也不怕被第三个人听见,銮禧便在子墨耳边道:“害,你俩昨晚够激烈的啊,我跟我媳妇儿在隔壁都听到了,怎么就能激烈成那样。”两个人都鬼叫鬼叫的,顿了顿,又问了句,“你不是说宗兰不爱给你睡,总叫你自己解决吗?我看你俩挺好的啊。”
他习惯性“报忧不报喜”,总跟銮禧说宗兰对自己多么多么不好,多么多么刻薄,这是他奇妙的秀恩爱方式,对銮禧道:“那叫前.戏懂吗?宗兰越这样我越上头。”顿了顿,又说,“我发现我现在挺贱的。”
不是宗兰,他还发现不了自己还有这一面,毕竟在北京,他这白二少爷从来都是受女生追捧的,他又长得讨喜,从小到大,什么老师、邻居阿姨、胡同口老奶奶,全都喜欢他,也就大姐和宗兰时而对他刻薄。
他说:“我发现我现在啊,就特喜欢她对我爱答不理那个劲儿。”
銮禧笑了笑:“是挺贱的。”
旁边,銮禧媳妇好容易跟銮禧出来玩一趟,一直扒着銮禧胳膊,叫銮禧陪她跳舞,銮禧不回应。銮禧媳妇娇蛮,又扒着他搡了好一会儿,銮禧才点头同意,对子墨和顾小七道了句:“你们聊,你们聊,别太尴尬,我们跳舞去了。”说着,带媳妇离开。
这下,便只剩子墨与顾小七两人。
子墨身子前倾,两只胳膊肘搭在膝盖上,看着前方舞池,顾小七则一直打量着他,终于开口:“你过得好吗?”
子墨坐直了些:“挺好的。”又礼貌性回问一句,“你呢?”
顾小七撇撇嘴,嘴角边透出一丝苦涩,不说话。
似乎过得不好。
锦衣华服、美艳皮囊之下的她,看着就快要枯萎了。
沉默良久,顾小七又问了一句:“你妻子……对你好吗?听说,她给你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真好。”
子墨笑了笑:“是啊。”顿了顿,“你呢,不准备要一个吗?”
顾小七摸了摸自己肚子:“不知道。”
子墨又想起上午一位太太的话,觉得有道理,要一个孩子,把张太太的位置坐稳,那么这一生至少衣食无忧。
不过没说什么。
又是沉默了很久。
子墨有点尴尬,便坐地放空,望着面前的空气发呆。
顾小七忽然叫了声:“子墨。”
子墨回过神来:“啊?”
顾小七举起酒杯,咕咚咕咚喝下几口红酒,放下酒杯,眼眶便含了一层泪,望着他的眼睛道:“你还爱我吗?”
听到这句,子墨叹了一口气。
他其实不是容易尴尬的性格,过往已然放下,那么像老朋友一样互相问候也很自然,不必尴尬。只是从刚刚他见到顾小七第一眼起,她看他的眼神、姿态,她的语气,便都让他觉得,顾小七还没有完全放下……
可能因为张十一对她不好。
如果遇到一个对自己好的人,遗忘也可以变得很容易。
子墨又叹了一口气。老实说,他看她有点可怜。他不想可怜她,毕竟顾小七那么高傲的一个人,可怜她本身便是对她的□□,但他还是有点可怜她。他不想伤害她,便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我现在很幸福。”
顾小七明白了,点了点头,酒有些上头,眼泪簌簌地落下。
看到顾小七哭,子墨更是如坐针毡,他此刻安慰也不是,一直坐在原位无动于衷也不是,走开也不是……
好在顾小七两个小姐妹赶来,搭坐在她沙发边问:“怎么啦?”
顾小七:“没事。”
小姐妹继续询问安慰。
子墨离她有一定距离,便起身走去,借舞厅电话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听到宗兰声音的一瞬间,顿感心安,闲扯了几句,听宗兰说袋袋闹觉,便找到了个借口离开。
-
回到家时,兜兜袋袋已经入睡,整栋洋楼一片寂静,大家讲话、走路都是静悄悄的。姐夫和宗兰正面对面坐在饭厅吃馄饨,姐夫大概刚下班,宗兰大概晚上没吃饱。见他进来,宗兰对他招招手,他便走了过去,胳膊肘搭在宗兰肩上:“还吃啊?大晚上的,不怕不消化?”
宗兰道:“晚上那么一小块牛排,没吃饱,前菜我又不喜欢。”又问子墨道,“饿不饿,要不来点儿?”
子墨在宗兰旁边坐下来:“好啊。”
宗兰便叫厨房阿姨拿了一个碗、一个汤匙,把自己的馄饨分一半给子墨:“我刚吃了一口,不嫌弃吧?”
子墨一只手搭在宗兰肩头,脑袋搭在了自己手背上,摇摇头。
姐夫便嫌弃道:“大男人,咋还哼哼唧唧的呢?”
子墨道:“有点儿累了。”说着,眼眸看着宗兰,宗兰分完了饺子,正往他碗里倒汤,那模样很温柔。
子墨喝了一口汤,对宗兰道:“刚刚看到小七了。”
宗兰“嗯”了声,听他继续往下说。
子墨说:“聊了两句。”
宗兰从碗间抬头,看他:“然后呢。”顿了顿,“她过得怎么样?”
子墨道:“还行吧。”
听语气,像是不太好。
如今吃穿是不愁了,只是年纪轻轻丈夫乱搞,自己又找不到生活的方向,每日灯红酒绿、借酒浇愁的日子,又何谈幸福。宗兰说:“我刚刚看到一个女生,觉得是她,还真是。她挺漂亮的,可能有点福薄吧。”
子墨认同地点点头:“红颜薄命嘛。”
宗兰又问:“后天銮禧他们要回去了,我们几号回去?”原本打算让銮禧两口子先回,自己和子墨多待两天的。
子墨问:“想家了吗?”
宗兰“嗯”了声。
子墨说:“那就跟銮禧他们一块儿回去。”顿了顿,确定似的道,“行,早点儿回去吧,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干,早点回去,有点想家了,明天让銮禧开车去买票。”
第68章
离开哈尔滨前一天的晚上, 窗外下起了雷雨,豆大的雨珠“劈劈啪啪”打在窗户上。
宗兰穿一条藏蓝色吊带睡裙, 正坐在窗前书桌上记账。
这几日花销不大,简单记了几笔。
有些凉,一手拿笔,另一只手伸过去摩挲裸露的后背, 给予些许温暖。
白先生正仰在床上翻小说, 瞥了宗兰一眼,下地从沙发上拎起一件自己的黑西装,走过去披到宗兰肩上:“冷不冷啊?”说着, 从背后抱住了她。
宗兰很瘦。
握了一只德国钢笔的手, 白晰而筋骨分明,十分骨感。
子墨问:“记完了吗?”
宗兰:“嗯。”
见宗兰正事办完, 子墨便不正经起来,搂着她脖子的手, 顺势从摸了进去,很大很柔软。
宗兰侧过脖子,仰头亲吻他嘴巴。
毕竟最后一天了, 宗兰早料到子墨会有这么一出。
到了新地方, 他会忍不住想打卡,像小狗四处留下自己的气味一样。
于是,电闪雷鸣、大雨滂沱的夜晚,两个火热的身体缠绵了一夜。
第二日中午,大姐送大家回去。
宗兰一路望着窗外的风景。哈尔滨离俄国很近, 有大量白俄人流亡进来,整个城市里带着些俄国文化的印记。
上回在西餐厅,还看见一桌白俄贵族。
城市比春江繁华许多,天气也较春江清凉舒适。
宗兰打开了车窗。
昨儿下了一夜雨,空气冰凉,路不大平坦,车子开过一个个水洼,留下一路车轮碾过泥水的声响。
像有些恋恋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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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了一夜火车,第二日上午,抵达春江火车站。
老爷派了白齐来接。
春江市风和日丽,晴朗一片,阳光都有些耀眼,上了车,路过舞厅,见十几日不见,舞厅已然是大变样了。
写着“才子佳人”四个字的霓虹灯招牌,也已经高高挂在上面。
宗兰喊了一声:“停车。”
等车子停下,便让白齐帮忙抱一下孩子,自己进去看了一眼。
施工完成得七七八八,已经有舞厅模样了,只是一些细节工作还要继续,工头说,预计还有一个半月完工。
上了车,又一路往老宅开去。
老宅门口,老爷和太太已经迫不及待地出门迎接,没等车停稳,太太便下了台阶,从宗兰手中接过了孩子。
到了起居室,宗兰打开行李箱,把大小姐带给老爷太太的补品拿了出来,便上桌吃饭。
饭桌上,老爷一脸晴朗。
吃完了饭,便两手叠放在桌上,看着对面的兜兜弹舌,逗她。
兜兜袋袋“咯咯咯”地乐开了花。
乐了一会儿,又不乐了,注意着老爷脸上的表情。
三太太碰了碰老爷胳膊:“让你再弹一次呢。”
老爷又弹了一次。
兜兜袋袋便又“咯咯咯”地乐起来。
吃了饭,几人留在起居室吃茶果。
几个月前,他们六口人一下子全搬出去了,老宅里一下子落寞了许多,孤独的也不止三太太一个,还有怡婷。见宗惠、宗盛来了,便拉他们出去跳皮筋,又顺带把子墨也拉了出去。
子墨童心未泯,欣然同意,拖着一把腰不太好的身子骨,在庭院里同孩子们蹦蹦跳跳了起来。
玩累了,实在困得上下眼皮子打架,便又到他们原来的房间,子墨、宗兰、兜兜袋袋四个排排躺下来睡了个午觉。
弟弟妹妹继续在院子里玩耍,留下一院子欢声笑语。
一个如梦似幻的夏季午后。
回去时,是下午三点,久违了的红砖绿瓦的游廊上,洒满了明媚的日光,宗兰脸上也晴朗,抱着兜兜往前走。
子墨噌噌往前走,太太跟着叮嘱些什么,两个人把后头的宗兰和老爷落下好远。
老爷在宗兰后面走,忽然叫了句:“宗兰啊。”
“哎,爹。”说着,回身。
老爷走了两步,跟上来道:“下个月中秋,你提前个三两天的,跟子墨两个提点东西,到竹仙那儿走动走动。方便的话,把孩子也抱上,竹仙一直说挺想看看孩子的。”说着,动作干净利落地往宗兰手里塞了一张纸币。
宗兰道:“明白了。”
回去后,宗兰晚上跟子墨提了一句,子墨只是郁闷:“爹怎么跟你说不跟我说啊。”
宗兰瞥他一眼:“我的醋你都吃?”
子墨道:“算了,谁让你是我们白家最温良贤德、又顶天立地的儿媳妇呢。”
宗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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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厅装修如火如荼进行着,预计下个月开业。
中秋前一日,宗兰子墨便抱着兜兜袋袋,又提了满满两手的东西,从“小白公馆”出去,没走两步,到了“白小公馆”。
公馆内中西结风格十分和谐地融合在一起,房子不大,却也精美,家里一共两个下人,很节俭,很符合老爷风格。
竹仙是一位四十不到的端庄女性,相貌不算明艳动人,不过气质稳中大方,穿一身深色旗袍,受伤拿手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