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啃过两年树皮,跟了赵枝枝后也养不胖,至今骨瘦如柴,最恨别人说这个。
他气鼓鼓瞪金子,“迟早我会走出这里,而你永远只能做个女奴。”
金子笑得前俯后仰,满身松软的肉都抖起来。
阿元举起斧子一刀劈开木柴。
赵枝枝重新从屋里出来。头发梳好了,乌黑丰泽的长发垂在肩后,用破旧的红发带系好,去年的衣服今年穿短了,下裳露出藕白的脚腕,没有穿袜,穿袜脚就塞不进鞋了。
“去哪?马上就能吃早饭了。”阿元追出去。
赵枝枝跑得比他更快:“我去外面看看。”
阿元着急:“小心被越女逮住吃了!”
赵枝枝:“她睡到中午才起呢!”
赵枝枝径直去了南藤楼。
早上一睁眼,她就迫不及待。等到现在才去,已经很稳重了。
昨日她默默过了自己在这世上的第十五个生日,她没有等到她想吃的东西,也没有见到她想见的人,她本会沮丧地结束这应该令人高兴的好日子。
可就在她为自己伤心的时候,她遇到了比她更伤心的人,一位美丽不可方物,高贵的新美人。
她的伤心失意,在这位可怜的新美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美人都自残割腕了!
虽然她可能想得稍微严重了那么一点点,可是生死之事,谨慎点总没错。
所以她明白了,老天爷让她在南藤楼苦等是有原因的。
如果她昨天见到了赵家人,那她就不会一直在南藤楼等,也就不会遇见那位想要(可能)做傻事的新美人。
赵枝枝为自己短暂的抱怨向老天爷忏悔。夜里睡觉前,她虔诚地向大夏信奉的女娲娘娘以及各诸侯国信奉的各路鬼神许愿,许愿明年生辰能够吃到爹送的樱桃酥,许愿她认识的所有人明年都还活着。
最后一个微小的愿望,她留给了新结识的美人。她希望新美人是故意割腕还是不小心割腕也好,不要像旧庞姬一样,为一时的郁结,落得被主家抛弃的下场就好。
许完这三个愿望,赵枝枝满足地拥着被子进入梦乡。一觉睡到天亮。
早上起来,她心里就蹿出一个全新的期盼,和吃饭等人一样重要的期盼。她要去南藤楼碰碰运气,兴许能遇见那位可怜的新美人。
南藤楼是木头建造的一座楼阁,上下里外全是木头,深沉的枣红色漂亮又脆弱,仿佛风都能吹倒似的。远远看去,就像一位垂垂暮年的红衣老者岣嵝着背,艰难支撑早已残破不缺的身体。
赵枝枝轻车熟路摸进木楼。不合脚的鞋子踩在木地板上,得使劲绷紧小腿才不不会发出很重的吱呀声。各处小室没有门,一块破布垂在门槛上方,就算是门了。
赵枝枝刚入楼,姬稷就察觉了。
他抓起昭明留下的短刀,淡眉下两只深邃的眼如老虎般警觉盯着门边,随时准备将刀刺进闯入者的身体。
然后他听见少女笨重的脚步声和她轻细的呼唤,猫儿叫似的,一声声飘在风里:“美人,美人……”
姬稷绷紧的心蓦地松开。
原来是她。
姬稷听她又唤了好几声,他静静躺了会,忽然伸手在挨榻的墙上拍几下。
墙也是木头做的,“砰砰砰”,仿佛整个小室都被拍得晃了几下。
少女的脚步声更快也更近了:“美人,是你吗?”
姬稷看向门边的破布。
在风中晃来晃去的破布下,一张年轻稚嫩的面庞露出来,小小的脑袋,细白的脖颈,温润黑亮的眼睛弯弯笑起。
她的声音跟她的人一样,轻盈似羽:“原来真是你。”
姬稷翻身朝里。
赵枝枝礼貌地脱鞋,站在门边知会一声:“我进来了。”
木墙只开了一扇方正的小窗,拮据窘迫刚好只够一点点阳光照亮矮榻。朦胧的日光泄在榻上,姬稷被笼在稀薄的光里,他侧枕身体,双腿必须蜷缩,才能让矮榻容下他。
从季衡车里穿来的外衣随意扔在榻前,姬稷拢紧松垮的中衣,在赵枝枝离榻三步远的地方喊住她:“别过来。”
赵枝枝乖乖站住。
姬稷:“转过去,我穿衣。”
为避免节外生枝,他还是不要点破自己的身份。不然——
姬稷穿好衣裳站在赵枝枝身后,她一动不动,等着他叫她回头。
他目光轻扫,落在她白皙修长的脖子,她过分细瘦,他只用一只手就能折断。
昨天夜里他就在想,他好像忘了什么事。
今日看到她,他突然想起。
他忘记杀掉她了。
赵枝枝忽然浑身一颤,毛骨悚然的凉意从后背传来,她愣了愣,很快明白这股寒意从何而来。
又起大风了。真是冷啊。
“快入冬了啊。”赵枝枝收回发愣的视线,忍不住小声问,“你好了吗?我现在可以转过去了吗?”
“好了。”
赵枝枝转过去,惊讶发现不知何时身后贴了个人,她差点撞上去。
赵枝枝及时后仰,看清眼前人莹白的肌肤细腻如玉。
昨日夕阳昏暗看不清,此刻日光照在他脸上,她才发现,原来他眼下有两圈淡淡的乌青,冷眼掠人时,阴鸷而淡漠。她忽然又涌起昨日第一眼看到他时逃跑的冲动。
姬稷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在室中央的破席上席地而坐:“你怎么又来了?”
“我随便走走,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赵枝枝跟过去,在他对面盘腿坐下。
姬稷发现她不安地揉耳朵尖,接下来她又撒了句慌:“我不是特意来找你的。”
姬稷盯着她揉红的耳朵,鬼使神差般出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枝枝为这份主动的亲近而高兴:“我姓赵。”
“哪个赵?”
“帝台赵。”
“原来是赵相国家的。”
说起自己的姓,赵枝枝腰杆挺直,双手不自觉合在膝上,端庄柔雅:“虽然爹现在已不是相国,但他随时准备为君王所用。”
人前提及家门,不卑不亢方能昭显家风。最好再添几句忠君之言,那就更好了。这是阿姐教她的。
于是赵枝枝又添上一句,“不仅是爹,但凡我赵氏之人,皆忠心不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愿能为君王效犬马之劳。”
姬稷唇边淡淡噙笑:“为哪个君王?”
赵枝枝懵住。她就只会那几句,阿姐没说过有人还会问其他的啊。
她自己凑不出文绉绉的话,只能随便丢一句:““帝位上坐的是谁,就为谁。”
她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说完之后就后悔了,阿姐说过,若是答不出,就装没听见,她应该装没听见的。
她会不会惹出什么笑话?甚至,为家里招惹麻烦?
“你……你再乱问我话,我就不理你了。”
赵枝枝垂下脑袋,孱弱的双肩微微塌下,软糯的嗓音有意凶恶,却带出软趴趴的尾音,不安的情绪一览无遗,毫无震慑力。
姬稷不懂她为何局促难安,在他看来,她的回答很让人满意。
正如奴隶永远只属于最强大的主人,有才能的人,不该在输家身上耗费自己的一生。为人臣者,就该知趣。谁当了皇帝,就该效忠谁。死咬着过去不放,只会自取灭亡。
大夏王室宗族旧贵也好,其他蠢蠢欲动的诸侯国也好,如今的帝天子是他们殷国的国君,是王父,而以后,以后就是他!等他做了帝天子……
姬稷及时打住。
他一直都是王父引以为傲的储君,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王父还健壮,他会替他保管帝位许多许多年。
以后的事,以后想。
姬稷思绪回笼,少女已是水雾涟涟,她焦急地盯着他,委屈问:“刚才我说的话,你会告诉别人吗?”
姬稷摇摇头,“不会。”
云泽台各人背后的主家心思各异,就当她是谨慎吧。
虽然,这个小东西,看起来又小气又……愚蠢。
“你躲在这里过夜的事,我也不会告诉别人。”赵枝枝一颗心放回去,立马回以同样的承诺。
姬稷袖下的手从短刀柄处松开,他扫量眼前矮他一截的少女,笑道:“我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一个字都不能透露。”
赵枝枝莫名心头一颤。美人笑起来真好看,干净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
可是。
她仰头望他:“说了,就会杀掉我吗?”
第4章
姬稷一愣,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句话。
他笑容未改,盯着她的眼神却瞬间变得凶狠起来。
似逗一只毫无威胁的猎物,姬稷口吻轻松,凝进她眼中:“你觉得我会吗?”
小室静悄悄,只有风的耳语声缓缓流淌。
阴白的日光将草席一分为二,少女端坐阴影中,半晌,她如雪的面庞绽放纯真笑颜,灼灼其华:“你当然不会呀!我同你玩笑而已,瞧你生得这般娇柔,只怕连斧头都拿不起,哪杀得了人呢。”
姬稷:“我……娇柔?”
少女认真点头:“娇柔。”
姬稷深呼一口气。
他不生气。一点都不生气。
他认识的人里,只有季衡和姬一一对他说这种该死的话。他们一个疯里疯癫,一个幼小无知,他听过也就算了。如今又多了一个,是个小蠢货。
堂堂帝太子,怎能和一个小蠢货计较?
所以他原谅她眼瞎又蠢笨。
“你……”姬稷话未出口,少女已经跑了。
“我要回去吃饭了。”
她鞋都来不及穿好,趿鞋往外走。姬稷从小室出来一看,小东西早已跑到南藤楼外面了。
赵枝枝跑得气喘吁吁,确认身后无人追来才缓下来。
她若有所思回头看一眼南藤楼的方向,胸膛里咚咚跳个不停。
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然觉得,她可能真的会被杀掉。
两次了,她两次见面,都抑制不住地想要逃跑。为什么会这样,是错觉吗?
不远处阿元找来:“原来在这!羹都冷了!”
赵枝枝迎上去:“我正要回去呢。”
接下来好几天,赵枝枝惴惴不安。
她总是想起南藤楼的美人。
云泽台大门一直关着,她也不能去门边等人了。她没有其他好想的,只能悄悄回去南藤楼。
云泽台的日子是一滩死水。大门一关,谁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们只是送给人消遣的礼物,没有人会对礼物交待外面正发生着什么。更何况她们还是被人冷落的礼物。
赵枝枝在南藤楼外流连好几天,这天她问阿元有没有骨刀。
阿元摇头说没有,疑惑不解:“要那东西作甚?”
赵枝枝抓紧衣袖,不敢将南藤楼的事说出来:“我就是想要一把。”
阿元还要再问,金子拍开他,胖乎乎的身体蹲在赵枝枝面前,黑粗的眉挤着小小的眼,没有多问,只是说:“没有骨刀,竹刀要吗?”
赵枝枝点点头。
只要是刀,能刺人,都行。
金子擦掉手上洗衣的污渍:“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傍晚金子回来,手里多了把竹刀。半旧不新,刀尖都快磨没了。上面还有发黑的旧血渍,金子擦了很多遍擦不掉。
“虽然烂了点,但还能用。”金子将竹刀塞进赵枝枝手里,气没喘匀,额头全是汗。
阿元尖叫让金子把衣服穿好。
金子往墙角一躺,四平八稳岔开腿,阿元脸全红了。
“没出息,活该你做不成男人!”金子指着阿元大笑。
阿元躲到赵枝枝身后,“贵女,你管管她。”
赵枝枝没见过金子在男人面前的样子,可她听别的美人说过。
云泽宫留下来的女奴里,金子生得最壮,直到现在,金子还会时常指着自己黑黑胖胖的身体骄傲地说:“他们都喜欢我,所以我才能有这身肉。”
她没问过金子以前是怎么在云泽台活下来的,在她被送进云泽台之前,这里的奴隶已经很久没分到过食物了。
没有食物吃,有些奴隶会跑到街上,希望遇到胆大的商人将她们卖掉,有了新主人,她们就有吃的了。有人愿意被卖掉,就有人不愿被卖掉。反正都是当奴隶,云泽台好歹能有间遮风避雨的屋子住,而且还没人管,不用挨打。
金子就是不愿离开云泽台的奴隶之一。
云泽台外面树林后有条河,河挨着王宫,偶尔会有侍卫经过。
金子靠这条河养活自己。跟了赵枝枝以后,很少再去河边了。
今天她又去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金子双手捂住脸,她生得黑,脸红也看不出,但声音娇羞一听便知:“我……我早就想讨那个人的东西了。他和别人不一样,他很温柔。”
阿元立刻踮起脚捂住赵枝枝耳朵,赵枝枝掰开他的手。
阿元说:“不要听。”
赵枝枝低声说:“没关系的。”
阿元做寺人前是公卿家的小公子,家里犯了事全族都没了,他年纪小所以才捡回一条命被贬做寺人。他念过书,他曾经受过的训导见识让他无法认同金子的做法。
所以他宁愿啃两年树皮,也不会去做娈童。
金子提及河边的事,阿元很生气,他觉得金子不该在赵姬面前说这些污秽之事。
赵姬那么美丽那么善良,她的心像天池水一样干净纯洁。她是他见过最美好的人。要不是她,他早就因为偷庞姬的一口麦饭被庞姬打死了!虽然,庞姬死在了他前头,尸体还喂狗吃。
但那不关他的事。他只知道,没有赵姬,就没有他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