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幺:“修别人的屋子修得再漂亮又有何用,自己住的破草屋连个门修不好。”
季玉气噎。
家令督完米粮入库,回来看见屋子里一大一小坐在几案边埋头苦吃,像是几天没吃过东西一样,他屋里搁的小食一碟不剩。
家令又惊又恼。他的炒栗,他的烧肉,他的米酒,他今天下午的快乐全没了!
家令虽猜到这无礼的男人是谁,但他生气,所以他装作不知道。
他冷冰冰地站在门口,看着季玉和幺幺吃。
季玉也瞄到了家令,他也猜到了家令的身份,但他不说,因为他还饿着。
幺幺小声提醒:“公子,有个老男人。”
季玉小声:“别看,快吃。”
两个人吃得更迅猛。
家令快气炸了,他忍不住重重跺了躲脚。
季玉刚好吃完最后一块烧肉,擦完嘴抬头一张灿烂笑脸亮出来:“幺幺快看,门边有位丰神俊朗气宇轩昂的大人!快,快给大人问安!”
幺幺吃得满嘴是油,连忙站起来,熟稔地对着门口深深一鞠躬:“幺幺替公子向大人问安,我家公子姓季名玉,乃是殷都季家子孙,不知这位大人姓谁名何,如何称呼?”
人一出声就将显赫家世摆出来,家令怏怏道:“吾姓吴,乃是东宫家令。“
季玉上前恭维:“原来是家令大人!久仰久仰,早闻家令大人品貌非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家令捋捋胡子,斜眼睨他:“季公子对吾有所耳闻?”
季玉:“帝台谁人不知东宫家令?家令大人精明能干,能谋善断,乃是殿下身边第一能臣也。”
家令挑眉,扫视季玉的目光不再冰冷:“外面真这么说?”
季玉:“千真万确,就连鄙人的叔叔,也曾对家令大人赞不绝口。”
家令有所动容:“吾哪当得起季大夫的夸赞,惭愧惭愧。”
季玉迎他入屋:“家令大人,鄙人不请自来,还望恕罪。”
家令已经不气了,季玉那几句话听得他心旷神怡。毕竟是季家子孙,又替殿下办过差事,总得给几分薄面。
“听闻云泽台是季公子所修?当真年轻有为。”家令坐到席上去。
季玉:“不过是为殿下略尽绵力而已。家令大人替殿下管着这偌大的云泽台,若论年轻有为,该是家令大人才对。”
家令脸上的笑止不住:“季公子过誉。”瞄一眼,问:“此前殿下召过季公子两次?”
季玉:“是,虽来过两次,但每次都无缘和家令大人相见,当真憾事。”
“这次不就见到了?”家令重新打量季玉。
此人相貌寻常,一张嘴却极能讨人欢心。殿下召了他两次却没有用他,时隔几月,他却能凭自己的本事让殿下重新召见,着实不容小觑。
赵家在云泽台大门求见赵姬一事,此人固然是拣了便宜,可这便宜也是他自己拣来的。他那份随机应变的本事,让他重新入了云泽台。
说不定以后还要一起共事。
家令放下成见,命人重新备上小食。
季玉并未客气,端过一碟小食拿给幺幺吃:“还不赶快谢谢家令大人?”
幺幺:“谢谢家令大人。”
家令仔细一看:“好漂亮的童儿,是女娃男娃?”
“是女娃。”季玉答。
家令搅起半根麦糖给幺幺,打趣:“要不要留在云泽台当小童?像你这么漂亮的童儿,定能讨贵人欢心,吾可以让你去云泽台最美丽的人身边伺候。”
幺幺激动问:“云泽台最美丽的人,是谁?是那个赵姬吗?”
“对,就是她。”家令笑问,“你可愿意?”
幺幺回头看看季玉,摇摇头:“还是不了,我若走了,公子会哭死的。”
家令捧腹大笑。
季玉赶走幺幺:“去去去,外面去。”
幺幺抱着两碟小食跑掉。
“公子此去见殿下,有何打算?”家令眯眼问。
季玉听出他有意指点,立刻垂首请教:“还请大人赐言。”
“殿下不喜欢话多的人,尤其是油嘴滑舌的人。季公子虽有一张巧嘴,但凡事过犹不及,其中分寸,还需季公子自己衡量。”
季玉想起自己前两次和太子的会面。
为了博得太子的青睐,他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如今想来,当时他往外抛的那些话,卖弄的那些才识,除了标榜他自己是个有才之人外,并未起到任何用处。
季玉打定主意,这一次见到太子殿下,他绝对不再耍嘴皮子功夫。他要直接向太子请命,以他的性命为筹码,请太子托付差事,无论什么差事都行,只要是太子殿下让他做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若他做不到,他立刻自裁。
“大人的良言,鄙人记下了,若能心想事成,来日定当报答大人今日一言之恩。”
“客气客气。”
“鄙人还有一事,不知能否请大人解惑。”
“但说无妨。”
季玉试探问:“敢问殿下今日心情如何?”
家令笑道:“只要赵姬今日无恙,公子就无需忧心。”
季玉不解:“此话怎讲?”
家令指了指建章宫的方向:“殿下喜怒难测,什么时候高兴,无人能知,但什么时候不高兴,却好猜得很。”
“怎么猜?”
“就看那赵姬是否受惊生病。”
季玉惊讶,他猜到那赵姬甚是得宠,却没想到如此受宠,竟能左右太子殿下的心情。
君王之心,向来坚硬,能得君王欢心算不了什么,能让君王牵肠挂肚为之忧心忡忡的,才算本事。
季玉开始考虑该如何讨好赵姬。
家令歇息够了,准备出门采买,同季玉告别:“能说的吾都说了,吾还有事要忙,公子自便。”
季玉起身相送,深深鞠一躬:“家令大人慢走。”
漫长的等待中,季玉终于等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会面。
此时天已经全黑。
小童引他来到建章宫甲观,隔着屏风,他听到萦绕在他梦中数月的声音——
“先生久等。”
太子殿下的声音,年轻悦耳不失沉稳。
季玉激动地伏下去,声音都在颤:“小人季玉,见过太子殿下。”
“先生请坐。”
季玉爬起来跪坐,一双眼睛盯着屏风。
太子殿下为何不直接面见他?为何要隔着屏风?此举有何深意?
屏风后,姬稷正襟危坐,沉静如水的白皙面庞,十几个嘬出来的红印从额头延伸至脖颈。
脸上多出的红印并未让他有所拘谨,他气势凛凛地坐在那,褒衣大袑,身披红裘,贵雅沉凛,冷漠的眼探到屏风上。
油灯照亮他淡浅的长眉,沉思时微蹙的眉心,倨傲而坚毅。
季玉他见过两次。今日是第三次。
季玉此人,确实有才,见识深远,甚合他意。但此人太过急功近利,嘴上说的漂亮话太多,若能沉淀一二,再好不过。
继上次见过季玉后,姬稷有心疏远,一是为了探探他的性情,二是为了看他有多少决心,是否一心认主。
谋士客居各诸侯国,今日为这国奔波,明日又为那国奔波的事并不少见。天下不止一个帝台,帝台也不止一个云泽台。
他要的是绝对忠于他的谋士,不为任何人而谋,只为他而谋的谋士。
姬稷以为季玉作为季家子孙,季衡推给他的人,就算他忘了,季衡也会提醒他。
结果,这几个月以来,季衡一次都没提起过季玉,所以他疏远一次之后,就把季玉给忘了。
姬稷开门见山:“孤有事交给先生,不知先生是否愿意?”
季玉大喜过望,他正要哐哐撞地板恳求太子殿下准他一件差事,眼泪还没挤出来,太子殿下就主动吩咐他了。
盘古庇佑!
季玉:“小人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姬稷:“孤想将赵姬的姐妹都嫁出去,你替她们寻个好归宿吧。”
季玉懵了懵,殿下交给他的第一件事,是让他做月老?
“有一个叫赵姝的,是陪伴赵姬多年的姐姐,她的婚事,由赵姬来定,此人的夫婿,你列好人选,届时呈上即可。”
季玉不敢犹豫,当即应下:“喏。”
姬稷缓声道:“这件事后,孤或许另有要事托于你。”
季玉听出其中意味,太子殿下是要用择亲的事试探他本事如何!若是他能做好择亲的事,太子殿下定会重用他。
季玉激动不能自已:“小人一定不负殿下所托,为赵氏女子寻得好郎君。”
姬稷挥挥手,奴随们端出赏赐之物。
姬稷:“上次之事,孤替赵姬谢过先生。”
季玉哪敢应,伏倒谢恩:“上次在云泽台外,小人所说,句句肺腑之言,小人真心敬仰赵姬高洁之质。”
姬稷起身,“先生可曾用过夜食?”
“尚未。”
“留下用食吧。”
季玉心花怒放,感恩不已。
竟能得太子赐食,这份恩典可不是人人都能得,他今晚做梦都能笑醒。
或许他下次还能和太子共食!
季玉饱含泪水吃完了夜食,刚走出屋子,一个小童朝他奔来,捧了好几个橘子往他怀里塞。
“赵姬给先生的。”小童仰头道,“赵姬说,多谢先生,辛苦先生了。”
季玉脑中浮现美人雪白如玉的美丽容颜,如此绝色,一眼便能令人心神荡漾。
他总共见过她三次,上一次所见,却与前两次不同。
美人虽依旧娇怯,但不再是从前惶惶落寞的模样,她柔柔弱弱往那一站,他却半点遐想的念头都没有。不敢想,怕玷污她。
任谁见了那日云泽台门后的赵姬,都不会将她与赵家的玩物联系起来。
她是纯洁的,是高贵的,像是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集齐在她身上。
这便是太子殿下的赵姬。
凡夫俗子,不配肖想。
季玉剥开一个橘子,走下建章宫的台阶,朝台阶下的幺幺招手:“幺幺,回家咯。”
第44章 一更+二更
因为快要过年的缘故, 建章宫上下开始除旧。
小童们也加入了除旧的队伍,寝屋变得空荡起来。
赵枝枝早上起来, 无人蹲在床头要蜂蜜吃,她有些不太习惯。
她一个人抱着蜂蜜罐慢吞吞地吃了会,奴随进屋来替她穿衣伺候洗漱。
奴随们讨她欢心:“赵姬今日更美了。”
虽然每天都能听到这话,但赵枝枝还是很高兴地收下了。
“你们也一样。”
奴随们捂嘴笑。
赵枝枝白天不梳髻, 夜晚太子快要回来的时候, 她才会用他送的玉笄匆匆挽个高髻。
此时她乌发垂落, 随意披在肩后,脸上泛着起床后的红晕, 刚打过哈欠, 眼睛湿漉漉。
今天早上吃鹅油烫面蒸饼, 松软热乎的蒸饼,配新鲜的腌萝卜, 腌萝卜红彤彤,咬进嘴里嘣嘎脆。旁边几碟绿色紫色的小菜, 看不出是什么菜, 咸中带点甜味。东西不多,没有肉,摆满食案, 刚好够赵枝枝一个人吃。
刚开始在建章宫独自用早食午食的时候,赵枝枝面前摆的是大食案,她和太子两个人躺上去还有空余。每顿都有二三十道大食,她一个人吃根本吃不完。只有太子回来与她共食, 她面前的大食案才会变成小食案。
太子吃完了他自己面前的食物后,会看看她面前的食物,如果她吃不完,太子就会替她吃光。
“莫要浪费。”太子总是这样说。
他一点都不嫌弃那上面沾了她的口水。
她觉得太子不喜欢铺张浪费,但是不知为何,她的衣食住行全都由太子过目视察,一应物件皆奢贵华丽。
可她也不喜欢铺张浪费,尤其是食物,每次在建章宫独自用食,大食案摆的东西太过丰盛,她吃不完就很急。
她想让小童们一起吃,可他们不敢吃。他们将摆上食案的食物称作盘古之食,盘古之食,是一日正食,是上天恩赐。平时她给他们的东西,他们都会高兴吃下,唯独正食时,他们从不朝她要食案上的东西吃。
听说这是殷人之礼,正食不享,唯有亲密的人,才能享用对方食案上的食物。
因为总是吃不完食物,她颇为烦恼,一次酣畅淋漓的欢爱后,在太子意识迷离之际,她趁机将关于大食案的烦恼告诉太子。
她不想浪费食物,她独自用食时用小食案就行了。
太子很惊讶她竟会为这种事烦恼。
他准了她用小食案的事,还说以后她有什么想做的事,直接吩咐就行,无需经他同意。
从那之后,她在建章宫独自用食时就开心多了。
赵枝枝慢条斯理地用完早食后,喝了点小酒,甚是餍足。
她准备洗洗头发。
太子殿下喜欢嗅她的头发,他总是抱着她嗅来嗅去,尤其是欢爱之后,就算她没有清洗,他还是会紧紧地圈着她,一边嗅她一边入睡。
赵枝枝要洗头发,奴随们立刻动起来,将火盆烧得更旺,淘过粱的水烧热煮沸,备好葛巾和蒲席,取来厚实的布衣罩到赵枝枝身上。
赵枝枝听见外面冬风呼呼拍打窗户,屋子里火炭烧红发出滋滋声,温热的淘粱水覆到她头上,奴随们忙前忙后替她洗头发。外面很冷,屋里很暖,奴随们轻轻抚着她的头,温柔而细致。
她舒服地眯起眼,空无一物的脑子里缓缓浮现太子殿下的脸。
太子殿下现在在做什么?
这么冷的天,殿下会不会被寒风吹得眼都睁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