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席银闻言,眉心一跳。
  江沁抬头看向她:“郎主是行孤路的人,注定无人作陪,独面刀剑,姑娘若要行在他身旁,也不能避开各样冷器,和各色人心。”
  “不……我不想行在他身边,等哥哥回来,我就要回去。”
  江沁摇了摇头:“姑娘若要回去,那清谈居,就又剩下郎主一个人了……”
  席银抚在雪龙沙背脊上的手指微微一握。
  雪龙沙突然抬起头,哀怨地朝着清谈居的隔扇门呜咽了一声。
  席银抬头朝那重重帷帐之后望去。
  帐后寥落寂静的一切,她都已经熟悉了。
  他素朴至极的起居,单一的饮食,执着而不肯变通的性格,人欲尽断,伤痕遍布的筋骨血肉,毫无保留,尽曝于数月的相处之中。
  “江伯,朗主伤还没好全,哥哥也还没有回来,我……没有说现在要走。”
  江沁站起身,向她拱了拱手。
  “如此,老奴该谢过姑娘。”
  雨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地面。
  各色落花汇成嫣流,顺着廊沿朝低洼处淌去,逐渐汇成了一汪浅洼,远看似血泊。
  席银凝着那一抔“血”,轻声道:“江伯,您别谢我。其实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明白,但我又不敢问郎主,所以我想想问问您。”
  “姑娘请说。”
  “我想知道,郎主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洛阳城有那么多的人要斥责他,甚至要杀他,为什么大司马大人要对他动刑罚,为什么,小二郎君,甚至是……女郎,都不耻他的行径?”
  江沁摇了摇头,轻道:“姑娘觉得他有罪吗?”
  “没有!”
  她应得很笃定。
  江沁一怔,继而竟然烫了眼眶。
  席银见他沉默,起身道:“江伯,怎么了。”
  “哦……没什么。”
  他说着揉了揉眼睛:“只是不明白,整个洛阳城都不敢直论的话,姑娘为何这般笃定。”
  席银道:“奴不懂洛阳城的事。奴只知道,他救过奴。在太极殿上,他也没有放弃奴。这几个月以来,奴没有见过他恃强凌弱,反而他自己成了个遍体鳞伤的……孤……”
  她想说孤鬼,又觉不敬,猛地想起了赵谦给张铎的判词——孤贵人。
  太贴切了。
  江沁沉默须臾后,方开口,“姑娘焉知,郎主不曾凌人,甚至杀……”
  “洛阳城里杀人的人还少吗?”
  她忽地提高了声音打断了江沁的话。
  “刘必为请兄长,在青庐前杀了十二美婢,陆还和皇后要杀皇帝,甚至奴…… 也曾想杀人……谁说杀人就是罪人?的若这般论处的话,洛阳城,有几个人配活着?那些不曾杀人的人,他们又有多高洁,靠着祖宗的荫封,收了佃客们的粮银,日日夜夜,携妓乐游,殊不知,路中冻死,饿死的佃客奴婢,都是……”
  她很少说这么长的话,说着说着泄了底气,蹲下身顺着雪龙沙的背毛来掩饰心虚。
  “奴见识短浅,我就是觉得……大司马不该那样对他。”
  这确实是浅薄粗陋的见识。
  是一个奴婢,想要求存于乱世的私心。
  贵在她毫无掩饰,实实在在地吐露出来,顺着一条人眼不见娑婆暗流,流入市井的轰鸣之间,也混入高风送来的金铃声中。
  江沁明白,张铎一定很想听到这一席话。
  奈何,何以有风送铎声,但无孤燕寄人言呢?
  ***
  永宁寺的九层塔中,张铎与张奚相对而立。
  海灯的灯阵之中,流焰如滚金。
  燎烧着两端极不相似的身影,窜上塔壁,在塔顶上,如鬼魅般缠斗。
  塔外风雨不断地撞向那四角的金铎,其声寒冷锐刺耳。
  然而,佛像前的两个人却沉默无声。
  张奚是一个清瘦的人,但目光炯明,虽然已年过六十,却依旧精神矍铄。他身上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袍,其上讲究地绣着松涛纹,袖中藏着老料檀香,冠帽下的发髻一丝不苟。
  “父亲想好了,要与我说什么?”
  张铎的声音划破寒寂。
  张奚却仰面望向那壁上狰狞的金刚壁绘。“中书监以为,我要对你说什么。”
  “云州城破,南渡在即,先帝托孤,而孤将覆灭。父亲身为人臣……”
  他说着笑了笑:“罪极。”
  张奚手扶佛案,不顾灯焰灼热,灯盏滚烫,低头看着灯油中的倒影。
  “所以我该向中书监请罪吗?”
  “不敢。”
  张铎拱手退了一步。
  “我受张家教养多年,即便受过责罚训斥,也从无记恨之处。但我所行之道,为家门不耻,为母亲不容,这一样,张铎诚不甘心。”
  张奚冷笑了一声。
  “你无非想我认那一句;‘浮屠塌,金铎堕,洛阳焚。’”
  他说着,转身望向他:“何须如此,你如今是中书监,整个洛阳的中领军,全掌于你手底,你大可用刀架在我的脖子上,逼我向你行跪,逼我认你的妄念和痴道!何必拿江山来和我这个老朽……和你那柔弱的母亲斗气!张退寒!这江山不是张家的,也绝不能是张家的!”
  “为何不能?”
  张铎迎上一步。
  “我虽不是你的亲子,但我既然随着母亲拜了张家宗祠,我就自认是张家子孙,十几年来,我对子瑜何处亏待,对长姐何处的不敬,对你,对夫人,何时不尊。可当年我身陷金衫关,曹洲护军,明明可以驰援,你为何要向陛下进言,弃守金衫!”
  张奚摇了摇头:“你是领军之人,你不懂吗?”
  “我懂!我知道陛下跸于北关山,曹州护军驰援金衫,会使北关空虚。可是那又如何?陛下,还有你们,在北关作甚?行猎,游山?就为了护卫这一行涉春之人,你们让我,还有赵谦,以及金衫关是数万将士殉关?父亲啊,君就是这么忠的?子嗣的性命笑谈间即可交付?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有认过我,是你的儿子?”
  “你住口!”
  “为何要住口?我说错了吗?”
  他说着,步步紧逼,几乎将张奚逼入灯阵。
  “功高震主是罪过。我心里清楚。是,我是养寇自重,我是抓攫了地方军力物力,但那是为了自守,为了防范陈望和你张奚之流,身在洛阳,躲在血肉之躯之后,却能言辞惑君,卸磨杀驴!”
  张奚气血翻滚,伸手颤抖地指向张铎的眉心:“你……你竟如此厚颜无耻。你拥兵自重,枉杀忠良,逼胁陛下,你还……你还有脸训斥我……”
  “我不杀忠良,难道,等着忠良杀我吗?”
  他言及于此,忽然笑了笑:“父亲,你已不是第一次,对我起杀意了。”
  “你……你在胡言乱语……”
  “前年,父亲的六十的寿宴,有人拔剑祝舞,父亲应该还记得。”
  “你说什么。”
  “那个人,受过我的亲竟,不过,最终没有写入廷尉的卷宗,父亲以为,真的有忠义之士肯为国是杀奸而清白自尽吗?沾了肉刑,一样吐得干干净净。无非是我……”
  他反手指向自己。
  “无非是我,不想伤父亲的清白之名罢了。”
  他说完,肆然笑道:“张奚啊,你和我有什么区别?这十几年,我戍守过边关,杀过胡人,但我犯过谋反大罪吗?谁给我扣的这个大罪,谁让我站上风口浪尖的?谁害得我的兄弟姊妹视我为叛逆,谁逼我走到的这一步的?啊?”
  话音刚落,他一把捏住张奚的手。
  “父亲,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说着,他提声又重复了一遍:“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吗?”
 
 
第38章 春衫(五)
  张奚慢慢抬起被张铎握住的手, 捏握成拳。
  “兴庆十二年,官学不兴,礼仪教化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我张氏一门, 陈氏一族,门下子弟, 从无一日废《周官》, 而你!你……你也曾秉笔与我同研一经,是时,我何曾不当你是张氏子弟!是你行歧路而不知返,以身入修罗界, 陷此众叛亲离, 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此还要佛前吠嚣!怨怼世道亲族。张退寒,你要我给你交代……哈……”
  他张臂荒唐笑开,旋步仰面叹道:“想我张奚秉承家学,却养子如你……如豺如犬!”
  他说着, 颤巍地指向张铎。
  “我又如何向我张氏先祖最交代,如何向先帝交代!”
  说完,他甩袖跨步, 踏出高塔。
  塔外大雨倾盆,张奚还不及跨入雨中, 背后的声音旋即追来。
  “父亲忘了今日之行,所谓何故?”
  四角金铃撞鸣,朱漆门前的鎏金铜灯忽明忽灭。
  张奚脚步下一绊, 身子前倾,踉跄间险些跌入雨中。
  回身之时,已睚眦欲裂。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逆子!不得妄想!”
  张铎撩袍向张奚踏近,“君为臣纲?君若亡于战乱,国若毁于嚣斗呢?”
  他虽在笑言,可眉目之间分明有伤意。
  “有那么难吗?”
  张奚浑身颤抖,几欲顿足。
  “不得妄言!”
  “认我的道理有那么难吗?”
  他全然无顾张奚的怒状,逼行于漆门前。
  五千枚朱漆门在风雨之中“咿呀”惨呼,把海灯照出的残影尽数煽乱。
  “你既忠于君主,可以弃我性命,如今……何妨为君,恳我一回?”
  “你……”
  张奚只觉胸胀欲崩裂,所有的气血都涌入头顶。颅内滚烫欲炸,永宁寺中无数的梵音佛号也压不凉冷。
  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强抑下愤懑之气。
  谁知脑中却回想起了昨夜徐婉跪在他面前的情景。
  白玉观音目光慈悲,寡素的窗纱上映着因多年茹素而越见消瘦的影子。
  她跪在观音像下,含泪说:“妾弃过他,你也弃过他,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从未想过要做张家的逆子。是妾,是妾把逼到孤道上去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无非是想妾给他认一个错。”
  张奚低头问道:“你要去给他认错?”
  徐婉含泪恳切道:“若可以解你之困,妾情愿。”
  “不准去!”
  他陡然动怒。
  徐婉抬起头,眼眶青肿如核桃,哑声道:
  “为何?”
  张奚胸口一阵酸疼,几乎有些不忍再看上的女人。
  他索性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向她,负手而立。
  “你自囚于此这么多年,是要教他分是非。我重你人品,从不轻视你为女流之辈,如今,你竟也说出这般言辞,枉我信重你多年!”
  “是妾疑了!妾知道他有罪,可妾不能眼见他死啊。”
  张奚闻言,厉起一道,直呼其名:“徐婉,你若生疑意,我即离弃你!”
  徐婉在他的雷霆之怒下,颓然跪坐下来,声泪俱下道:“是非……就重过你和他的性命啊?”
  “妇人之仁!”
  “他是我的儿子啊……”
  “你还敢认他!”
  “我对不起他……你让他来……见见我吧,他一定会听我的话的,求你了……”
  “你想都别想。”
  他说完便要走,徐婉却膝行过来抱住他的腰道:“郎主跟妾说句实话,郎主究竟要与他如何了结。”
  如何了结。
  此一言,竟令张奚默然。
  东晦堂前的那株海棠摇曳生姿,溶溶的月色映在天幕上,流云席卷,时隐时现,如同《易》中那些玄妙而难以勘破的章句,偶见于日常之外的灵性,不过一时,又消隐在破碎的山河,征人的残肢之中。
  这是头一回,他觉得,玄学清谈皆无力。
  “放手,也放心。”
  他最后吐了这五个字给徐婉,掰开他的手,朝东晦堂外面走去。
  徐婉怔住,随即抬头,凄厉地朝他喊道:“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张奚已经行至海棠花下,花荫在身,阴郁难脱。
  他没有回头,一步一字,寒声应她的问。
  “我只想给张家,留个清白。”
  清白这个东西,实难明说。
  好比他眼前痛恨的这个人,穿着月白色的宽袍,免冠,以玉带束发,满身是刑伤,却无处见血污。
  “张退寒。”
  他收回思绪,张口唤了他一声,本不指望他应答,不想,他却应了一个“在”字。
  张奚闻声不由笑了。
  “你还记礼,只不过,你学儒多年,但从来都不明白,‘士可杀,不可辱’究竟是何意。”
  “你并没有教过我。”
  张铎说完,往后退了一步,声舒意展。
  “乱葬岗东晦堂都是我的受辱之地。我不为士,何必在意士者如何,父亲,你既无话与我说,我即告辞,至于洛阳如何,我与父亲一道,拭目以待。”
  说着,他跨过朱漆门,独身赴向惶惶的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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