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阿银起来吧。”
  岑照的声音,遮住在袍袖后面,有些发闷。
  席银低头望着她:“哥哥为什么要这样, 阿银受不了……阿银……阿银很难过。”
  “阿银不要难过。”
  他说着,慢慢抬起头来,“是哥哥对不起阿银。”
  “没有,哥哥从来没有对不起阿银。”
  岑照摇了摇头,“阿银长大了呀,也变了好多,这一年多,你一定吃了好多苦。”
  这一年多,她很辛苦吗?
  在张铎身边,的确是动辄得咎,轻则遭喝斥,重则受皮肉之苦。
  然而张铎那个孤贵人,也根本不懂得如何去消解掉一个女人天生的恐惧还有悲伤。
  此时,在岑照温柔的声音里,席银在这一年间所受的委屈也好,身上的疼痛也好,心中忧虑也好,好像突然之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疯狂地奔涌流泻。
  席银什么也不想说了,若不是张平宣和宋怀玉在场,她只想趴在岑照的膝上,像从前那样哭一场。
  “我不逼殿下了……阿银不逼了……哥哥,你起来,你起来好不好。”
  “好。”
  岑照温和地应了一声。
  席银忙试图去他,却被张平宣替了手。
  她只得将手藏回袖中,低头朝后退了几步。
  张平宣命女婢替岑照拂去下身上的尘,自己亲自帮他理整衣襟和袖口。
  而后看了一眼席银,没有再疾言厉色,“你不用站那么远,内贵人。”
  说完,抬头对岑照道:“你不是有话,要和她说吗?去后苑说吧,把正堂留出来,晚上的婚仪在此处,尚要布置。”
  岑照点了点头。
  回头对阿银道:“阿银,来。”
  席银应声刚要上前扶他,却听张平宣冷道:“不要碰他。”
  说着,她接过女婢递来的盲杖,放到岑照手中,抬头又道:“你是我的夫君。”
  “是,殿下。”
  岑照的声音不大,淡淡的,除了尊重,听不出别的情意,然后,后面的那句话,却说得很温柔。
  “但阿银是我的妹妹。”
  说完,他转身朝席银伸出一只手,“阿银过来吧。”
  席银看了一眼张平宣,却并不敢把手伸过去。
  “阿银……跟着哥哥走就是了。”
  岑照听她这样说,到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垂下手臂不再坚持。
  这边席银刚要跟上去,又听身后道:“你们跟去做什么。”
  席银回头,见宋怀玉并两个宫人也跟了过来。
  宋怀玉道:“殿下,宫里的内贵人出宫,是不得私见外男的,奴等自地跟着。”
  张平宣还要说什么,岑照却回身道:“无妨。岑照明白陛下的意思。宋常侍请。”
  张平宣见此,也不再出声,让开面前的路,由着宋怀玉等人跟了过去。
  几人一道穿过内廊,向后苑走去。
  内廊是张府的私禁之地,苑中宾客并不能行走。
  到了廊下,宋怀玉等人便不再跟近,随着女婢一道,在青苔道上侍立。
  廊外是芙蕖潭,此时芙蕖花期将过,凋零的残花上尚停着几只蜻蜓,风一来,便都飞入叶丛不见了。芙蕖潭对岸,宾客正在饮酒清谈,依稀可听见什么“菩提”“八卦”“阴阳”“草竞”等词。女婢窈窕的身影穿梭其中,酒香随风渡来,沁人心脾。
  岑照的盲杖在木质的廊板上“叩叩作”响,席银跟在他后面,情不自禁地去和那盲杖的节律。
  岑照走到琴案前,屈膝跪坐下来,抬头对席银道:“阿银坐。”
  席银望着那座琴台,黄花梨木雕莲花,奢贵得很,而台上的琴,却仍然是岑照在青庐常奏的那一把。
  “阿银是不是很久,没调过弦了。”
  席银顺着他的话回想了一阵。
  好像真的有一年,都没有碰过琴了。不过,她倒是记得,在清谈居的侍候,张铎倒是给她买过一把琴,只是买的是古琴,她并不是那么会弹,后来,他好像还是习惯看她写字写得抓耳挠腮的样子,那把琴也就不知道被扔到什么地方去了,总之张铎不主动让她弹,席银自己是万万不敢提的。
  “是阿……手也许都生了。”
  她说着,垂头挽了挽耳边的碎发,抚裙在岑照对面坐下来,伸手摸着琴弦。
  “阿银真的很想哥哥,很想很想。”
  “哥哥也很想阿银。”
  席银抬起头,芙蕖残影下的岑照,身骨单薄,虽已换了大婚的青玄袍,却尚未束冠顶,只用一根青玉簪束着发,双手静静地按在琴面上,笑容淡淡的,温如晨间的静阳。
  “哥哥……与长公主殿下结亲,阿银是不是不开心。”
  “没有,长公主高贵,识礼,哥哥能娶她,阿银怎么会不开心。”
  “哥哥和阿银一样,不由己。”
  席银没有说话,对岸忽然喧闹起来,席银侧面看去,却见是一个喝醉酒的宾客,在潭边调戏张府的女婢,此人穿着香色金丝袖袍衫,腰系白玉带,看起来十分富贵。他把着酒杯,一手搂着女婢的腰,醉笑道:“都说长公主府的女婢好看,今日见识了,果不一般,袖里藏的是什么香,好香啊……”
  一旁的家奴劝道:“郎君,您醉了,且松手吧,这可不是在您的私苑啊。”
  那人却不以为然,一把扔掉手中的酒盏,那女婢连忙趁机掩面跑开了。
  那人见从此,一下子恼了:“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她追回来。”
  家奴道:“郎君啊,这可是在公主府……”
  “我没醉,我知道是在公主府,但那又怎么样,谁不知道这里腌臜啊,不说别的,就说那什么岑照……你们称他是什么商山四皓,青庐一贤的,从前吧……可能还真是洁身自好的贤人,如今……我呸,廷尉狱里出来的罪囚,靠着长公主求情才苟活了下来,说是驸马……谁不知道,他就是男宠,拿着那副身子伺候女人,我告诉你们,哪日,我拿两颗金锭子,也叫他跪着,好好伺候伺候我……”
  家奴听不下去了,忙去四下看了看:“您别说了,叫人听见可就不好了。洛阳城都知道,长公主殿下,珍视驸马得很。”
  “那是因为她贱……”
  这人是酒中意乱意,趁着四下没人,发起酒疯来,该说不该说的,全部说了出来,全然不知道那珠帘后的内廊上有人。
  席银听到这些话,不由牙齿龃龉,手掌在琴弦上一拍,起身对青苔道上的宋怀玉道:“ 宋怀玉,把那个人带来。”
  宋怀玉应声,刚要过去,却听岑照道:“宋常侍,稍慢。”
  席银顿足回过头来,“我不准哥哥受这样的侮辱!”
  岑照摇了摇头,伸手摸索着,握住席银的衣袖。
  席银只得顺着他的力道,重新跪坐下来。
  “我知道,哥哥是洛阳最清白的人,绝对不像他们口中说得那样!”
  她说着说着,有些急了,两腮涨红,耳朵上的珠珰伶仃作响。
  岑照将手叠放在琴案上,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这样说话。”
  “我……”
  席银怔了怔,之前她是气极了,到真没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气焰一下子弱了下来。
  低头又见宋怀玉还立在的青苔道上,等着她的后话,迟疑了一时方道:
  “哥哥是长公主殿下的驸马,他们出言污蔑哥哥,就是对长公主,还有陛下不敬,我不许他们这样放肆。”
  她说完,下意识地捏了捏腰间的金铃,又重新顶了一口气,对宋怀玉道:
  “去把他带过来,我要他给我哥哥赔礼。”
  “阿银,不必的”
  “哥哥!”
  岑照摇了摇头。
  “ 我不想看阿银这个样子。”
  席银闻话,声音细了下来。
  “为什么……”
  “你这样,我会觉得是我没有把你护好。”
  席银说不出话来。
  岑照抬起头,“你从前,一直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姑娘。”
  有些话,不需要寒若雪刃,就可以瞬间划破人的皮肤,顺着肌理,直入心脏。
  张铎如果此时听到岑照的这句话,一定会自叹自己,在玩弄人心一事上,技不如人。他以为,他的话已经足够犀利,能够将席银剥皮剔骨,改头换面。却不知道这世上,对女人来讲,最能诛心的话,往往饱含着最温柔的情意,令她们情不自禁地沉沦。
  席银哑然了。
  愣着在琴案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明岑照没有怪她,可她却觉得,她自己变得不那么可爱了,一时之间,她竟也有些厌弃自己将才的气焰。
  “哥哥……是不是不喜欢阿银了。”
  “没有。”
  岑照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你一直都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只不过是不想你因为我的事,不开心。”
  说着,他转向芙蕖潭的对面,轻声道:“将才说话的那个人,若我没有听错的话,因该是洛阳城中的富贾,秦放。你如今是宫中的内贵人,为了我与他相争,不好。”
  席银听到秦放这个名字,不仅一愣。
  “秦放……”
  岑照听她迟疑,转而问道:“怎么了。”
  席银忽然想起了张铎在太极殿上那一句:“杀秦放。”
  不禁脱口道:“若是他倒也罢了,反正他应该……也活不长。”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又疯狂吐槽男二和银子。
  在我看来,刀是劈向银子的,也是劈向张铃铛的。
  我们对一个人性格的扭转,三观的扭转,一直都是十分残酷的,所以,接招接招。感谢在2020-03-04 22:34:37~2020-03-06 00:3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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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夏山(四)
  琨华殿内的灯一直烧到了起更。
  宋怀玉比席银早回了一个时辰, 却也只是在琨华殿中立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走了出来。
  胡氏迎上来道:“宋常侍,奴等可要候着。”
  宋怀玉摆了摆手, “在这里仔细听着,仔细陛下要什么, 但万不能私自进去。”
  说完, 他仰头查了一回天时。
  “等内贵人回来,你们就退下。”
  胡氏不知出了什么事,但见宋怀玉面有隐忧,也不敢多问。
  天上流云卷月。
  那日不愧是太常演出的黄道吉日, 穹顶的月光十分清亮。楸树荫里, 几只长着灰色羽毛的无名鸟, 张开硕大的翅膀腾枝而起,从用宁寺塔上飞过,直直地向月亮冲去。鸟羽上的尘埃轻盈地落在塔顶的金铎上,虽然轻, 却渗入了锈蚀的缝隙,任凭高风如何吹,也吹不掉。
  席银回来的时候, 在琨华殿外犹豫了很久,都不敢推门进去。
  代天子行赏, 她没有做到,若要交宫正司论罪,打死也不为过。
  可是, 比起从前惧怕棍杖,她现在好像更害见到张铎这个人。
  “内贵人。”
  胡氏唤了她一声,见她没有回神,又试着拽了拽她的衣袖。“内贵人……内贵人。”
  “啊?”
  “您进去吧。内殿灯还亮着呢。”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了,她想今夜躲过,怕是不能够了。
  席银搅着绦,轻轻地挪了几步,殿门前的宫人,屏着吸为她推开殿门,侧让到一旁。
  殿内的那人靠在凭几上,似已睡过去多时,手边垂着一本书,席银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下身捡起来看时,见书封上写着《月灯三昧经》。是一本佛经。
  张铎懂不懂佛理,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恨玄学清谈,自然就猜他对佛家道理甚为慎重,轻易不沾染。很多揣测都是空穴来风,但这一桩事,到是猜到了七八分。
  所以,是才他定然是有起心动念,不得已,才拿了经文出来镇压。
  席银想不到这一层,她只是觉得,面前的人好像比从前更加压抑,不过这种压抑不是向外的,而是向内,用于约束他自己的。
  有了这样的感觉,她才敢渐渐靠近张铎,摞好书后,靠着他屈膝跪坐下来。
  无人的孤殿深夜,人亦睡得实,席银终得以肆无忌惮地去看他的容颜。
  人的容光可以被饮食情绪左右,可皮下的风骨,却需要一些凌冽的东西来雕琢。
  比如刀枪剑戟,无边的执念,又或者滔天的血仇。
  席银忽然觉得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了一般,疼得她低下了头。
  她不明白,自己是不敢面对这张她早已看熟悉了的脸,还是不敢面对他皮相之下的那一副孤骨。
  混沌下,有些想哭。
  她索性将膝盖曲抱入怀,低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膝盖。
  有些事她还没有想明白。
  自己今日的行径究竟是错还是对?要她一时就分出是非黑白来,她着实没有头绪,可是,她却夜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很羞愧。
  于是,她坐在灯下,闭上眼睛,迫使自己回想了一遍张平宣府尚发生的事情。
  那应该是她第一次,严正地决绝贵族的羞辱和践踏,也是她第一次有了凭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另外一个人的念头,她真的不再惧怕洛阳城里的那些男人,再也不会成为他们可以随意凌/虐的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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