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和她——她与灯
时间:2020-05-08 09:41:33

  距离赵谦送岑照入城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其间,降约几次递出,又几次被尚书省驳回,赵谦虽然知道,这是张铎先定北乱,而后集兵南下之策,但越是拖得久,他心里越是不安。
  长风扑来,城边的高草如马一扬前蹄,嘶鸣起来,赵谦拽住缰绳,调转马头,却看见了许博骑马从内营奔出,在他面前勒住马头道:“荆州城内有变,你我要设法困城。”
  赵谦道:“什么变故。”
  许博身边的亲兵道:“赵将军,具我军在荆州城内的探子回报,刘令几次议降不成,恼羞成怒,已将驸马锁拿囚禁。”
  许博接道:“不过,这个消息还没有公出。”
  赵谦道:“嗯,我也收到了这个消息。刘令怕是也看出陛下的意图了。”
  许博摇了摇头:“还不至于,我在江州和他打这么多年的交道,他这个人,虽然也算在战场上历练过,但大局之关甚薄。若是勘破陛下的意图,这个时候,已经在筹划破围了,不可能还这般冷静地按兵不动。”
  赵谦闻话,在马上沉吟了半晌,心里已然有了念头。
  许博见他若有所思,直言问道:“赵将军猜到什么了?”
  赵谦抬起头,迟疑了一阵,方吐了两个字:“岑照。”
  他刚一说完,一阵带着衰草苦气的风卷尘扑来,把连营中无数旌旗吹得猎猎作响,二人的马蹄不安地盘桓起来。
  许博索性翻身下马,摁住马头道:“这个人在娶长公主殿下之前,与西汉四皓齐名,云州之战,你与他交过手,有何评价。”
  赵谦应声道:“此人虽然眼盲,但极善排兵布阵之道,连当年的郑扬老将军,与他对阵都十分吃力。”
  许博一面听一面点头,“这是兵法。战局观概又如何?”
  赵谦越说额头越凉,低头对许博道:“许老将军,你应该知道,当年云州城是如何拿下的,由岑照谋划,末将才得已在云州城外,不损兵卒,一举生擒刘必。末将不说在战局观概一项上他与陛下相比如何,但至少凌于末将之上甚多。”
  许博忖度着找谦的话,又道:“若驸马变节倒向,将陛下的意图告诉刘令,这件事情就麻烦了。但我现在不明白的是,如果驸马倒向,为何不帮刘令脱困,反而令荆州按兵不动?这不是等着金衫关挥军南下吗?”
  赵谦道:“因为岑照不敢。”
  许博一怔,“赵将军难道有陛下的密诏?”
  “密诏谈不上,末将在江州接岑照之前,的确西先受过陛下传来的信——陛下此次准他为使,前来荆州议和,目的就是为了拖住刘令,若刘令拖不住,岑照就是弃子。因此此次护送岑照入荆州城的人皆是末将的亲兵,刘令若欲有破困之举,他们就会立即斩杀岑照。岑照应该知道,荆州反,则他亦死,因此他即便变节倒向,也不能让刘令有破城而出的举动。”
  许博喟道:“陛下对此人有杀心,竟还敢这般用他。”
  赵谦笑了笑道:“你我都是下战场的莽夫,都不擅长斡旋之道,况且,这场议降和金衫关动冬猎一样,都是幌子,终究是要露出里子来,议降不成,回来也同样可以议死罪。赵将军,你现在明白,为何陛下不让这个主将去荆州议降了吧。虽然他囚禁你的女儿逼你在渡江之战时竭力,但陛下从来没有要真正拿捏你的生死。”
  许博摇了摇头,喟笑不语,半晌方开口转话道:“如今这个局面,你怎么看。”
  赵谦迎风朝荆州城看去。
  “我如今最担心的,是我们猜不透他的下一步。”
  许博顺着他的目光一道望向云雪之间的荆州城楼,“金衫关战情如何?赵将军,你那里有却信吗?”
  赵谦应道:“羌人已被驱出金衫关外十里,年关之前,大军便可挥师南下。”
  “赵将军,你我所受的军令是困城,不论这位驸马有什么意图,我们都必须在金衫关结战之前,困死刘令,不能让他与南边刘灌的五万大军汇合。其间不论发生任何事,赵将军都不得轻举妄动,听从军令,否则军法处置。”
  赵谦闻话一怔,显然,张铎知他易受张平宣的影响,早已把拷他的镣铐交给了许博。
  “末将明白,荆州是战场,即便我不顾自己,也不会罔顾万千将士的性命。一切,遵将军军令行事,若有半点差错,末将自请死罪。”
 
 
第95章 秋篱(四)
  四方天同。
  张铎登极后的第二年冬, 雪沾热血,霜盖枯草,山河苍朴, 连石头的的棱角都似有刀劈剑斩的凌厉。荆州城外万军戒备,枕戈待旦。
  连营五里, 灯烧千万帐。
  而厝蒙山行宫, 众人才吟完一轮咏雪诗。
  青松冷冽,梅香沁脾。
  席银坐在西廊上看庭中的雪。手边的药炉里正煎给张平宣安胎的药。
  她这日穿了一件银底朱绣海棠花的对襟大袖,挽灵蛇髻,簪着一只金雕燕衔垂珠, 人面娇艳如花, 临雪而坐, 与那入廊而放的梅相映成趣。
  庭中驻守的内禁军,虽不敢明看,但偶尔也忍不住将眼风往她身上带,即便如此, 也大都不敢久留,只在她面上一撞就赶紧避了开去。
  这些内禁军都是江凌的人。
  自从张铎离开厝蒙山行宫,前往金衫关以后, 张平宣此处的护卫就变得森严起来,内禁军两个时辰一轮换, 日夜值守,但凡进出此处的人,皆要盘查。
  不过, 席银却不再盘查之列。内禁军对她很尊重,不过问她什么时候过来,也不过问她什么时候回张铎的正殿,只遣人不近不远地跟着她,将她一路送回正殿方止。
  这令张平宣身边的女婢皆有不满。
  是时,已过了正午,张平宣将将歇午躺下,周氏捧着水盆从殿中掩门出来,廊上有凝成冰的积雪,她一脚踩上去,一个不稳便跌了手中的盆,盆翻扣在地上,发出哐的一声,内禁军闻声立即摁刀上前戒备 ,席银回头看见是周氏,忙起身对内禁军道:“没事,你们先退下。”
  后氏弯腰去收拾的地上的狼藉,席银也蹲下身挽起袖去帮她,还没上手,便听胡氏道:“内贵人还是看好殿下的药吧。”
  席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不悦,知道她是在恼这庭中森严的守卫,也不好说什么,起身悻悻地理着袖子,重新在炉旁坐下,低头看着胡氏,想说什么,又觉得多说多错,一时欲言又止。
  周氏一面收拾一面埋怨道:“当我们殿下是囚徒吗?一步也不让出,外面的人也不让进,这样下去,好好的人,也会闷出心病来的。”
  席银看抬头看向殿中。
  里面帷帐层层叠叠,有淡淡的沉香散出,却听不见一丝人声。
  之前的几日,张平宣对这些内禁军还有喝斥,可无奈这是张铎的意思,她心里有再多的不情愿,也只得忍着。
  好在,她自负修养,尚不肯过于苛责银。
  席银见她孕中如此不快,心里不好受,加上荆州此时局势不明,赵谦和岑照皆没有消息,张平宣日夜心悸,席银也时常心绪不宁。
  “药滚了,内贵人……你在想什么。”
  席银回过神来,忙转身去看火,炉上的汤药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下子熏住了她。
  席银抬起袖子揉了揉眼睛 ,轻声道:“我在想,殿下整日烦闷,对身子也不好,不如我去给殿下找些书来看。”
  周氏看了她一眼:“内贵人识得字吗?”
  “识得的。”
  胡氏直起腰:“ 我们出身贱口,何处识字?”
  席银抿唇笑了笑:“陛下教了我一些。”
  胡氏听她这么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殿下看的书,只有殿下亲自去拣,奴与内贵人,都是不明白的。”
  席银道:“陛下正殿里有好些书,我虽不大通,但只要殿下能说与书名,我便能为殿下寻来。”
  胡氏听她这样说,也松了声气,“殿下歇午起来,你进去问殿下吧。”
  席银点头,含笑应了一声:“好。”
  话音刚落,就听连洞门处的内禁军喝道:“站住。”
  席银与周氏一道抬起头,只见一个小黄门战战兢兢地站在门口,被内禁军陡然一喝斥,吓得脸都白了。胡氏向席银扬了扬下巴。
  “去看看。”
  席银走至连洞门前,两旁的内禁军忙退了一步向她行礼。
  “什么事。”
  那小黄门认出席银,赶紧作揖道:“内贵人,奴是前面过的各位郎君门遣来给长公主殿下送东西的。”
  内禁军道:“何物?”
  “是今日吟雪宴的诗集册,送与长公主评点,列出优劣次序,好叫众人心服。”
  这便是这些士族子弟的闲趣,开宴写诗不算,还要借这位公主的名声。
  评次排序,最好还能添一页序,给这场清谈诗会再附一层清艳的意。
  席银想着,抬头朝门外看去,是时,前殿诗宴将将才散,醉翁少年,搀扶而出,有些人尚在吟诵席间所作的诗词,那声音为踩雪声覆盖,断断续续,却也十分入耳。
  “你说是前面的郎君,到底是哪一位郎君让你来的。”
  那小黄门道:“今日的吟雪清谈宴,是光禄卿家的大郎君下的帖,自然也是大郎君让奴过来的。”
  光禄卿的大郎,也就是邓为明的养子,席银多多少少知道张铎对此人父亲的态度,也知道邓
  为明与张平宣的关联。再看那黄门手中的诗集册子,心中大为不安。正迟疑,忽听一句:
  “拿来我瞧瞧。”
  声音从背后传来。
  席银回头,见张平宣立在西廊下,她歇午才起来,披着一件白狐狸毛的袍子,不施粉黛,面色苍白。
  内禁军道:“殿下,江将军有令,为护殿下和殿下腹中子嗣的周全,殿下此处所有动用之物,若经外传递,都不能沾殿下的身。”
  张平宣扶着周氏的手在廊上的陶案后坐下,轻笑了一声道:“不能沾我的身?一本册子我翻了又如何?”
  说完她看向席银道:“取过来。 ”
  席银与内禁军对视一眼,转身对张平宣道:“殿下,你听江将军的意思吧。”
  张平宣猛一拍案,惊得席银肩膀一颤,忙道“殿下仔细身子……”
  张平宣顶直脊背,沉声道:
  “我人已经在厝蒙山行宫,他不准我踏出这个庭院,我也认了,如今我连在这四方天地里品评诗册都不可以吗?”
  内禁军拱手道:“末将等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你究竟视我为何人,明日就要拖出去枭首的罪人?”
  内禁军被她这一句话逼红了脖子,只得道:“不敢,一切都是为了殿下的安危。请殿下容末将查检。”
  张宣冷笑道:“查吧,我也想知道,一本诗册子,怎么就能杀了我。”
  内禁军不好再应话,从黄门手上接过诗册,抖翻开来。
  席银也凑了半个身子去看。
  她如今也能读懂一些诗,只见集中咏雪的为多,也有吟冬艳的,她尚分不出优劣,只觉得读来唇齿留香,令人心中愉悦。
  内禁军一番查看下来,也并未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便将诗册递给了席银。
  “借内贵人的手。”
  席银接过诗册,心里仍然有些犹豫,迟疑了须臾,向张平宣道:“殿下,您何必费神去看这个,您若是闷,奴一会儿便替您寻些书来,岂不比……”
  “席银。”
  张平宣打断了她的话,席银只得垂头应了一个“在。”
  张平宣凝着她道:“你才识字多久,你读过谁的诗?你知道什么是“诵诗评序”之乐。”
  席银听她说完这句话后,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实不知如何应张平宣这一句话。
  相形见绌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席银此时,不想自己过于卑弱。
  她挽了挽被雪风吹乱的碎发,迎向张平宣道:
  “这与什么诵诗平序之乐无关,陛下临去金衫关之前,叮嘱奴要照顾好殿下,殿下知道,奴就这一点子糊涂心思,凡殿下的取用之物,都要经过奴的手,这本册子不是奴写的,奴就不敢让殿下沾染……”
  “你写?呵……”
  别的张平宣道是没多大听进去,却被那其中的一句逗乐了。
  她扶着胡氏站起身,及履,走下西廊行到席银面前,
  “你写的东西,拿来给我消遣?”
  席自知一时失言,把她拿捏,垂头平声道:“奴不敢。”
  张平宣伸手试图将那册子从席银手中抽出,谁知席银竟抓起手指,死死地捏住了。
  “放手。”
  席银仍然摇头不语。
  张平宣不想与她在庭中僵持,收回手凝向她的眼睛道:“我从来不轻易处置奴人,不要逼我对你不善。”
  席银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压迫感,说起来,张平宣与张铎,虽然互不认可,但那不容置疑的气焰,却很是相似。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两种压迫感带给席银的感受,却是全然不相同的,一个逼她抬头,迎向一些光亮如剑的东西,一个则逼她低头,缩到没有光的角落里去。
  前者令她遍体鳞伤,但此时此刻,她却倾向于这些剥皮剔骨,要她脱胎换骨的“伤害”。
  想着,她吞咽一口,抬起头道:“光禄卿心术不正,殿下要三思啊。”
  张平宣听她说这句话,才明白原来她竟看透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她心里却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席银这样的人,凭何敢直议朝臣与她的事。
  “席银,你服侍张铎,宫里人才称你一声内贵人,但你不能忘了你的身份!把手松开!”
  “殿下……”
  “内禁军,把她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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