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科打诨了一辈子, 此情此时下,他出口的话还是没什么正形。
席银没在意, 捞袖在赵谦身旁蹲下。
赵谦不自觉地朝后靠了靠,摆手道:“欸欸欸,走远些, 仔细熏着你。”
席银将手搭在膝上,望着赵谦道:“奴不嫌弃,奴今日是带了人来,替将军梳洗的”
赵谦听她说完,随意盘起双腿,摇头道:“我不讲究。”
席银点头应道:“知道。但是我讲究呀。”
赵谦听她说完,不由歪头笑了一声,伸手拍了拍大腿 ,而后又一把抓起身边的半 草芯子戳了戳席银的鼻子,笑道:“你一个小丫头,讲究什么。”
席银撇掉他手上的草芯子,正色道:
“他以前教过我的。”
“教你什么?”
席银也屈膝跪坐在干草上,抬头凝向赵谦道:
“他说,将军曾御外敌,吾等弱女受将军庇护多年,方有安生之幸,至于受敌者凌虐,所以如今虽将军在囹圄,我亦不可轻辱将军,还有……周礼衣冠不可废,下一句是……”
她一时有些记不轻,不由抬手拍了拍后脑勺,面色懊恼。
赵谦忍俊不禁,“他教你的这些你都懂吗?”
席银点头道:“一大半,全都懂了这次就没办法帮他了。”
赵谦一怔,朝席银身后的胡氏等人看了一眼,见原本府牢里的人都被屏退了,不由背脊
“什么意思,府牢的人呢?管杀不管埋啊?”
席银道:“我是陛下的内贵人,奉旨赐死,他们自然要回避。”
赵谦猜出了三分,望着席银迟疑道:“你到底要帮张退寒做什么?”
席银抬手朝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别出声,我放你走。”
“不行!”
赵谦听她说完,噌地就要站起来,竟因酒后未醒,被席银拽着手上的镣铐,硬生生地拖摔下来。他顾不上手脚磕碰,压低声音道:“小银子你傻呀,他是要你送我上路,你怎么能放了我?”
“将军才傻呢 。”
席银冲着他的面门怼了回去,“这就是他的意思,他若真的要处死你,根本就不会让我来送你。”
赵谦闻言肩膀一塌,“那……你怎么办?”
席银笑笑,“我名声本来就不好,能怎么样。”
“你还知道你名声不好啊。”
席银垂头沉默了一阵,放轻声音,落寞道:“知道啊,公主殿下看不上我,江大人和梅医正他们……觉得我该死。陛下一直以为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其实……我已经想明白了。”
赵谦看着她的神情有些不忍。
“你怎么想明白的。”
席银抬头道:“因为将军呀。”
“说你们呢,提我做什么。”
席银摇头道:“陛下忍痛要黄德杀公主殿下,是不希望将军为了殿下犯禁。江大人他们也一样,不希望陛下因为我而失大局。”
赵谦沉默不言语。
席银续道:“但是 ,陛下还是和将军不一样,我呢……也不是长公主殿下,我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陛下也不喜欢我。所以我希望荆州可以保全,南方可以安定下来。等开了大春之后,我想去看荆州城里看晚梅。”
赵谦扼腕道:“看什么花呀。欸,你是真看不出来吗?”
“看出来什么?”
“那个孤鬼他……”
“什么……”
赵谦忍了一忍,终究没去解张铎的底。
“没什么。”
席银也不再追问,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对赵谦道:“时辰耽搁不得,天亮了就难出江州城了。我先让人替你整理整理,然后,仍然送你从水路走。赵将军,你听我说,你出了林蓬渡,就千万不要回头了。”
赵谦点了点头,犹豫了一阵,终张口道:“张退寒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他心里终究有歉疚,原本不抱什么希望,谁知席银应了一声“有”,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到赵谦手中。
赵谦拆开信,见上面只笔迹清淡地写了一行字——山水遥念。
落款——张退寒。
**
席银从江州府牢回至黄德官署,天已还未明,江凌与陆封横刀立于门前,席银从车上下来,便听陆封道:“来人,把内贵人拿下。”
胡氏闻话忙道:“陆将军,这是要做什么!”
正说着,宋怀玉也从里面奔了出来,“说拿人,怎么拿起内贵人来了。”
陆封见此转身看向江凌,江凌原本不想出声,此时不得已,只得开口道:“江州府牢回报,内贵人私放人犯。”
“什么……”
宋怀玉看向胡氏急道:“怎么回事啊。”
胡氏摇头,“奴……没有跟内人进去,奴不知道啊。”
话还未说完,陆封已经走到了席银面前,拱手道:“内贵人,末将也是依令行事。”
席银垂头看着地上被踩得凌乱脏污的雪轻声应道:“嗯。”
她这配合的模样竟让陆封一时有些错愕。
东边渐渐发了白,连下了几日的雪终于停了,这日是个融雪日,潮湿阴冷,即便不张口,口壁也隐隐发抖。陆风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挥手内禁军上前,退了一步道:“得罪了。”
“没事,是我劳烦将军。”
胡氏与宋怀玉见她如此都不敢再出声,眼睁睁看着席银被人拧绑起来带到内苑中去了。
此时前门处人声消停下来,宋怀玉忙将胡氏拉到僻静处,压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胡氏摇了摇头,“内贵人不让奴进去,奴也不知道跟赵将军说了什么。可是,陛下让带去的酒,我远瞧着,赵将军是喝了的啊……”
宋怀玉拍了拍大腿道:“我就说,她忽然撇下我,只带着你一个人去府牢定是要出事,果不其然!”
**
内苑正室的门廊上,张铎正借石灯笼的光看许博呈上的奏疏,黄德和江沁也立在廊下。
三个影子被熹微的晨光静静地投向青壁。
黄德道:“许将军虽擅指水师,但对于攻城设隘的战事并不熟悉,赵将军……不是,赵罪人逃脱后,其手下将领,皆自迁其罪,军心溃散,末将看,就许将军一人,恐怕很难困守住荆州。”
张铎看着纸面,一手摁了摁脖颈,应道:“从赵谦回奔江州时起,荆州刘令已经开始破城了。”
黄德道:“陛下应立即调军增援。”
张铎看向江沁,江沁眉心紧蹙道:“陛下觉得来不及了。”
张铎将许博的奏疏递到他手中,“这个递到朕手上已经过了两日。此时荆州是什么情况,尚不可知。而且,他们破的不是荆州北门,而是西面的成江门。”
黄德顿足道:“他们想南下与刘灌汇军!”
张铎抱臂走下石阶,“荆州城外守不住了,传令给许博,往江州退。黄德,你领军南下,截杀刘灌。但是你记住,如果赶不上刘令,就不得应战,同样退回江州。”
黄德应是,当即出署点卯。
江沁望着黄德的背影道:“这个赵将军,也是……”
“是朕。”
“陛下不该有如此言语。”
张铎笑了一声。
“是朕关键时候软了手,赵谦是什么秉性,你和朕都很清楚,朕在洛阳,就已该赐死平宣。”
说着,他仰起头,喉结上下一动。
苑门前传来脚步,张铎没有回头,江沁倒是看见席银被绑缚着,从门后行过。
当他再看向张铎时,却见张铎已经负手走到地壁前面去了,青灰色的影子落在壁墙上,背后朝阳欲升,一明一暗,泾渭分明。
“臣听说,在厝蒙山行宫,陛下为席银亲求过梅辛林。”
“嗯。”
江沁径直道:“臣以为,陛下此举大为不当。”
张铎没有应声,江沁提声续道:“岑照兵不血刃,就利用长公主废掉了赵谦,致使荆州战局失控,此人攻心的阴谋,阴狠无底,陛下既恨杀意晚起,就该借由此次罪名,一举清后患。臣万死进言,席银此女,留不得!”
话音落下,二人身后的朝阳破云而出。
雪遇朝日渐融,风穿庭院,刺骨的冷。
其实杀了席银,眼前就只剩城池与山河。
他便得以敛性修心道,调万军,行杀伐,周身干净地称孤道寡……
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他从前就习惯过这样的日子。
江沁见张铎握拳长立,久不应话,跪地伏身恳切道:“陛下若不肯下旨,臣只得逆君而行!”
“不必,朕有朕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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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秋江(二)
席银曲膝跪坐在一处无灯的偏室内。
因见江凌有照拂的意思, 加之张铎并没有明令,内禁军到底无人敢对她过于无礼。
席银将脚缩在裙裾内,靠着博古架休憩, 她一夜未合眼了,此时没什么口腹之欲, 周身只受乏意束缚, 闭眼没多久,就睡迷了神。
不再因为一顿美味的饱饭而活着,似乎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是人生的疲倦。
席银很难得有了一场梦境。
梦里并没有什么实在的场景,只有某些虚像, 像是她在江上看到的崖棺, 笼在荣木花的阵中。
席银过去是个很少做梦的人, 但在她身边生活着的男子,岑照也好,张铎也罢,都是夜中多梦难安的人, 她时常会被他们梦中的惊厥给吵醒,举灯去看的时候,他们却又都闭着眼睛, 不肯出声。
席银记得很久以前,岑照曾跟她说过, “多梦之人,必受过大罪,阿银是个无忧无虑的姑娘, 所以才不会做梦。”但她如今逐渐明白过来,这个世上的欺骗,凌(和)虐,侵害,好像并不会因为女人的无知而消失。
于是,她没有试图从这个多少有些阴森的梦里醒来,任由它的氛围流窜四肢百骸,直到她终于被真实的饿意袭醒,睁开眼睛没有闻到饭香,但却嗅到了一阵熟悉的沉水香气。
张铎将将甩没火折子,火焰熏着他的侧脸,他用袖拢着灯盏,一回头,将好对上了席银的目光。
“我想吃肉。”
陡然听到这么直截了当的一句话,张铎不觉一窒,随即摇头笑了笑。
“囚徒的饮食只有青菜白粥。”
“那我也想吃肉。”
张铎没有驳她,平声道:“你有什么意外之意吗?”
席银一愣,顿时不敢再去接这个话了。
“我……就是饿了而已。”
话一出口,她又“啧”了一声,有了他刚才那一句言外之意打底,好像怎么说都不对。
她索性捂着脸把头埋了下去,谁知又被人掰了起来。
“你要吃什么肉。”
她哪里还敢吃肉,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张铎稳住她的脖子道:“朕认真问你的。”
“牛肉……烤的牛肉。”
“宋怀玉。”
门前侍立的宋怀玉忙应道:“老奴在。”
张铎冲着席银扬了扬下巴道:“烤牛肉。”
说完,他伸手挽了挽席银的耳发,“你今日想吃什么,朕都让你吃。”
席银抿了抿唇,抬头望着张铎。
“你是不是……要杀我啊。”
张铎不置可否,只道:“怕吗?”
席银摇了摇头,“人我都放了,怕也没用了吧。但是我想知道,我……做对了吗?”
张铎盘膝在她身边坐下来,应了一个字,“对。”
“那就好。”
她说完红了脸,搓了搓有些发僵的手。
“我也可以救人了。”
张铎侧头看向席银,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但其实你也可以杀了赵谦。”
席银也抬手捏住了张铎的耳朵。“我连雪龙沙都杀不死,杀什么赵将军啊还有……那样的话你多难过啊。我之前都说了,你不要怕,我会帮你的。”
她说完红了耳根,低头道:“我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张铎任凭她捏着自己的耳朵,他太贪恋这一点点脆弱的庇护。
它并不是能够外化于形的强力,相反,它柔韧而克制,多一分便会刺激到他多少有些偏激的处世之道,少有一分,又无法令他感受到它的温暖。
“不要捏我的耳朵。”
“我就捏一晚。”
就不该惯她这样,张铎正想说话。
“张退寒……”
她忽然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我特别怕死,哪种死法,最不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