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妈妈觉得,那镇北王怕是注定失望。更何况,徐妈妈两次三番下来,总觉得自己姑娘任由那镇北王放肆,给他做衣裳,给他管理太白楼,总好像是注定要嫁给他似的才任由他亲近。若不是信任他,姑娘断断不会亲近那人。
也因此,在给顾母回话的时候,徐妈妈破天荒的藏了两分。按说内宅里一举一动也瞒不住老爷太太不是,那镇北王又是在亭子里张罗出来,怕是老爷和太太早就知道了。可他们太太也是奇怪,不过略问了下,
“你们姑娘几时不见得,几时回来的。”
这等闲散的话,又问了镇北王在屋子里收拾的东西可合姑娘心意,这么几下便把自己打发了。至于二人在屋子里做什么,半句也没问。徐妈妈自然也不会多嘴去说,可她模糊有个猜想,她们姑娘,怕是喜事儿不远了。
挥手让芍药把桌面撤了,端了自己午后做的枣泥馅儿的山药糕。徐妈妈打眼往内室里瞧了一眼。
顾知薇懒洋洋在暖榻上坐着,左手似有若无的翻着手里的书卷,一双清亮眸子,飘忽看着字面,半晌也没个动静。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暖榻上睡得正香的雪团儿。
大黄越发大了,成人小腿左右,又是混着狼的血统,徐妈妈担心它伤了顾知薇,总不肯让它进屋,在西间给它单独备了榻子。雪团儿倒是乖巧,生的白嫩小巧,毛绒绒的惹人喜欢,顾知薇也爱它,特意和徐妈妈作了小棉被给它,窗下暖榻特意收拾出来给它躺着。
徐妈妈隔着珠帘,瞧见顾知薇略带憔悴模样,心底里为自家姑娘难受,面上也带了两三分疼爱。从蒸腾热气的小炭炉拿了红泥小壶下来,徐妈妈斟了被正山小种,又配了下午亲自做的枣泥馅儿山药糕,慢慢端了往里间行去。
顾知薇仍就是不知该如何是好,整颗心揪在一起,半晌,才低叹了声,
“任由他去吧。”
她还能拿绳子绑了男人腿脚不成?更何况两人名不正,言不顺的,她今日还被他亲了两口,就当是被雪团儿舔了两下,本来就是他送来的小狗,倒是和主人一样黏人!
这么想着,顾知薇侧首去看暖榻上睡得正香的雪团儿,许是察觉顾知薇看它,水汪汪葡萄大眼睁开,粉嫩舌头添了下顾知薇腕子。
毛刺触感传来,略带两三分痒意。略舔了两下,雪团儿便闭上眼睛,凑近顾知薇,呼噜噜睡得香甜。
见它这般依赖信任自己,顾知薇心底一甜,悄悄收回右手,正要收拾了桌面上的杂书,便见面前阴影两分,抬头是徐妈妈眸色暖热,一脸担忧的立在帘侧,手里托着山药糕并两三样点心。
不止是雪团儿,徐妈妈也在担心自己呢。顾知薇心底略松快两分,忙起身道,
“妈妈怎么不进来?咱们一起说说话。”
“姑娘可还难受着呢?”
徐妈妈把托盘放在暖榻的条案上,又拿火钳子夹了下蜡烛,见火苗越发旺了起来,才和顾知薇道,
“要做奴才的看,今日姑娘也太鲁莽了些。”
茶香四溢,茶汤滚烫,在瓷白汝窑杯中呈现琥珀色,配着略微甜润的枣泥馅儿山药糕,本该是极为好吃的,顾知薇不过略尝了一口,听见徐妈妈这话里沉了脸色,便放下不肯再吃。
徐妈妈知道自己说话不一定中听,只她一心为顾知薇打算,自然不肯说几句就放开。见顾知薇意兴阑珊,莹润肤质透亮,只眸底略先疲色,心疼她今日来了月事,去外头亲自拿了手炉给顾知薇捂着肚子,笑道,
“姑娘气冲冲往后院里来了,奴才也没有拿这些东西回来。这定是镇北王瞧见,心疼姑娘唯恐伤了身子骨,这才眼巴巴送来的。”
顾知薇听到这话,低头一瞧。手炉雕龙纹凤,青铜镀金,雍容华贵一看便是宫里的东西。她在姨母那里是用惯了内造的物件儿,见到这手炉精细并不比姨妈哪里差几分,知道定是傅仲正把他常用的,给了自己使。
一时心头倒也生了两三分埋怨。她知道自己不该发脾气的,更何况她也没发脾气,是那人,非的缠着自己,问什么你欢喜我否?
不欢喜他,她就不嫁给了他不成?就非得问个清楚明白,他也不想想,两辈子加起来,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没今日长,他每次见到自己都是毫不在乎的模样,谁能提防他突然问这个!
顾知薇心底一时恼恨,一时又后悔。左右也没个正经主意,要她去哄那男人也不是不行,可她也不能厚着脸皮,去贴男人冷屁.股不是?
谁家端庄矜贵的大小姐,眼巴巴的奉承男人去!更何况,顾知薇玉白手指轻点唇瓣,那男人可是把她箍住在怀里,亲了又亲。
妆容凌乱不说,衣裳也不得体。弄得如此羞人模样,又被徐妈妈瞧见,她还没怪他呢!
徐妈妈见顾知薇不说话,眸色倒是变了几变。从一开始的恼恨到后来似乎带了两三分羞涩之意,知道她这是想明白了,徐妈妈不愿意让顾知薇难受,又知道她晚上没吃两口,若不垫吧些,怕是晚间定是要起夜的。
笑着给顾知薇掰了块儿白兔模样的山药糕,道,
“这是姑娘早起便念叨让我做的,好不容易两三个时辰做好了,姑娘若是不尝尝,岂不是浪费了我的心意。”
顾知薇本不想吃,又想起自己和傅仲正被堵在亭子里,面上又羞又恼,可徐妈妈哪里容她拒绝,果断塞到顾知薇手里,道,
“姑娘便吃着,妈妈也多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姑娘过了三月便十五岁,按照常理来说,咱们太太也该给姑娘张罗着定亲,可姑娘知道为什么,老爷不提这事儿不成?”
“无非是,看上前院在咱家住的镇北王。”
顾知薇哪里用徐妈妈提醒,闻言水嫩嫩桃腮一红,格外艳丽几分。不说前世里两人纠纠缠缠的缘分,便是前几日做的梦境里,她也记得呢。
傅仲正是恭王嫡子,当今陛下的亲侄子,便是他相貌品行,又是破了鞑子王庭的威武将军,顾父怕是就对他很是满意。
更何况,梦里面傅仲正不过送了自己的画像回来,爹便一下子对那人生起好感,甚至,后还亲自指导男人朝政。
顾知薇是知道,这朝堂之上是如何风云变化的。若有不知道的说,无非是灭了敬王,登了皇位即可。可仔细思索了,才知道三省六部环环相扣,除了那敬王的人,须得补一个得力的才是,爹爹是文渊阁大学士,历来最是知道哪些人得用,帮助傅仲正倒也理所当然。
如此想来,那男人近来相比是极为忙碌。不说敬王刚关押刑部大牢,朝廷上他的部下并不死心,再来敬王执掌朝政几十年,满朝之中亲信从京城到地方,受起恩泽着不计可数,这么些人若不能摆平了,傅仲正怕是在朝堂中也寸步难行。
如此紧要关头,自己还和他闹脾气,是不是不应该?
顾知薇有了两三分心虚,手里面乖巧可爱的小兔子吃着也不香了,朝徐妈妈道,
“可还有多余的山药糕,除了咱们吃的,也给别人送去些。”
“早就备着呢!”
徐妈妈喜欢的不知如何是好,知道自己家姑娘这是转过来心思,要去和荣锦院哪里说话。招手朝窗外喊了两声芍药,等她进屋,才道,
“把装了匣子的山药糕拿来,除了枣泥馅儿的,什么椰蓉果酥也拿来给姑娘瞧瞧。”
芍药脆生生应下出去,不一会儿拎着个果匣进来,捧到顾知薇面前给她瞧了,道,
“就是这些了。老太太太太,还有大奶奶哪里都送过了,只余下前头荣锦院,等姑娘吩咐呢。”
顾知薇见山药糕模样精致,徐妈妈心细,枣泥馅儿的是小兔子形状,白胖可爱,红豆点眼格外惹人喜欢。椰蓉的是梅花花样的,果酥的呢,是寻常如意四方形。
各个晶莹剔透,看起来便极为好吃。颔首让芍药送到前头荣锦院顾知薇这才略安心了,那人,收到山药糕,就不会生她的气了吧。
烛影暗摇,顾知薇越发觉得时间难耐,怎么这芍药去了半日,连个音信也没有?
徐妈妈在一旁做睡鞋,见顾知薇心神不宁的,索性放下针线,笑着劝慰道,
“姑娘别着急,她定是不知怎么绊住脚了。等回头回来我说她几句!”
“哪里至于说她,夜深露重的,比白日晚些是应该的。”
顾知薇不赞同,徐妈妈刚要说话,便听见外头脚步声走动,知道是芍药回来,忙起身两步出去外间迎着,不一会儿芍药转过正堂,往顾知薇身边儿来,笑道,
“奴才奉姑娘命往荣锦院去,偏镇北王进宫谢恩去了。说是被陛下绊住脚,离不开身。
可就凑巧,刚要回来,便看见老爷院子里的小茗大爷,正好来后院给姑娘传话,说咱们娘娘想姑娘了,让您明日进宫呢!”
第54章
坤宁宫内殿, 皇帝面色蜡黄, 形容消瘦半躺在塌子上, 多年前疾病缠身,早就磨灭了他的意志。蜡黄脸色虽不好看,可眉目间, 也带着几分皇家气派。
崔皇后神色淡淡的,并不去理会榻子上的皇帝。独自一人沉默坐在烛光前, 也不知在思量什么, 帝后二人之间, 弥漫着尴尬气息。
夏太监在一旁瞧见,心底暗暗发苦。午后镇北王进宫请旨, 说是陛下怜惜自己没有个妻子管家,看中顾学士家的嫡女,顾傅两家相互有意,特请陛下下旨赐婚。
成文帝早就知道, 这傅顾二家是要成婚的。心底也早有盘算, 之前推拒是敬王尚在位, 为了皇位去谋害女眷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成婚早对镇北王后宅不利, 如今敬王除了,虽未判罪可也没什么气候, 他倒是可以安心让傅仲正成亲。
谁知刚要下旨, 坤宁宫皇后娘娘不乐意。她疼爱顾知薇宛如已出,又是皇宫内苑里几十年,只愿顾知薇平安喜乐便是。好端端的姑娘嫁到皇室, 没得受了委屈。
镇北王一听娘娘不同意,当即便朝坤宁宫跪下,恳请皇后娘娘同意这门婚事。陛下不过略劝了两句,如今帝后也不和起来。
如此想着,夏太监为还在承乾殿跪着的镇北王点了柱香,心底哀叹一声,陛下从来不肯违逆了娘娘意思,更何况,这顾家姑娘可是娘娘亲自教养的,若是娘娘不同意,这镇北王便是跪到天荒地老,怕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也不知皇后娘娘是如何打算的,这镇北王和顾家大小姐,二人身份地位倒也相当,人品性情更是顶尖的人物,这么两个人,如何就被娘娘给回绝了呢?
崔皇后自然不知夏太监这些念头,心神流转间,倒是想起了之前顾苏鄂被成文帝责罚的那一日。
他也是这样气息奄奄躺在坤宁宫内殿,自己呢,略用了几口饭便来和他说话。可这人没什么精气神不说,见自己手里还拿着本书若有若无的翻页,忍不住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朕太狠了?”
“我觉得狠不狠,有什么用?”
崔皇后想起当时的场景,心底仍旧是有了两分埋怨。头也不抬,语气淡淡的,“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十五年前,你不就这么逼顾学士纳了妾?”
皇帝闻言苦笑一声,心底也不知什么滋味儿,“朕便是天底下十恶不赦的,可对梓潼是半点儿没有虚言。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非得让仲正那小子知道权利的好处,他才会来找朕。”
“咱们没有皇儿,我又是这般病弱模样。等我百年之后,也只仲正继位,娶了顾学士的闺女你的外甥女儿,他才会善待你。”
皇帝慢慢开口解释,眸底是旁人看不穿的暗痛。他的一片爱妻之情,皇后可晓得?
蜡烛蹦了一下,光亮迸溅,崔皇后猛的回神,才想起自己已经对着蜡烛思索了半日。转身回头,暖榻上陛下呼吸微顿,睡得正香。好似完全不知他的皇后在饱受折磨。
回头仍旧看向明珠高垂,崔皇后心底一时也不知什么滋味儿。
若只为自己让新帝照拂,便葬送了她薇姐儿一生平安喜乐,她宁愿百年后随陛下去了,也绝不拖累薇姐儿半分。
她自幼长在清河崔家,家里世世代代名儒权臣,父亲人品清正,哥哥们也早有学成,她早年身为独女,自幼不说比不得皇家气派,那也比寻常人家的小女儿强上不好。等后来娘亲生下小妹,姐妹两个年纪差距略大了些,父母并没有因此收回对自己的疼爱,反而越发觉得她乖巧懂事,疼惜起来。
等及笄之年,寻常人不过是嫁寻常人家,她当时便被当今太后惦记上,除了清河崔家文风昌盛,更重要的是,崔家人是知名的爱生男娃。她这一辈儿,只有自己和妹妹两个女娃,几个哥哥的孩子,各个都是男娃,可谁知到了自己这里,别说娇滴滴的小太子,便是健康的孩子也生育不得。
端庄矜贵的眉眼微微皱了起来,崔皇后神色越发冷淡。皇帝对自己倒是一片真心,可唯独太后和朝中大臣,因陛下无子,又不愿意充斥后宫,对自己早就有了废后之心。
可崔皇后心底孤苦无依无靠,满腔悲愤不知何人去说。陛下身子骨不好,除了皇朝子嗣不丰以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夫妻两个,早就没有了恩爱和谐的时候。
夫妻敦伦之乐早就没有了,她上哪里生育子嗣去?!
可偏偏,这么些明摆着的事情,谁都看不见。后宫里,不说太后日夜盯着自己的肚皮,便是前朝官员,因自己无子,陛下身子骨又不好,预谋着让敬王上位,也是常有的事情。
崔皇后一辈子顺心,可唯独子嗣这事儿让她吃尽苦头。早年夫妻倒是恩爱和谐,可近年来,陛下下了朝,便阴恻恻看着窗外,性情到不说越发诡异,可寻常人家也猜不到。
“那,仲正,还在承乾殿跪着?”
略带两三分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暖榻上传出,皇帝醒来便见崔皇后孤寂沉默背影,虽看不清表情。可斑驳跳跃的烛光在地上荫出阴影,没得让人心底沉沉。
崔皇后哪里知道这个,头也不回任由由陛下独自说话。夏太监在一旁伺候,见陛下眼巴巴看着皇后娘娘,可皇后娘娘头也不回,只当是没听见。
眼瞅着陛下神色阴沉沉下来,夏太监忙凑上前,笑着道,
“陛下天威震怒,镇北王哪里敢躲。眼下还在殿外跪着呢,宫人们倒是不敢多说。
可奴才知道陛下怜惜镇北王,只说让他明日亲自给顾大姑娘赔罪,这事儿便过去了!”
“谁准过去了?”
崔皇后转身看了眼夏太监,见他笑的殷勤奉承,浑身锦袍长领白泡泡格外讨喜。冷着声音道,
“旁人我是管不着,我薇姐儿是我扶养长大的,我是不让她进宫受这些苦处。下个月正好是我生日,清河崔家要来京城谢恩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