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惊迟侧头看向边上的阮枝。
她正仰着小脸,澄澈漂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眼里的好奇都要冒出来了。精致的眉眼在隐约的灯光下有些勾人。
邢惊迟克制着自己移开视线,喉结动了动,沉沉的声音从发干的喉间冒出来:“十六七岁?那会儿上高中,和现在的男生一样。”
打架、逃课、写检查。
这些邢惊迟都干过,只要是邢立仁不喜欢的,他都喜欢。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还挺可笑的,但人生或许总需要这样年少轻狂的日子。
“我们学校我熟的就是所有片的墙,只要能翻的我都翻过。那个年纪身边都是寻求刺激的朋友,做事随心所欲,什么都不在乎。”
邢惊迟说起从前神色和口吻都淡,一点儿怀念的情绪都没有。仿佛说的是其他人的人生似的,而他在其中只是一个旁观者。
阮枝眨眨眼,问:“你那会儿成绩好吗?”
邢惊迟挑唇笑了一下:“你说呢?”
回想起来那时的记忆都模糊了,在这些岁月中,日渐清晰的只有十九年前的那一个晚上。邢惊迟有一段时间每夜都会梦到那只雀儿,直到他上了警校。
想找到那只雀儿其实不只是为了她,也是为了自己。
这些年,他一直被这件事捆绑着。
阮枝敏锐地察觉到邢惊迟的情绪沉下去。
她没有再问。
等他们靠近小酒馆的时候阮枝已闻到了带着甜的酒味,丝丝缕缕顺着风过来,一下就将她脑子里的思绪冲淡了。
素白的手轻推开老旧的推门,灯光氤氲在磨砂玻璃上。
邢惊迟的视线在阮枝纤细的手腕上一晃而过,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雀儿,这截手腕竟与当年仓库里雀儿抓着树枝画画的小手有瞬间的重合。
邢惊迟难得有些晃神,随即又清醒过来。
他都糊涂了,怎么忽然会想到阮枝身上来。
“小枝儿,回来的正好,来吃饭!”
鲍生爽朗的声音顺着食物的香气一起飘出来。
阮枝太久没吃这里的盖饭了,光是闻到味道心情就好了起来。她拉着邢惊迟往里走,视线已经盯住边上的酒盅不放了。
邢惊迟显然没放过这个细节,甚至怀疑她就是想来这里喝酒。
他仔细地回忆了和阮枝在一起的时间,从没见她碰过酒,在家里也没见哪儿放着酒。这么想着,邢惊迟还有点儿担心阮枝的酒量。
不过时间却不容许他想这么多。
阮枝已经自顾自地拿起酒盅给自己倒酒了,桌前只有一个小酒杯,显然没有他的份。被她称作鲍叔叔的那个人也不见了踪影。
这小小的店内只剩了他们两个人。
邢惊迟很少见阮枝这样高兴,没吃几口饭就凑在他耳边小声叨叨这几天忙的工作,唇边一直带着笑意,说的起兴了还非得拿着勺子来他碗里捞一口吃的,明明两个人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邢惊迟,我和你说。从溪林村运回来的瓷器可真漂亮,唉,我真想偷偷抱一个回家呢。说起来我好久没去拍卖会了,等不忙了一定要去外边儿寻些好东西回来。”
阮枝轻轻叹了口气。
邢惊迟凝眸看着阮枝。
她虽然叹着气,但说到瓷器的时候双眼映满了细碎的光亮。他知道,就是这点儿光亮支撑着阮枝度过了那些漫长又寂静的岁月。
不过阮枝的愁绪来得快走得也快,没一会儿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她抓起小酒杯抿了一口,又笑起来:“邢惊迟,过两天我们去山上看看师父,再去外公那儿吃晚饭。我们偷偷过去,我就不相信他能躲着一直不见你,这老头可真倔。”
因抿了酒,她的唇泛着莹莹的光泽。
在暖色的灯光下,嫣红的唇色比她的眸光还要亮。偏她说话的时候还要黏巴巴地贴着他的耳廓,酒气混着甜撩/拨着他的神经。
邢惊迟不动声色地拉开和阮枝的距离,哑声应:“好,陪你去。”
这顿饭吃了很久,多数时间都是阮枝在说话,从工作说到她的那些宝贝,再从那些宝贝说到她师父。在阮枝口中,她师父出现的频率可比林千寻高。
这甚至不需要对比,邢惊迟回想了片刻就发现了。
阮枝往山上跑的次数也远远大于回林家的次数。
等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阮枝已软趴趴地靠在了邢惊迟的肩头,消失了一晚上的鲍生在这时候冒了出来,笑眯眯地朝邢惊迟展示了二维码。
邢惊迟一手揽住阮枝,一手付了钱。
他也不管阮枝醉没醉,直接就把人打横抱了起来,省事。
鲍生笑眯眯地看着邢惊迟说了一句:“小枝儿一个人来的时候从来都只喝两杯,我还是头一回见她把这酒都喝了。时间晚了,回去吧,有空再来。”
邢惊迟微怔,道了声谢就抱起怀里软成水的阮枝出去了。
说阮枝喝醉吧,好像也没有,他怀里的人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他瞧,这双鹿眼像是被泉水清洗过,比天上的月还要亮。说她没醉吧,也不是,毕竟她就这么看着他,也不说话,全然没有了刚才叨叨的兴致。但不管醉没醉,人倒是挺乖的,乖乖地抱着他的脖子也不乱动。
邢惊迟垂眸和她对视一眼,低声喊:“枝枝?”
怀里的小青瓷眨眨眼,白皙的脸上浮着淡淡的红晕,唇依旧亮晶晶的,躲在里面的小舌还时不时跑出来溜一圈,看得人口干舌燥。
邢惊迟也不能多想,毕竟她这几天不方便。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就知道你要喝醉,酒都要喝甜的。”
阮枝此时看着邢惊迟却有些恍惚,这一晚的夜色和十九年前的那一晚很像。她借着微弱的路灯看着邢惊迟的脸,目光落在他的眉尾。
邢惊迟原以为阮枝这一路就这样安静地呆在他怀里了。
可就在他即将抱着她走出的巷口的时候,怀里的人说话了。
阮枝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语气轻的像云朵一般,但说出来话却让邢惊迟整个人都顿住。她趴在他的耳边,低低地感叹:“邢惊迟,你眼睛上有星星。”
倏地,邢惊迟停住了,抱着她的手在瞬间收紧,腕骨泛白。
他一时间竟不敢去看阮枝。
邢惊迟极缓动了动眸,对上阮枝略显迷蒙的眼。两人就这么停在暗中、风里,早已停下的雨又悄悄地冒了出来,细雨如羽毛一样往下落。
他动了动唇,反复几次才问出口:“枝枝,你刚才说什么?”
阮枝歪头,不知道他们怎么不动了。
混沌的大脑让她想不起来刚才和邢惊迟说了什么,但邢惊迟这么问她还是闷着脸仔细回忆了一下,想了半天才想起星星两个字。
阮枝又抬头去看天,天灰蒙蒙的,哪里有星星呢。
她只好伸手指了指路灯,小声道:“那边,像星星落在你眼睛里了。”
邢惊迟顺着阮枝的手往左前方的路灯看去,依旧是那盏摇晃着发出吱呀声的路灯,晃动的光在阮枝明亮的眸中闪动。
的确...像星星。
邢惊迟就这样抱着阮枝站在原地,许久才抬步走向车子。
他将脑海中这个极小的可能性压下,阮枝的名字从来没出现在失踪人口的名单中。况且她的师父和父亲这样疼爱她,怎么会让她走丢呢。
阮枝被邢惊迟抱上车,又被系好了安全带才略微清醒了一点儿。
只脑子里的思绪还是又顿又缓。
她睁着眼看着邢惊迟上车,他脱了身上的风衣盖在她身上。
男人低声和她说:“枝枝,我们回家了。”
阮枝没应声。
当年他这也是这样说的,说要带她回家。
其实阮枝从来没和家里人细说过当年发生了什么,被接回去的时候她只说自己做错了车才在那山附近下了车。第二天新闻爆出来林千寻和阮清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桩拐卖案。
幸而他们的宝贝没有被人拐走,只是迷路了。
当时小小的阮枝似乎也能感受出来自己的家庭摇摇欲坠,潜意识里告诉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不然她的家只会碎裂地更厉害。
救阮枝的人是个哑巴,也没法和他们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年阮枝被拐的事情到现在为止除她自己外也只有邢惊迟和谢昭知道。谢昭也是仔细去查了,然后从阮枝的反应中猜出来的。
阮枝虽然没说过,但那一晚恐惧和害怕的心情她却总能回想起来。
在仓库里的那段时间阮枝倒也没有那么怕,毕竟她的矜持哥哥就在她身边,他一直牵着她的小手说别怕,会带她回家。
但后来,他将她忘在那山隙中了。
心底的酸涩涌出来,眼眶里热热的。阮枝抿抿唇,像是要把十九年前委屈的心情都说出来似的,她极低、极轻地说了一句——
“邢惊迟,我害怕。”
我等你了一晚上。
你没回来。
作者有话说: 阮枝枝:我都告诉你了!
矜持哥哥:我一定是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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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响起的引擎声将阮枝这一句极轻的话掩盖, 等邢惊迟再看过去的时候已经阮枝闭上了眼睛, 小小的一团缩在靠椅上。
除了在滇城那几天, 自丰城回来后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多是阮枝主动。邢惊迟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总有人需要迈出那一步,只他慢了阮枝一步。
好在往后的日子他可以慢慢弥补, 学着怎么哄她高兴,怎么将她照顾的更好。
他耐心很好, 这些他都能学也愿意学。
邢惊迟向来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一点阮枝倒是和他相似, 他们两个人都是做的比说的多。两人从未深谈过他们目前的状态。
邢惊迟沉沉地舒了口气。
等忙完这个案子,他该找个时间和阮枝说明白, 至少教她以后不必再为了别人而患得患失。
车缓缓驶离小巷,从静谧似被遗忘的旧市场没入了热闹明亮的城市间,车流间灯光和喇叭声此起彼伏。邢惊迟眸光微凝,侧眸瞧了一眼。
果然, 刚才还闭着眼昏昏欲睡的人已经被这动静惊醒了。
白净的小脸陷在他的黑色风衣里, 蹭了蹭才转动脑袋往车窗外看了一眼, 呆了半天才眨巴着眼睛往他的方向瞧。
邢惊迟无声地笑了笑, 收回视线继续开车。
绿灯了。
阮枝并不怎么会喝酒,林千寻和顾衍虽然宠着她, 但在这方面可盯的紧, 以前她后头跟了男生这两人可比谁都急。幸好甜酒度数不高,醉意泛上来,但阮枝的理智还是清醒的。
阮枝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平日里她也只藏着。
这会儿喝了酒倒是有了点倾诉的欲/望。她想到哪儿当即就说了,伸出手指着邢惊迟开始控诉:“邢惊迟!你没有心!”
邢惊迟一怔,分出点儿心思去看阮枝。
她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醉意,看起来比平时灵动许多。
邢惊迟顿了片刻后应:“我怎么没有心?”
阮枝瘪瘪嘴,小声叭叭:“你让我一个人在台上,大家都在看我。还有人偷偷笑呢,我都见着了,我还不能发脾气。”
这说的是结婚那会儿。
邢惊迟还是头一次听阮枝坦诚她心里的想法,在滇城那会儿这娇气的小青瓷惯会装乖,温声说着婚礼的事在她那儿就算过去了。
瞧瞧,这哪儿像是过去了。
分明还记着。
邢惊迟低叹:“枝枝,是我不好。”
阮枝这一委屈脑子就发晕,酒意上涌,听得邢惊迟说“不好”,小脾气一下就上来了:“谁允许你说我老公不好的!”
邢惊迟沉默,眼中情绪复杂。
心里像涌起了一股隐秘的潮汐,情绪逐渐脱离自己的控制。
阮枝娇斥完又低下了声音继续叨叨:“我老公可厉害了,他是人民警察你知道吗?我就不开心了那么一会儿,但我还是难过。”
邢惊迟喉结微动,问:“为什么难过?”
阮枝闷了一会儿才小声道:“他没认出我来。明明领证那天还一起拍了照呢,他都没看我一眼,难道我生得不好看吗?”
这车开不下去了。
邢惊迟寻了条僻静的街道停了车。
这条街道人不多,车停在暗处里没什么人会注意车里发生的事。昏黄的路灯被茂盛的枝叶掩去部分,照进车里的只余寥寥。
邢惊迟侧头和阮枝对视,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
他盯着显得苦闷的阮枝看了一会儿,忽而伸出手试探着贴近她的脸侧,许是因为喝了酒,她脸侧的温度比平时烫一些。
邢惊迟见阮枝没有躲才低哄道:“枝枝生得好看,很好看。”
阮枝望着面前的男人,平日里清晰凌厉的轮廓在这样朦胧的暗处显得有些模糊,看起来似乎也比往日里温柔一些。男人的嗓音又低又温柔。
她侧头轻嗅了嗅他掌心的味道。
嗯,没有烟味。
邢惊迟就眼见小青瓷侧了脑袋心情就好了起来,她弯起唇角小声道:“虽然他没认出我来,但我原谅他了。那是我..嗯..第三次,第三次原谅他。”
阮枝垂着脑袋掰着手指数的认真,还不望小声解释:“第一次他食言了,但不是故意的,所以我原谅他。第二次他去抓坏蛋了,我也原谅他。第三次他没认出我,但他牵我的手啦,所以我也原谅他。”
邢惊迟微怔,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他们领证那天吗?
关于那一天的记忆其实很模糊,清晰的部分是他那一天抓一个逃犯跑了五条街。这是他临时接到的消息,所以关于民政局那段他还真不怎么记得了。
只记得他的妻子皮肤很白,头发很黑。
邢惊迟难得有这样发懵的时候,他那时候骗她了?
他拧着眉仔细回忆了那一天上午去见阮枝的事,那会儿他只求速度,跟阵风似的进去办完了所有手续,拍照的时候还没摄影师念叨了几句。似乎连话都没能来得及和阮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