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嬷嬷了。”
这老嬷嬷是贾敬夫人的陪嫁,这些年一直在宁德堂中办差,能让她亲自出动,想来也是要紧事。
原本贾敬素日只在宁德堂正房旁的耳房中作息,东西两方各自打通,一处白日起坐,一处晚间歇憩,正堂只做待客只用,且得是有身份、有排面的客。
今日贾敬在此见由仪和贾蓉,可见是大事了。
由仪心中已有些猜测,但却也没下定论,只是牵着贾蓉肉乎乎的小手慢慢往里走着,神色肃穆冷凝。
“来啦。”贾敬正坐在案前写着什么东西,听了声音也没抬头,道:“坐吧。”
由仪便牵着贾蓉在一旁的紫檀圈椅上落座,垂头不语。
贾蓉跟着由仪混了这些日子,因由仪待他不像寻常人待小孩儿,反而有时翻着书或是理事就随口告诉他些典故道理,故而他也知道些事情。
何况孩子自有一番小兽般的直觉,此时觉着气氛不对,就乖乖在由仪旁的圈椅上坐着,脊背挺直,低头玩着袖口上的几圈刺绣,一声不吭。
好半晌,贾敬总算停了笔,将那湖蓝云纹锦缎面子的折子在一旁摊开晾着,一面将手旁的一只小木盒向由仪推了推,道:“我明日会入宫一趟,将这折子递给新皇,然后便去京郊的道观中静修了。”
“老爷。”由仪抬头看他,抿了抿唇,仿佛有些犹豫,最后又尽数化作坚定:“您放心,我会教导好蓉儿,日后宁府自有光辉重复的一日。”
“这就好。”贾敬徐徐一叹,神色中难得浮现了些许的满意出来,他抚着美髯,目光中透着希翼:“珍儿糊涂一世,唯一做对了一件事,便是闹着我将你娶进了门。”
他点了点那个小盒子,道:“这是库房中一间暗房的钥匙,等回头我去了观中修行,你就那里头的东西送到户部去,虽说会是被推上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但你们娘俩儿低调些过日子,也是无碍的,再在新皇那里记一份好处,日后蓉儿也有个好前程。”
又略顿了顿,补了一句:“你是个聪明人,在新皇那儿又有救了皇子的情分在,再将那东西献上,做一回出头鸟,想来他也不会为难宁府了。”
由仪稍稍拧了拧眉,压下了心头万般猜测,对着贾敬认真地点了点头:“您放心,儿媳在一日,便保合府上下一日周全!”
贾敬笑容中透出些凄凉来:“也是难为你了。”
“罢了,罢了。”贾敬摆了摆手,起身行到贾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道:“蓉儿,日后你就是这宁府顶门立户的男人,你要听你母亲的话,知道吗?”
“嗯!”贾蓉看着贾敬认真的样子,自己也认真了起来,用力地点了点头:“孙儿一定会的!”
“好孩子。”贾敬摸了摸贾蓉的头,笑着夸了一句。
待到事情嘱咐的差不多了,由仪就要带着贾蓉离开的时候,贾敬又嘱咐了一句:“后街上瑛儿媳妇也要不大好了,你就将蔷儿接回来,与蓉儿一处吧。他父亲是我的亲侄儿,他祖父是我的弟弟,他与蓉儿是一个曾祖的,你要好生待他。”
又道:“他家蔷儿自小没了父亲,如今又要没了母亲,也是可惜,但切记不可溺爱太过,好声教导。”
又顿了顿,拧眉思索半晌,随即叹了口气,最后道:“但你要记得,这宁府到底是蓉儿的,蔷儿如何,你自己权衡把握吧。”
由仪牵着贾蓉的手进去,又牵着那小小的、热乎乎的手出来,另一只手已拿着一只小巧的木盒,神色到时与进去的时候无异。
碧叶连忙迎了上来,后头贾蓉的奶母也将正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的贾蓉抱了起来,由仪笑了笑,摸了摸贾蓉的小脑袋,道:“回去吧。”
“是。”
那折子送上去了,皇帝虽是不置可否的,贾敬却一回府就踏上了去京郊的马车。
宁府的主子也就只剩下了由仪和贾蓉两个,她一面应付着来往试探的各家诰命和贾氏族人,最后又在族人逼宫的一场好戏上干脆利落地推了素来由长房延袭的族长之位。
但到底贾氏族长的位子也不是谁都能担得起的,最后贾氏各族人奔波良久,却便宜了西府里被分出来过日子的贾赦贾大老爷。
对这个,各家如何的不满试探都不管,再有上门来想要将她当刀子使的,也只是四个字:一品将军。
这就足够了,如今贾氏一族上上下下也就只有贾赦一人的爵位最高了。
然后这位子就定下了,由仪这边也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其中自然有人往贾敬那边送消息,却全都没得到回复。
甚至最后由仪这边尘埃落定让人给贾敬传了一句话,却只得了六个字:已是方外之人。
宁静的日子没过两日,就又出了另一桩事。
新皇登基第一年,边疆就起了战事。
朝中主战主和吵个不停,新皇当场拍板决定:打!不仅要打,还要打得敌寇落花流水。
奈何先帝当年吃喝玩乐搞巡游玩的太嗨了,皇帝这边决定要打了,一查户部的帐,得了!军费紧缺!
于是又得各处筹银钱。
由仪干脆利落地开了暗房,几十口大箱子浩浩荡荡地抬去了户部,同时一封折子入了新帝的龙翔宫。
“陛下,这是宁府送来的折子。”知道皇帝的心思,天子近臣和近侍们对一干没了那个爵位还挂着祖宗牌匾的勋贵们素来不称爵位的,此时天子亲侍內监亲自捧着一本折子,小心翼翼地进来。
只是那面上的表情怎么瞧怎么不对劲。
皇帝听了也愣了:“宁府?贾敬的?他不是自称方外之人了吗?”
内侍嘴角抽了抽,道:“贾蓉。”
“贾、贾蓉?”这一回皇帝也淡定不了了:“若是朕没记错的话,他家这贾蓉可才三四岁大。”
内侍道:“正是贾蓉的折子,只是是已故贾珍遗孀代笔。”
“拿来看看。”皇帝一招手,随意接来打开,里头却有两张纸倏地掉了出来,他剑眉轻挑,随意捡起却没看它,而是继续看着那折子。
先入目便是苍劲有力却恣意洒脱的字体,他随口赞道:“能将瘦金写成这个矛盾又和谐的样子,都说字如其人,可见这尤氏是个怎样的性情了。”
但继续看下去,他却没了一开始的随性。
内侍眼见着皇帝的深情愈发严肃,却也不敢问,只能再给皇帝换了一碗热茶,然后继续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着。
“好!”眼见皇帝神情突变一拍桌子,对着那薄薄的两张纸大喜过望,内侍忙问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皇帝还是满脸的笑意,也有了耐心与内侍细细说:“朕问你,外国的琉璃水晶在我缙朝价值几何?”
“这……”内侍愣了愣:“价比黄金啊。”
皇帝将那薄薄的纸往桌上一拍:“这张纸,就是个大金矿!”
内侍眼睛往那纸单上扫了一眼,见打头写着的是“玻璃制法”四个大字,便知道皇帝的意思了,忙跪下恭贺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贺喜什么呀?”皇帝也有了心思来与他调侃两句。
内侍能跟着皇帝这么多年,自然也是有些机敏灵便的,当下就道:“贺喜陛下得了个大金矿!”
皇帝朗笑两声,再看另一张提纯白糖的纸,虽也是欢喜,却没了那么激动了。
他一面抬手唤了心腹过来,命他去尝试那两张纸上的事情,当然最要紧的还是“玻璃”。
但白糖事关民生,也是耽误不得。
最后当然有了好结果了。
最好的证据当然就是那一卷圣旨。
小小的贾蓉得封一品侯爷。
由仪则被恩赐了一个“一品公夫人”的诰命。
理由便是献上玻璃与白糖的功劳与积极响应户部筹银。
要由仪说,皇帝这一封圣旨,当下对朝局作用最大的就是户部筹银会更加顺利了。
而玻璃与白糖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缙朝异军突起,给皇帝内库添了不知多少财富,然后再经几番运转,国库可是十足的充盈了。
再说宁府这边,有皇帝亲自提字的“敕造宁安侯府”的牌匾,由仪马上就吩咐人替换下了那个分外惹人眼的宁国公府匾额。
而后又有源源不断的人上门贺喜,由仪只以在孝期的名义推拒了不见客。
只是见了西府来的王夫人,又给贾母递了一封手书,然后就关起门来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若是从前,这样自然是行不通的。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由仪是亲封的一品公夫人,位次与贾母相当,满朝外诰命除了那些王妃太妃的,便没有比由仪尊贵的了。
按缙朝的规矩,爵位分公侯伯子男五等,前三者一品,子爵二品,男爵三品。
但那一波开国勋贵人家袭爵更多的却是将军,一等、二等、三等地袭下来,家族便没了爵位延续了,品级也不如上面的爵位,而是如等级一般的品阶。
一等为一品,二等为二品,三等为三品。
尤氏曾经就是三品诰命。
而缙朝诰命又分六品,一品二品称夫人,三品称淑人,四品称恭人,五品称宜人,六品称安人。
六品下则为敕命,统称娘子。
而一品诰命也分三六九等,便如公夫人就是一品诰命中的第一等、侯夫人为第二等、伯夫人为第三等。
其余不在此类的一品诰命夫人则位同第三等伯夫人
由此便可看出,由仪这个一品公夫人有多值钱了。
而自此,便是贾母,也不敢轻易在由仪面前端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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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本文架空历史!一切爵位、诰命皆是半资料、半私设。
私设如山!跟我念。
第6章 尤夫人 尤夫人第六。
时已值盛夏,由仪也搬到了府内一处角落上名为怡竹居的小院子居住。那院子不大,难得的四周翠竹环绕,又是花木旺盛的地方,夏日之中极为凉爽。
且出门又有一条小路直通由仪居住的宁德堂,更是方便。
宁府本来的两处三进大院落,一处宁德堂,是历代当家人居住的地方,一处宁安堂,是历代当家人的母亲,也就是太夫人居住的地方。
而由于皇帝赐下的宁安侯的封号,由仪索性吩咐人将两处的牌匾调换了,一则合了规矩,二也图个省事。
但说到称呼,由仪是绝不允许人唤她太夫人或是老太太的,笑话,这辈子她才十六七好不?这辈分长得也太快了吧!
所以如今府内上下还是称呼由仪为夫人,贾蓉为小侯爷,或是亲近些、有脸面的下人唤一声:蓉哥儿。
这和尤氏的记忆中明明做了当家主人还要被人称呼“奶奶”的感觉可是万万不一样了。
由仪是真不喜欢那个带了辈分的称呼。
也好在宁安侯府如今是单过日子,上上下下都是由仪的一言堂,不然如今“夫人、太太”一类的称呼,在贾氏一族中还是“文”字辈媳妇的。
“王”字辈的如今都是“奶奶”。
“白芍姐姐。”穿着水蓝袄裙、挽着双垂髻的婢女站在廊下,俏生生地对着白芍一欠身,问道:“夫人可醒了?”
白芍笑了笑,眉眼温温柔柔的,她正是最近被由仪提拔起来的婢女之一,因心细、做事又干脆,最重要的是容貌极好,故而颇得由仪喜欢。
她对着那婢女道:“没呢,红苕你怎么来了?”红苕亦是由仪挑选出的侍女,不过夏日就被留守在宁德堂了。
白芍见红苕有些疑惑,便又补了一句:“今儿上午来升媳妇过来回采买府内上下秋季衣料的事儿,多耽误了些时候,夫人午憩便晚了些。”又从袖中取了西洋怀表来看了看,道:“不过时候也不早了,该快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转身要往里头去,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转头对着那侍女道:“你匆匆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又招招手,道:“上廊下来待着来,下头日头大。”
“唉!”红苕应了一声,一面提着裙角往上去,一面对着白芍道:“是后街上的瑛大奶奶不大好了……”
话没说完,就听一道懒散的女声从屋里传出来,“红苕来啦?进来吧。”
“唉!”红苕应了一声,一面拉开门上的竹帘子进去。
怡竹居只有宁德堂一进的大小,更多的地方种植了翠竹花木,又分出前庭后舍来,故而屋子着实不大。
也并不是北方贵族家中常有的明暗正房的格局,一入屋子便是待客的地方,里头卧房是用花格的推拉门隔开的。
入门正对的是一张原木色书案,后设着竹藤椅,靠墙则是一片的架子,上头或是书籍、或是些精巧摆件,并不奢华,简朴却另有一番趣味。
入室门两旁,也就是书案的斜对面设着同样的竹藤椅子,间隔着的也是竹藤高几,做待客之用。
寝房内的装潢就更多的是仿汉唐风格了,木质的推拉门雕的是仙鹤长春,贴着明纸,配着颜色淡淡的木头,瞧着颇有些悠远的意境。
门推开便是遍地铺设的席居,正对的是简单的卧榻,不是北方常见的暖炕或是南方的架子床一类的,简简单单的一张榻,淡青色绣玉兰花的寝枕,与床同宽的高几设在床头上,上头随意放着几部书和茶碗,另外一只白玉美人觚中插着两支应季花朵与新修剪出的翠竹枝条,生机勃勃。
室内巨窗落地,正是用大片的玻璃镶嵌的,不必开窗也能见到后庭院中的竿竿翠竹与绽放繁花。北窗前是一张长方形的原木矮桌,上头同样是一只白瓷小缸,其中盛着的清水上飘着朵朵睡莲,雪白的花瓣与鹅黄的花蕊相互映衬着,娇俏又雅致。
妆台在床榻的另一边,简简单单的一方矮桌,照人清晰的玻璃镜用一层薄纱盖着,却不是外邦进口的,而是缙朝自制的。
玻璃生意的第一口肉让给皇帝了,由仪也不会放过下头的汤。在一纸水泥方子入了宫之后,由仪这边也吩咐下头的工坊将早前积攒的玻璃制品上了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