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面如此说着,谢灵毓一面也乖乖坐下,慢慢铺纸研墨,提笔默起《清静经》来。
——这是她做了许多年的功课了,由仪生平的一大爱好就是罚人抄《清静经》,虽然字数少,架不住遍数多,聊以解闷吧。
谢灵毓作为由仪嫡嫡传的徒弟,对这一手自然是梳洗的很的,不说倒背如流,只是闭着眼提着笔,她也能字迹工整地写出一篇来。
由仪歪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垂着头安静地默着经文,便抿着一抹温柔的轻笑摇了摇头,躺在摇椅上端着一碗茶慢慢摇着。
抬头看向窗外,隔着一层樱草色的窗纱,便是竹影婆娑、花木葳蕤,几丛芭蕉栖在梧桐树下郁郁葱葱的绿着,当风轻轻吹过时,蕉叶摆动,姿态窈窕。由仪一道内力甩出去开了窗,秋日的微风徐徐吹进来,伴着竹叶簌簌之声,迎面便是无限的惬意舒爽。
一旁小炉上的茶水慢慢滚着,沁出满室茶香来,热水沸腾翻滚的声音也莫名地令人心安,透着一股家的滋味。谢灵毓慢慢沉下心来,忽然觉得头上一股温热的触感——原是由仪抬手抚了抚她柔软的乌发,笑着问:“最近情绪不大好呀。”
谢灵毓一面慢慢落笔在雪白的宣纸上留下字迹,一面轻轻叹了口气:“每日被一群人围着,这不能做那不能干,闹心的很。”
由仪为她添了一碗茶,仍是不急不缓的淡定样子,分明是算计人心的事情,却被她说的云淡风轻,仿佛有多么的风光霁月一般:“你要想法子收服她们。”
“我这不是正为此努力着呢吗。”谢灵毓叹道:“都是宫中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了,不好搞、不好搞啊!”
由仪知道她心中有打算,也不掺和,就坐在那里喝着茶,眉目间含着些温柔浅淡又凉薄的笑意,看不出是底细来,谢灵毓有时回想,也只能记得那一抹淡淡的笑。
仿佛生来就含着三分温柔,七分凉薄。
皇家亲事办的自然热闹,近十多条船上装饰着红绸,大红木箱子里盛放的就是谢灵毓的嫁妆。
整整两百抬,不包含各类木质家具,极尽天下之所有,众人之所能。
难得的大妆打扮,看着一席红衣衣袂翩翩的谢灵毓,郑夫人抹着泪儿忍着悲痛,勉强扯了一抹笑意出来:“阿毓这样的打扮真好看。”
九凤冠下的明珠随风轻轻摇曳摆动着,谢灵毓对着父母施礼后来到由仪身前,双手交叠敛衽大礼,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淡泊之守,须从秾艳场中试来;镇定之操,须从纷纭境上勘过。师傅教诲,灵毓铭记在心,永世不忘。”
复又对季言蹊行礼:“阿毓谢过师公多年疼惜教诲,愿师傅师公一生恩爱相守,直至白头。”
季言蹊笑意温和地点了点头,一面也有些不舍。
由仪道:“快给你干爹干娘行礼去。”
于是那绣着金凤展翅的大红裙摆在地上轻轻掠过,郑夫人被郑则扶着,泪眼婆娑。见谢灵毓要弯腰,郑夫人忙扶住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轻轻抚了抚谢灵毓的发,温柔又苦涩地道:“孤身在外,注意身体。干娘的阿毓啊,干娘盼着你一辈子顺心如意,事事欢喜。”
郑则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愿你用怀一颗侠义之心,莫要辜负了我们多年的教诲。”
谢灵毓眼圈通红地答应了,又走到沐轻云身边。
沐轻云一席白衣飘扬,臂挽拂尘,飘飘欲仙。
他侧身让过谢灵毓的礼,难得正经的一回:“愿你能一生如意顺遂吧。”
他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谢灵毓的肩,转过身去。
这位潇洒了半生的沐先生,到底是不愿见别离的。
灵毓走了,医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气氛非常低沉。郑夫人一连好些日子眼圈儿都是红的,常常在柜台前做刺绣,忽然抬头招手唤:“阿毓过……”声音便戛然而止,然后坐着慢慢垂泪。
谢家夫妇和他家的小灵均更是不适应。灵毓为后,按例本该赐爵与谢家,不过皇帝和朝臣两方不断的试探中,谢家的承恩公的爵位也被换成了三等子爵。
谢平安不大适应,在灵毓的劝解下应了,店面却仍然开着,一家三口经营者小小的铺子,偶尔抬头就想唤女儿,然后如今身边就只有灵均一个了。
由仪倒没流露出什么不适来,每日下午清闲的时候就在门前搭一张躺椅,端着茶碗慢慢坐着打发时间。
只是灵毓走了,她这里病人又多了起来,偶尔跟系统抱怨,幺儿提议由仪可以再收一个徒弟,被明确否决了。
收徒这事情到底是要看眼缘的,何况还要培养,太过繁琐,如果不是极喜欢的,由仪是不会愿意收徒的。
轻轻叹了口气,由仪微微摇头,倾身往火炉中添了块炭,又为自己添了碗茶。
季言蹊端着一盘子葡萄并一个红彤彤的大石榴出来,在由仪身边落了座,将葡萄给她吃,自己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刀,在石榴皮上划了两下,然后使了个巧劲将石榴分开,水红色的石榴果实就如落花一般纷纷扬扬地落到了早备在那里的盘子上。
手上再一用力,他换了个角度慢慢剥着石榴,一面对由仪道:“嫂子炖了莲藕排骨汤,再炒一碗青菜,蒸一个蛋羹,拌一个豆腐,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由仪慢条斯理地取帕子试擦了一下发紫的指头,一面摇了摇头:“就这样吧。”又道:“快入冬了,沐轻云还没消息吗?”
季言蹊道:“说是快了,守着的雪莲开了花,采下来便快马加鞭赶回来。”
由仪挑眉轻笑:“也只有他能闲得为了一株雪莲在天山那边住了许久了。”
季言蹊轻叹一声:“灵毓出嫁远走,他也伤心,还不如出去排遣排遣。”
由仪垂了垂眸,盯着腕上一串剔透冰凉的翡翠珠看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看透就好。”
季言蹊微微一怔,然后摇头轻笑,一面将剥出来的石榴递给了由仪,一面随口道:“对有些人来说,这种事情最好一辈子也看不破。”
“都是魔障。”由仪往躺椅上靠了靠,那头有病人过来,她便起身道:“随我进来吧。”
季言蹊坐在门口回首看去,见那一抹淡青色的倩影缓缓入了内室,一头乌黑青丝以碧玉钗挽起,只从背影看去,步履沉稳,袅娜多姿,却是难得一见的佳人,但却又无端携带着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出尘淡漠。
轻叹了一声,季言蹊以巾帕盖住石榴,又为自己添了一碗茶,坐在门口慢慢啜着茶水。但见他脊背挺拔,美如冠玉,纵然已逾而立,也依然可见当年风度翩翩美少年的风度品貌。
或说,若非这样的人品相貌,也引不得由仪的青睐垂爱,得不了这一世的恩爱相守。
——【医女】完。
第74章 宝钗第一 薛家宝钗。
【少时在室,孝敬母亲,友爱兄长,和睦姊妹。出嫁为妻,顺敬公婆,和睦姑嫂,操持中馈,尽心尽力。经夫室繁华落败而不乱,秉承女德,不曾离弃。
夫不辞而别,留遗腹子在身,有长辈高堂,浩荡家业一朝荒废,妾勉力支撑,强得来日昭光。
今已下九泉,薛氏宝钗三问夫君宝玉:薛氏宝钗不慈否?薛氏宝钗不贤否?薛氏宝钗无德否?
宝钗自问无愧于心,缘何惨遭夫君遗弃?缘何令夫君弃之如履?缘何以女子之身承万钧重担,独身一人?】
【若仙人能助宝钗,宝钗愿我薛氏一族荣光复来、家业不散;老母能有幼孙承欢膝下、佳媳孝敬;长兄……愿他能为薛氏一族绵延子嗣,保薛氏子息不断。此三愿,宝钗愿以遍身功德为换。】
【薛氏宝钗,叩谢仙人恩德。】
时值炎夏,金陵城皇商薛家府邸这些日子正是众人眼中的焦点,不,现在的薛家已经不是原本的“薛府”,而是“敬德县主”府。
敬者曰端曰肃,德者表德行,此二字于女子而言都是无上美德,如今集一人之身,可见不凡。
门房上四个青褂布衣的二三十岁上男人在长凳上坐着,满面的恭肃,一眼见便知主家不凡。
阶下一个布衣打扮的男子与小贩攀谈道:“这家什么来历,竟然能有御笔亲赐的牌匾?”
那小贩被问得一愣,笑了:“客官不是本地人?”
男子腼腆笑笑:“某自北方来,乃是行商一名。”
小贩了然一笑:“如此就是了,你不知道,这府邸原是咱们金陵数一数二的人家——薛家的府邸,他家原本也有威望的很,乃是——四大家族之一,祖上是紫薇舍人,亲友在京在都有权势者无数!前年,薛府老爷去了,家里留着孤儿寡母三人,长子最是糊涂混账的,本以为这薛家是不成了。不知怎的,竟是那大姑娘立了起来,听说很有手段,生意都打理的不错,一时竟也稳住了。只是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又有个兄长,那薛夫人的意思,这偌大家业还是要给儿子的。”
那行商听了连连摇头:“薛夫人糊涂啊!”
“要不这话说呢。”小贩也连声叹道:“那薛姑娘最是一等一的良善人儿,管家的那些日子,广散钱粮修路布施,对下头人虽严厉些,却极体恤人,那薛家的生意在她手里,竟比从前好了不少!听薛家人说,他们私底下都盼着薛姑娘长长久久地做主呢!”
行商听了却叹道:“可惜母命不可违。不过这姑娘若真如你们说的这品格,生为女儿身可当真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我们都想着,薛姑娘若是个男人,只怕建功立业也是得!”小贩说着,又笑了:“不过都说人各有命,这薛家大爷薛蟠,就在去年里,喝醉了酒,在外头骑马,竟然一下摔断了腿,从此再起不来床了!更别说打理家业了,薛夫人无奈,只能再让薛姑娘做主了。要我说,这也是他的报应,这满金陵谁不知道他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在外头做尽了坏事,听说就摔断了腿那天,就是为了一个丫头要和人家打架呢!带着十来个仆从去的,若不是薛姑娘拦的及时,只怕那人命都没了!”
行商听了连连吸气:“世上竟有如此无法无天之人!”
小贩却道:“不说那薛蟠,却是薛姑娘好人有好报,就上个月,咱们陛下南巡,微服出访的时候遇了刺客,薛姑娘救驾有功,陛下就问:姑娘有何愿望?薛姑娘就说:民女惟愿一生承欢母亲膝下,照管家业,永不外嫁。陛下就亲口允准薛姑娘做了薛家女家主,还封了二品县主,听说那都是王爷的女儿才封得嘞!你听说,那‘人善之家’和‘恩德泽沛’的牌匾还在薛家正堂和祠堂挂着呢!薛姑娘如今也正经有了名号了,咱们金陵的大人见了她还要跪呢,可不是好人有好报了?”
行商听了连连点头:“怪不得这大的府邸挂的却是女子名号牌匾,还是御笔亲书。”
“倒是说,你这外乡人怎得知道御笔亲书?”小贩疑惑道。
行商呼吸猛地一滞,到底训练有素,马上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从前在长安城走过,也见过几家御笔匾额,那底下的章子可不是说笑的。”
“也是,要不说,还是你们有见识。”小贩连连感叹:“要不是恋着家中父母和婆娘小儿,我也想出去走走。”
行商又和他说笑几句,从他那里买了两样商品,走了。
待人走远了,小贩方才嗤笑一声,低声道:“又是个来打探消息的。”
一旁卖胭脂水粉的娘子笑了笑,又推他一下:“仔细些,别让人听到了。主子吩咐了,这些日子凡是来打探消息的,一律这样打发了。下一个你多夸主子两句,甭管来做什么的,得知道咱们主子的好处不是。”
只说县主府中,坐落在花园中一处住所,四周被竹子环绕着,堂前引着活水做凉亭水榭,没有正经隔断,却在花园中隐隐自成一处,在夏日中便格外清凉。
廊下六个粉衣女婢,一样的衣衫打扮,各个出落的秀丽整齐,正在垂头针线,偶尔说笑也都压低着声音,保证不会传到屋子里扰人安睡。
屋子里同样是静悄悄的,两个粉衣婢女在外间候着,瞧着也有些困倦,眯着眼睛,却也尽量放缓着呼吸,不打扰到内间的人。
一道漂亮雕花隔板月亮门隔开了内外间,玉色绣虞美人的纱幔轻轻垂着,掩住了内室的光景。
内室里,也是两个粉衣婢女,同外间与屋外那些一样的衣着打扮,都出落的俏丽柔美,各有千秋。但这两个却不敢打瞌睡了,一个比一个精神,鼻下、太阳穴上都涂了清凉薄荷膏,就在寝间外隔断处摆了毡垫子坐着,随时注意着里间的呼吸声。
简单的卧榻前垂着一道藕荷色纱幔,不是江南之地常见的架子床,却比之架子床更为视野开阔,夏日中也不闷热。
寝室内同样开着一道南窗,此时支开着负责室内空气流通,却掩着窗帘,保证屋外不会有人能够窥探主人安寝。
房子是坐北朝南的好格局,寝室北墙下是原木色的大橱柜,东墙下和卧榻一侧设着妆台,就在窗边,采光也好,简单的矮桌上备着葵花镜台,一旁有同矮桌一色的两层架子,摞着各样妆盒、首饰盒。
床北头是和床等宽、床头等高的案几,上头简单摆着几部书并一套茶具,一只小白玉瓶中插着一条竹子的枝叶,看起来极为清新。
卧房内的摆设以简单清雅为主,却不难看出此地只是夏日避暑之处,而非正经居所。
由仪的习惯是在夏日午间睡半个时辰,其实也不是睡,闭目养神、运转内力,能够安养身心,驱散暑气。
时辰一到,由仪准时睁眼。守在纱幔外的两个婢女掐着怀表起身,一个拉起纱幔并从窗前给外头的人信号,一个捧着东西进入内侍服侍由仪漱口饮水并快速回话。
“安德坊的陈掌柜递拜帖请见,定的日子是明日,奴婢约莫着,是为了咱们酒楼合作的事情。”婢女岁云一面服侍由仪漱口,一面回话道。
由仪点点头,面色淡淡的:“那就明日见吧,吩咐厨房备好餐宴。”
“是。”岁云含笑答应了,又将那一套白瓷茉莉纹盖碗奉与由仪:“今日给您备的是荷叶菊花枸杞茶,和玉的方子,她最近天热,备这个清肝明目。”
由仪身边侍女十数人,岁云、朱颜、琼枝、和玉,这四个是由仪最为得脸的四个,岁云朱颜管贴身钗环盥洗并大部分外头的消息,琼枝和玉一个擅厨一个擅医,一个管着小厨房,一个负责由仪四季羹汤饮食,而是大部分时间都在通力合作。不过由仪的小厨房只侍奉由仪一人饮食,平时清闲二人也会在由仪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