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四十一
那天晚上邵珩知道程之余宿舍查房这么水之后, 第二天就想方设法地对她进行威逼利诱,想要让她溜出去找他, 意图自然是不言而喻。
不巧的是,当天晚上, 她来例假了,原本用来敷衍张仪的话成真了。
邵珩的计划落空,程之余倒是松了口气。
她虽然不反感和他发生进一步的关系, 可她的心态就好像是高考前那样,明明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自己心里也做好了准备, 但当那个日子突然被宣布推迟后, 她心底还是隐隐地觉得有些侥幸。
隐秘而又矛盾的感觉。
傍晚下课后,程之余一个人走出教学楼, 天色微瞑。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这两天‘倒春寒’,乍暖还寒,白天还暖和些, 早晚却冻得人打哆嗦。
绘画用的油墨快没了,她正好抽个空去买一点。到了校门口对面的画具店里, 往常较为冷清的店面此时挤满了背着画袋的人, 他们的脸庞还显得青涩稚嫩,眼神里还洋溢着朝气,彼此间还互道着‘加油’。
程之余恍然想起,这两天好像是清大的艺考时间, 距离她考试那年已经过去整整两年了啊。
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程之余也没进店里,在门口绕了个圈后就神情落寞地离开了。
晚上睡前,程之余习惯性地看了眼手机。一般这个时候,邵珩都会和她聊一会儿,但今晚却没有。她心里有其它事压着,也没主动去找他,关上手机就睡了。
梦里回到了她艺考的那年,她从考点出来,一身轻松,在校门口众多等候着的家长中搜寻着爸爸妈妈的身影,却怎么也没看到他们。她就安慰自己,可能是路上堵车了,爸爸妈妈答应过她一定会来接她回家庆祝的,绝对不会食言。
她就那么相信着,站在校门口乖乖地等着,她已经想好了等下见到他们后要告诉他们,她今天的状态不错,‘海燕’完成得很好,她相信一定能够考上清大的美术学院。
可是等到天色渐暗,校门口的家长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还是没能等到爸爸妈妈,最后几番轮转,校门口只剩下她孤身一人,背着画袋,倔强地等在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清早程之余醒来时还无意识地哽咽了声,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指尖被濡湿。
她的胸口像是被千斤顶压着透不来气,忙起床去用冷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清醒过来,收效甚微,那种令人窒息的感觉就像是藤蔓缠住了她的心脏,一阵阵发痛。
她想逃离。
程之余很快就收拾好自己,背上画袋出门。
外面云翳低垂,下着小雨,整个世界都被笼在空蒙蒙的雨雾里,雨水让四周的景色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无力的灰色,气温更低了,风寒凄紧,这个天气似乎比严冬腊月更加寒冷逼人,是那种穿再多都暖不了的砭骨的冷。
程之余撑着伞一路缩着身子去了邵珩的公寓,在门口敲了敲门等了会儿,里面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她从包里拿出邵珩之前给她的备用钥匙开了门,里面昏沉沉的,十分安静。
程之余按开了客厅的灯,试探地喊了声:“邵珩?”
没人应。
他昨晚应该没在这睡,她给他打了个电话,没人接。
兴许还在睡觉,她想。
关上门,她径直去了客厅后面的空地,她心里揣着事儿苦无出口就想借着画笔发泄。
固定好画布,程之余熟练地调和着颜料,执笔就在画布上涂抹。
她这次绘画的模样和以往大不相同,抿着嘴一脸肃然,眼神死寂,一点儿也没有往日绘画时的光彩。画的还是那幅‘海燕’,大片大片的蓝铺展开来,这次的蓝却不是以往阳光下明亮的给人以舒适感受的蓝,是忧郁的,哀伤的。
同样是沉溺于绘画中,可这次却像是陷在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情绪中。
程之余的画笔从提笔那刻开始就从不间断,持续地画着,她想发泄,可随着画面的逐渐完善,她心里的难过却不减半分,反而与时俱增。此时绘画于她而言就像是忍痛者的一剂吗啡,是良药也是毒/药。
等到最后罢笔,程之余已是泪流满面,看着画忍不住低头缩肩啜泣起来。
静谧的室内只有她如幼兽失怙般脆弱的抽噎声。
程之余抱膝坐在冰凉的地上,时间在分秒流逝,她哭得累了就干坐着,脑子里像是过电影般回想着和爸爸妈妈相处的画面,每一帧都是那么地弥足珍贵,让她不忍卒想。
恍惚中听到了门被敲响的声音,程之余想到的就是邵珩,立刻抹了两下眼睛,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来的人却是邵文。
邵文见到开门人是她也有些意外。
“您好。”程之余把门打开,让了让身体。
邵文进了屋里环视了一周,没看到人,皱了下眉问她:“阿珩呢?”
程之余摇了下头:“他今天不在这。”
邵文走到沙发那坐下,拿出手机再给邵珩打了个电话过去,仍然没人接。
他的眉头皱成两条褶子,若有所思。
程之余站在一旁,有些忐忑,轻声说了句:“他可能在宿舍。”
邵文摇了摇头:“我已经去过他学校了。”
程之余抿唇,心里也开始有些担心了,攒眉想着他可能的去处。
“这条手串……是阿珩送你的吧。”邵文看着她的手腕突然问了句。
程之余愣了下,随即低头看了眼,刚才画画时她把袖子挽了两挽,手腕上的青金石手串就露了出来。
她点点头回答:“嗯。”
邵文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复杂,过了会儿才说:“这条手串,是他从阿富汗带回来的,本来是打算送给她母亲的。”
程之余吃惊地瞪圆了眼。
“阿珩和你提过他父母的事吗?”
程之余木讷地摇头。
“是么。”邵文看了眼她明显红肿的眼睛,说,“我还以为……”
“算了,他既然不在公寓,那我大概知道他在哪儿。”邵文说完起身。
程之余看着他咬了咬下唇,在他要走时出声问道:“我能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邵文看她,接着又看了眼她腕上的手串,有些迟疑。
邵珩一直没能走出过去的阴霾,这个女孩或许会是个转机?
他复又坐了下来,指指对面的沙发说:“你也坐着吧。”
程之余顿了下,走过去端正坐好。
“今天是阿珩父母的忌日。”邵文一开口就说了个重磅消息。
程之余震惊万分,圆瞪着双眼显得难以置信,她呐呐道:“这么巧……”
“嗯?”
程之余垂下眼睑摇了摇头,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知道阿珩是摄影师吗?”
程之余点了下脑袋又摇了下:“他说他以前玩过摄影,现在不感兴趣了,所以不玩了。”
“不感兴趣?”邵文摇摇头说,“不可能,摄影对他来说不仅仅是兴趣。”
“你应该没见过他拍的作品吧。”邵文说,“他在摄影上很有天赋,早前在美国留学的时候就小有名气了,拿过很多奖,也备受摄影界知名摄影师的青睐。”
他笑了下说:“那时候那个臭小子可狂了,毕竟在学摄影的同龄人中,能取得他那样成就的不多,他就仗着自己的天赋,还敢和学院派的前辈叫嚣,说他们食古不化,只知道规规矩矩地拍照,不知变通,只会拍一些没有灵气的照片而称不上摄影作品,把那群人气得联合撰文讨伐他不知天高地厚。”
邵文虽是陈述事实,可语气里却透着些引以为荣的骄傲。
程之余听着他口中有些陌生的邵珩,稍作想象就能知道他那时桀骜不驯的模样,必定也像现在这般恣睢肆意。
程之余问:“那为什么……”
“阿珩有个喜欢的摄影师,Jonas。”
程之余恍然明白了他上次为什么会带自己去看影展,那个个人影展的主办者就是Jonas。
邵文接着说:“他是以纪实照闻名于摄影界的,邵珩很崇拜他,那时候他有个同学,是学院派的拥护者,就挑衅他说,让他有本事拍出Jonas那样的作品,否则就让他公开向学院派道歉,承认自己不行。”
“阿珩那时候才十九岁,受不了别人这样的蔑视,他心高气傲又年少轻狂,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急于想证明自己,于是就瞒着我们只身去了阿富汗。”
程之余惊愕:“阿富汗?”
“嗯。”邵文解释,“你知道由于政治的原因,一般美国平民是不可能进入阿富汗的,但是阿珩他是中国人,去阿富汗显然比美国人容易得多,如果能在那拍到满意的作品,那么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很好的证明自己实力的方式。”
“他拍到了?”
“拍到了。”
程之余低头盯着自己手腕上的青金石手串看,脑子里有很多碎片迅速闪过。
十九岁,美国,阿富汗……
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Ivan。”
邵文有些错愕:“你知道他的英文名?”
“真的是他……”程之余愣住,表情还有些不可置信。
但一切都有迹可循。
程之余想起去海边那次,她说她喜欢的摄影师是‘Ivan’,之后他的表情就变了,那时她还以为是因为他不认识那个摄影师,哪知道那根本就是他。
程之余低声说了句:“我看过他的作品,就是在阿富汗那拍的那张。”
“哦?”邵文反倒微讶。
程之余说:“我之前偶然有机会看到的,没想到……会是他拍的。”
她现在仍在惊讶的情绪当中。
邵文理解地点头。
程之余缓了下,又问:“他去了阿富汗,然后呢?”
邵文神色变得凝重,语气也沉了下来:“然后就出事了。”
“他中枪了。”他说。
程之余的心一沉:“中枪?”
“他在普里索赫塔桥底下潜伏拍照时被那群瘾君子发现了,那些人本来就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见到有人偷拍他们自然就被激怒了。”邵文顿了下,说到这些仍是有些心有余悸,“还好枪声惊动了附近的巡警,他们及时赶了过来,否则……”
程之余听着他的转述,想象着那个惊心动魄的场景,心跳加速,也在暗自庆幸着他还好好的没有出事。
“他中了一枪,幸好是伤在肩上,性命无虞,但他的父母……”邵文有些沉痛地说,“在得知他独自去了阿富汗这个消息后,立刻去办了阿富汗的签证,双双赶往阿富汗,却在赶往机场的途中出了车祸……去世了。”
“时间就在两年前的今天,阿珩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等伤好他从阿富汗返还回国时,等待他的就只有两具尸体了。”
程之余低着脑袋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
她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那种切肤之痛,剜心之痛。
因为他们是那么地相似。
命运又是多么玄妙而不可言说啊。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玻璃心着重写的就是两小只,我把他们的相处写得比较细,所以很多时候两章都是一个时间段的(一天或一个晚上),我也没想到有时候一个梗在一章之内完成不了(如去女寝这个),我这个文开的随性,写着玩玩,原本计划五十章完事的,现在是我完犊子了。
我尽量控制我自己
第40章 四十二
邵文走后, 程之余独自一人在公寓里枯坐了一下午。
入夜,公寓的门被打开, 程之余的身体动了动没回头。
邵珩进了屋里,没打算开灯, 往沙发那走了几步就看到了程之余,她抱着他的笔记本在看,微垂着脑袋, 侧脸掩映在屏幕微亮的光线中。
他愣了下后站定,问:“怎么不开灯?”
“……忘了。”程之余低声说,声音带些沙哑。
她说话时还是没有回头, 邵珩问:“在看什么?”
程之余侧了下身子, 把笔记本电脑转给他看。
邵珩本想朝她走过去,但目光一触到那张占满整个屏幕的照片时, 他神色一凛,生生地定在了原地。
程之余看着屏幕故作随意,自顾自地说:“我上次不是和你说过我喜欢一个叫‘Ivan’的摄影师么,喏, 这张就是他去阿富汗拍的作品,那时他才十九岁, 我第一次看这张照片的时候就被震撼到了, 但是这张照片没有名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没给作品命名,而且拍完这张照片后就没再发表其他作品——”
“谁告诉你的?”邵珩打断她,目光在黑暗中愈加幽深, 声音隐忍。
程之余顿了下,把笔记本放在桌面上,反问他:“你为什么不摄影了?”
邵珩不应答。
程之余站起身和他对立,黑魆魆的空间中两人均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又径直望着彼此,相互拉锯着。
“你觉得是因为你,你的爸爸妈妈才会出事的,所以你愧疚自责是不是?”程之余柔声说,声音轻得如同一枚柳叶刀,看似轻薄柔软却削铁如泥,字字珠玑,毫不留情地直击要害。
“可是那不是你的错,你其实不用——”
“程之余!”邵珩喝止她,声音里已有愠怒。
程之余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下,抿紧了唇在黑暗中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她。
两人对峙着,连空气都沉凝了起来。
程之余双手捏拳垂在身侧,咬着唇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泛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