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蔡某人
时间:2020-05-14 08:50:42

  语气很冲,桓行简似乎也习惯了她有一阵没一阵的发脾气,一笑带过:“我几时晃了,这一进来,不就坐着了吗?”
  “我不想跟你说话,你不要出声了。”嘉柔起身,手被桓行简一拉,玩笑道,“好,你别气,你这么大人了无所谓,可孩子小,他娘亲这么暴躁可怎么好?”
  这话一下又惹恼了嘉柔,她思想片刻,扭过头:“大将军,你终于承认了,你只是因为孩子,我怎么样,其实根本不重要。你放心,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会爱护他,你不用假惺惺地每日来我这里,你不来,我更好。”
  “柔儿,我跟你说笑一句,你都听不出来吗?”桓行简扶额一笑,无奈看着她,“你跟孩子我都很关心。”
  “你后宅里任何一个女人坏了孩子,你都会很关心,对我,并没什么特别的,我不会感激你。”嘉柔讥讽道,“如果将来张莫愁替你生了小郎君,我生个女郎,大将军更疼爱哪一个?有阿媛的前车之鉴,女儿对于你来说,就是用来笼络人的,只有小郎君,才算得上你的孩子。这些,我都明白得很,所以,大将军每日来我这里演戏,自己不累吗?看来还是公府的庶务不够多。”
  桓行简静静望着她,还是旧模样,朱唇皓齿,水波荡漾的一双明眸,如此美丽,却又如此尖刻,他微笑道:“柔儿,你一定要这么跟我说话吗?这么跟我说话,你就高兴了?”
  嘉柔微微一愣,见他波澜不惊,一时间,表情里闪过一分无措,那眉心的花钿在烛光下光灿如星,馥白的脸上不由多出份稚气来--她并不高兴。
  这样的神情,像是天问,让人看得心软,桓行简把她抱到腿上,蓦地一沉,他揉着她手,抵在唇边亲了亲:“你刚才那番话,我都听到了,这样,等孩子生出来不管是女郎还是小郎君,我如何待他,你可以亲眼看看,到时你再给我下定论也不迟,是不是?还没发生的事,你就言之凿凿给我定性了,不公平,对吗?”
  尾音微微挑高,却是十分温柔,嘉柔低眉,桓行简便倾过身子阖目在她鬓发上缓缓蹭了蹭:“柔儿,我知道你害怕,我身为一个男人,不能让你信任我,仰赖我,是我的过失,不是你的。”
  “你想怎样做便怎样做,我左右不了你,所以,大将军不必跟我说这些。”嘉柔抗拒地推开他,从他腿上下来,默默洗漱后,往床上一躺,帐子上绣着仙草,她有点凄惶地望着帐顶出神,最终,人昏昏沉沉睡去,却不安稳,像漂浮在海浪中的一叶小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桓行简卧在她身旁,一声不出,只撑起身子,托腮看她,等嘉柔鼻息均匀了,才把她揽到怀里来。
  后院一方天地是如此狭仄,和洛阳城比起来,但又是如此祥和。天子被废,桓行简遣出使臣仪仗将新帝从封地接到洛阳,十三岁的少年,十分自矜,一行人先在洛阳郊外驿馆留宿一夜,断然不肯入住天子旧居,使臣再三请求他也不肯。
  翌日,桓行简率文武百官在西腋门准备迎接新天子,远远的,看见车驾过来,这边有司命奏乐,等皇帝近了,桓行简等纷纷跪拜行礼。皇帝见状,自车上下来,拱手回礼。
  有司忙道:“陛下,这是臣子应当做的,您不必回拜。”
  皇帝微笑谦逊说道:“不,我只是奉太后懿旨来京,我也是大魏的臣子,怎么能不回拜呢?”
  有司为难地看了看天子,再看看桓行简,大将军气度雍容已经持剑行到眼前,将少年一打量:虽只十三岁,但少年老成一派从容谨守模样,言谈举止间,不卑不亢,显然比齐王要沉稳地多。
  “大将军。”皇帝主动朝他拱了拱手,桓行简含笑回道,“请陛下入城。”
  “太后召我入京,尚不知道何事,大将军这样称呼我,我惶恐。”皇帝虽谦虚,但一点慌张颜色不见,重新上了车驾,到司马门外又下来了。
  “陛下的车驾可以行驶在道上。”桓行简提醒道,没想到,皇帝照旧推辞,以自己身为人臣为由,要步行至太极殿。
  这一路程不短,但少年天子步履沉稳,仪表堂堂,在群臣的簇拥下往太极殿方向去。大将军亦有特权,侍从见天子走开,不禁问道:
  “大将军,还乘车吗?”
  “乘,为何不乘?”桓行简目光深远地望着天子的背影,扭头上车,连带仪仗浩浩荡荡的很快超过步行的文武,毫无顾忌地跑到前头去了。
  皇帝不过略微侧了侧目光,看在眼里,面上十分平静,来到太极殿东堂,拜见了太后。
  太后人端庄地坐在上面,不动声色将少年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听人说,新天子自幼聪颖好学,丰神俊朗,今日一见果然很是夺目。她满意地一点头,吩咐内官,将天子的印绶赐给了他。
  这一路随行,群臣皆言天子举止有度,于是,在朝堂上纷纷夸赞起来。皇帝在一片赞美声中坐到了太后身边,等群臣三跪九叩后,矜持道:
  “朕身份微薄,今太后与文武百官为社稷故更替帝位,得以践祚。朕虽集天命于一身,但德行尚浅,为君之道,还需仰仗太后各位公卿教诲。朕相信,内有股肱之臣辅佐,外有骁勇将士守土,靠着先祖的福泽,大魏一定能实现长治久安。”
  一番慷慨陈词,底下群臣又欢欣再拜,桓行简一抬头,目光正与太后撞上,她含笑,等繁琐的礼节结束,点了点皇帝:
  “齐王肆意妄为,德行有亏,大将军为社稷拥戴陛下有功,当赏。”
  桓行简略略推辞而已,在皇帝的坚持下也便大大方方接受谢恩了。
  今日流程下来,天子表现不俗,因听闻许允要新出任镇北将军,当即下令择日为许允践行。许允闻言,忙出来叩谢天恩,那一脸欣喜感激之色,全都在脸上。下朝后,疾步追上桓行简,作揖道谢,桓行简微笑道:
  “镇北虽少事,而督典一方,足下今出镇,此所谓著绣昼行也。”
  许允按捺不住这份雀跃,得此机会,一来可都督黄河以北诸军事未必不能有所作为,二来可离开洛阳是非之地,焉能不喜,对着桓行简竟激动到语无伦次:
  “蒙大将军抬爱,举荐了某,某实在是……”
  后面的话不知该如何说,自李丰夏侯至被诛,再到废帝,许允提着一颗心日夜难寐,唯恐将自己牵涉进去。如今,他人要走了,望着相识多年的大将军,满是感慨。
  桓行简见他情绪激烈,依旧莞尔而已:“士宗,跟我太客气了。”
  说罢,登车而去,留下一脸讪讪高兴到略有茫然的许允站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复。
  回到大将军府,桓行简只把卫会招来,直截了当道:
  “陛下今日到了洛阳,我看陛下,谦逊有礼,进退有度,士季,封你个中书侍郎,进宫陪陛下读书,愿意吗?”
  这个中含义,以他心窍,如何不懂,卫会暗忖新天子必定资质不浅怕是让大将军不太满意了,他这一去,是给大将军当眼睛用的。
  这才是心腹,卫会笑道:“属下没什么愿意不愿意,只要是大将军的吩咐,属下领命。”
  桓行简笑看他,点了点头,随手将茶瓯一端,呷了一口,那神情,似是品鉴茶香,又似在思考事情:
  “你让石苞过来。”
  等石苞人到眼前,桓行简将茶瓯一放:“你去太学,留心下士子们是不是有什么舆情,陛下不日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下诏书,到时四方也就都知道了。”
  石苞人不走,支吾片刻,回话道:“郎君,今天夫人去了太学,还没回来。属下这会儿去太学,怕跟她撞上。”
 
 
第123章 分流水(12)
  太学里太学生们着文士服,三两而聚,拉拉杂杂聊什么的都有,这些少年人里,鲜有洛阳高门,多以地方各州郡长官选□□送京都受业为主,另有相当一部分寒庶子弟。便是他们的老师,某些太学博士,世人眼中也不过近似浊官而已,太学早不复往昔胜势。
  然而年少热血,不碍激浊扬清的壮怀顶得少年郎们什么事都能谈得天花乱坠。在当下,没有比京城换天子更大的事了。
  高谈阔论酣畅,只一个,沉默寡言躲在角落里读自己的书而已。
  不说话的这个,被人闹起来,眼前《汉书》倏地被扫起,笑声肆意:
  “哈,《汉书》可下酒,兄台《汉书》有了,是否还缺一杯桑落酒?”
  这一下,《汉书》为肇始,话题不知怎的由哪一个就带到大将军身上去了:
  “唔,刘兄嗜读《汉书》,可知大将军祖父便也最爱这《汉书》,此可谓大将军家学。”
  “刘兄有鸿鹄之志,怕是日后想入大将军霸府,是不是,刘兄?”
  毌宗听了,不由地一撇嘴,暗道窃国大盗有何可仰慕的?那大将军的公府,便是请他去,他也不会去的。当然,他的好友肯定不屑一顾。再看被起哄的少年郎,脸通红,只撑起身要夺自己的书,也不辩解,羸弱的身体被人挤来搡去的,拉扯一番,见要不回来,少年郎索性坐回位子也不管了。
  因是休息时间,太学院里闹了些并无人干涉,这边正彼此说笑,见侍官忽匆匆而来,眼神严厉,比了个手势:
  “快,大将军来督查,尔等勿要再浑闹了!”
  一听大将军莅临,众人惊讶,但少年们很快反应过来,个个矜持,忙整衣冠正襟危坐了。片刻后,在太常王肃的陪同下,只见大将军桓行简一身常服,噙笑负手姿态极闲雅地走了进来,往主位上一坐,太学生便窸窸窣窣起身施礼。
  眼前少年们青涩而葱茏,抬起脸后,虽在极力克制,可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背后到底是藏了隐匿不了的激动之色:
  大将军用人不拘一格,赶马的石苞都可以做他的司马,那么我呢?是不是也可以一搏?少年们的心事可拿云,一个个的,免不了在脑子里已经勾勒出未来宏图。高门子弟做官易,升迁易,而他们穷其一生也许也爬不到高门子弟的起点。
  那么,能见到权倾朝野的大将军便是一个机会。
  太常王肃是桓行懋丈人,当朝经学大师,此行陪同,十分突兀,他是临时才知道桓行简要来督查太学。
  “都坐罢。”桓行简微笑一挥手,随手翻了翻案上几卷典籍,“自汉末大乱以来,儒学久替,古典不隆,于国家敦礼明化无益。我今日来,是看看诸君习经都有什么心得,不要拘束,诸位大可畅所欲言。”大将军态度温和,虽自有威仪,但他音如珠玉,清透优美,于太学生而言,并非那个高居庙堂之上手握权柄的大将军了,倒像个十足的文士。
  底下面面相对,心里虽跃跃欲试,但大将军这个话题抛出来未免太笼统了,从何处说起,让人犯难。桓行简似乎看出学生们的顾虑,,两手一交,笑问道:
  “近日老师讲的什么?”
  有胆子大的,站起来回话道:“我等正在习《尚书》,老师还未讲完。”
  “诸君如何看待《尚书》呢?”桓行简继续发问。
  “这,”学生下意识看了看他坐旁的王肃,恭敬答道,“先贤典籍,岂是我辈寡见所能究论,我等自然是奉遵师说,取王师傅之义。”
  “你们都是吗?”桓行简目光扫了一圈,底下大都点了点头,唯独毌宗,站起来先行了一礼,朗声答道:“先秦有百家争鸣,方得百花齐放。先贤们留下的经典,今人释义,也当各有争鸣才对。除了王师傅,汉大儒郑玄郑师傅亦注《尚书》,太学院的博士们,有遵王师傅的,有遵郑师傅的,学生学习《尚书》便是遵郑师傅经义。毕竟,”毌宗少年意气,面上虽还算谦卑,但话已经是十分不客气,“王师傅的经义总是跟郑师傅反着来,作《圣证论》引圣人家语,真伪难辨,这种研究学问的方式,若是只为扳倒对方,争宗主之位,再说,郑师傅都已是作古之人,学生实在不敢苟同。”
  一语既出,举座四惊,众人不禁惊诧地把目光纷纷投向了毌宗,他胆子真大,这也敢影射。虽说王肃为反驳郑玄,宣称自己得圣人家语,而这份圣人家语正与他观点相符,这等凑巧,未免让人起疑,可学生堂而皇之说出来,还是头一遭。
  旁侧的王肃已是半百之人,闻言并未发火,面无表情的。桓行简望着底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目光,在他身上极快地掠过一道锋利光芒,四下屏息凝神的,他不过微笑:
  “做学问,当然可以各有观点,只要自己的论证站得稳。不过,你少年人无论认同哪一位师傅,都应尊师,无论是郑师傅还是王师傅,无不学富五车,是当之无愧的大师,你怀疑王师傅,出言不逊,证据呢?便是有证据,你的证据又如何区分真伪?你一个小少年,给经学大师的脏水泼得如此便宜,毌宗,这就是你在太学所得?学会了信口开河,人云亦云,是非不辨?”
  声调不高,责备的意思似乎也不浓,但那些聚拢在身上的目光似乎已经变了味道,毌宗脸一热亦知道自己失言了,只图口舌之快,不过认错也爽利,离开座位,走到王肃面前,行了跪拜稽首大礼:
  “学生知错,冒犯了老师,请老师责罚。”
  王肃面色缓和几分:“起来吧,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大将军的教诲你明白了就好。”
  小小的插曲,虽不愉快,但很快过去。桓行简看到坐下学生们之间的过道里,掉了卷书,正是方才因他乍然而立慌乱中遗落的,他走下去,将书捡起,看字迹流丽,扬起一晃:
  “谁的《汉书》?”
  那姓刘的瘦弱少年站了起来,头一低,双手伸了出去:“是学生的。”
  “字是下过功夫的,既然如此,书籍更当爱惜。”桓行简还给了他,旁边,那几个闹他的立刻紧张起来,唯恐他说出本原,不想刘姓少年并未辩解:
  “是学生的过错,一定改,谢大将军教导。”
  “你叫什么名字?”桓行简看他实在瘦弱地可怜,站起来,也不过到自己肩头,那双手伸出来,鹤爪一般,手腕细的比嘉柔都不如。
  “我叫刘一。”少年抬起了头。
  桓行简眉头一动:“哦?你这个名字有趣。”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故,学生叫刘一。”刘一认真地回话。
  桓行简不由朗朗而笑,拍拍他肩头:“你坐下,看来,又是一个喜好老庄的少年人。”有那么一刹那,眼前的少年人们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断章,很破碎,仿佛不够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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