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见他脸上也有如此怅思的一刻,嘉柔愣了愣,不由问道:“大将军什么意思?”
桓行简将她手握在了掌心,细腻捏揉着:“有时候,我仿佛能感觉到统一就在眼前,这些年英雄也好,黔黎也好,流的血似乎最终要有个归宿了。但我去太学,刘一的话很触动我,他一个小小的太学生,看到的问题,正是我忧心的,若是我缔造一个新的王朝,活力何在?远一点来说,汉王朝崩溃,他的过失是否得到了匡正?近一点,大魏的漏洞,我日后要如何尽力弥补?我身边不止一个卫会,是有很多个卫会,还有他们背后的家族,正如同我自己一样,我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会有不安。”
这些话,嘉柔似懂非懂,很想劝慰他,但当她望着眼前人熟悉的眉眼时,心底的那道裂缝突然炸开,她冷淡道:
“这些事关大将军的宏图大业,与我无关,大将军若有心事跟谋士们去说,也许他们会帮你。大将军也有脆弱的时候?真让人不敢相信。”
她低下了头,继续绣那朵杏花,春意渐浓,她的心却依旧苦涩。
“只是说给你听听而已。”桓行简微微一笑,“这样的话,当着谋士我不能说。”
嘉柔慢慢抬起眼,望着他:“大将军为何跟我说?”
“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在你面前说什么都不会有顾忌,若没有你,我也就不说了。”桓行简说完起身,“我还有事,等回来一起用饭。”
他身影很快消失,留下个失神惘然的嘉柔呆在了那儿。他人刚走,崔娘后脚进来,东摸摸,西扫扫,拿着个拂尘忙半晌才坐到嘉柔身旁,语重心长道:
“柔儿,是不是又跟大将军闹不痛快了?”
嘉柔摇头,冲她一笑:“没有。”手底轻松绣着花儿。
“我的好柔儿哎,你怎么现在成个傻的啦?”崔娘粗糙的手将她脸一摩挲,满是心疼,“好孩子,你听我的一句劝,什么兄长姊姊的,那不是亲骨肉,都是虚的。就是亲姊妹兄弟,各自成了家,也就各人围着各人的家转悠了。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了,钻牛角尖可不好,大将军跟孩子才是你往后日子里最要紧的人,你这整天,不是冷着个脸,就是煞着个眼,他一个大男人,每天过来嘘寒问暖的,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你别任性,万一寒了他的心,可就不好回头了,啊?”
撼了撼嘉柔的肩头,崔娘皱眉瞧着她,“柔儿?你听进心里去没?”
却见嘉柔,斯斯文文坐着不动了,脸上平静的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似的,崔娘看她这副模样,又急又气:“我的傻孩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着夏侯太常,你真打算就这么跟大将军僵下去?”
嘉柔的脸上无悲无喜的,忽朝崔娘展颜一笑:“我听您的,别担心我了。”崔娘登时喜上眉梢,将她那小手捏了又捏,搓了又搓,“我就知道柔儿不是傻孩子,能想通的。”唠叨一圈,看嘉柔面有倦色,让她小憩,自己出去忙了。
等崔娘一走,嘉柔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了,眉宇笼着淡淡愁绪,孩子在动,她离临盆不远,想到这,嘉柔不禁朝窗外望去:万物生发,风华初露,这样的春天本该让人高兴。
而洛阳城里有人此刻正高兴极了。
要出镇的许允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和尚书台的人一商议,准备换了自己仪仗所需的鼓吹旌旗。既为出镇,当然要拿出一二排场来。
“叔父,既然有了离京的机会,就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了,快走为好。”兄长家的长子颇担忧节外生枝,恳切相劝着,许允忙着往自己身上比划崭新的布料,不以为意道,“我以荣国耳,不能失了朝廷的颜面,你不懂,我日后便是领兵的人了,有些礼仪还是必须的。”
对方面露忧虑:“叔父,你忘了,大将军因李丰夏侯至的事对你已存嫌隙,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快些赴任吧,以免夜长梦多。”
“你错了,”许允哈哈一笑,“若是大将军真有心,便不会命我出镇,叫我掌军权,何必多此一举呢?夜长梦多?春天来了,这夜开始变短了!”
“叔父……”
许允笑着打断他:“来来来,你觉得这个颜色如何?”
对方无奈道:“很庄重,适合叔父。”
到天子为他践行这日,皇帝特意命许允靠近自己坐了,君臣虽还不相熟,皇帝却像面对老朋友般亲切地和他交谈,且郑重相托:
“君为我守土,朕心里感激,这一路风尘还望君珍重,到任后若是有什么难处,尽管上表。”
看着少年天子青涩而诚挚的面孔,许允心里一股热流滚动,竟一时哽咽,朝皇帝连连拱手:
“谢陛下,臣一定不负陛下所托,只是臣这一走,不知几时还能再还京,也望陛下珍重。”有些话,欲言又止,最终许允只是悄悄流下行清泪,遮袖拭去了。
皇帝眼圈微红,却依旧维持着平和的姿态。
这一幕,被桓行简看在眼中,他没什么异常,只与左右略作交谈。卫会气定神闲在大将军对面坐着,饮酒而已,时不常往天子方向瞥两眼。
等上面君臣话说完,许允退回原位,接受他人的祝福。桓行简慢条斯理也舀了酒,斟满一杯,遥敬许允:
“来,士宗?”
许允见状,忙双手举起酒杯身子往前倾了倾,两人对视,目光相接,于许允而言不知饱含了多少情绪。两人亦算旧交,当年浮华他比他们年长几岁虽未参与到其中,但同为大族子弟,大家彼此交游,才华天纵的年轻人们也曾共赴宴会把酒而谈,也算风流,也是旖旎。而太傅高平陵时,便是请的他和陈泰做担保……
岁月堂堂而过,平叔死了,太初死了,那些熟悉的人们都已不再了,人间仓皇,许允稳住思绪略显局促又感激地一饮而尽,将酒盏冲桓行简一亮,意思是他喝光了。
桓行简一笑,竟显露出罕有的亲切:“士宗兄豪爽。”说着,遮袖饮自己那一份,不过轻呷一口便放下,随意拈了块冬葵咀嚼起来。
子元人也越发自矜了,许允有些出神地想道,座位之间,如此近,那么远,隔着的是他们的宦海起起伏伏。
一盏饮罢,许允刚牵起衣袖擦拭嘴角酒渍,见一御史出列,走到殿中央,说道:
“回陛下,臣要弹劾镇北将军,景初二年镇北将军许允为扶风郡守,曾擅自散发官物,以厨钱与众人,陛下,此罪理当下廷尉。”
宴会上欢乐的气氛骤止,四下雅雀无声。景初二年……那是先帝最后在位那年的事了,许允大吃一惊,他错愕地看着御史,不光是他,连坐上的天子也显然是一副措手不及的样子。
眼见许允要赴任。
突然被人弹劾要下廷尉,而且不知是驴年马月的旧事,这是怎么翻出来的?
皇帝心里惊疑不定,但很镇静:“此事可有证据?若有证据,自然要廷尉来查。”
“有的,”御史对答如流,“只需将许允当年署衙的计簿拿出来便一目了然,亦有人证。”
许允再坐不住,急着起身,在抬眸的一刹那,桓行简若无其事看着自己。便是这一眼,一眼足矣,许允突然明白了什么,一阵天旋地转。
他知道,桓行简到底是没有放过他。
哪怕他从未明面上反对过他,但子元就是子元,一点糊弄不得。许允怔在那儿,望着桓行简,他记得,他们曾一起为荀令君的痴情幼子奉倩送葬,那时,大家都在。年轻人们为死去的年轻人唏嘘流泪,他们的好朋友,死在彼时,竟是一种幸运?没有绝裂,没有龃龉,他们都是大魏最有前途的子弟。
转眼,桓行简亲手将他们统统清算。
许允几乎想要在这朝堂上痛哭起来,他想问问他,到底质问些什么呢?他恍惚不已,这回,真的是人间仓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提到的令君,是指荀彧,一个矛盾挣扎的人,荀家是颍川大族。要感谢一系列三国题材影视的热度,很大程度上改善了令君被人称作“狗货”的尴尬境况。他的小儿子荀粲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大家子弟,他娶大将军曹洪的女儿,那个女孩子很美,可惜早死。他悲痛不已,很快去世,29岁,和世子死亡的年龄同岁。很难想象,令君那样忠贞雅致的一个人,生出这样感情激烈的儿子,但仔细想,令君最后和曹老板的彻底翻脸,就知道荀家人骨子里有这么拧巴的一面。不过也不绝对,毕竟六子景倩混成了西晋司马家的功臣,也许景倩纠结过,谁知道呢,反正最终是给司马家交了投名状。
回到末尾许允身上,即便我非常熟悉这段史料了,写到这还是觉得子元这个人真的是太冷酷了,杀旧友们,真的是不带二话的。杀太初,借李丰事。杀许允,真的让人觉得难过了,许允算是妥协了,他依旧不放过对方,而且用了这么个迂回的法子,将自己摘干净。他的所作所为,可以说是个标准的毫无感情的政治机器。
第125章 分流水(14)
许允的案子处理的相当快,下廷尉,对证据,人证物证俱在,接收案件的依旧是卫毓。他颇有些麻木的意思,流程走完,依魏律,许允流放乐浪郡,妻儿不得自随。
半年内,前有中书令太常被诛,后有镇北将军流放,牵连者众,洛阳城即便又是一年春,但头顶这片天,变得如此逼仄,连呢喃的梁间燕都仿佛在商量着什么阴谋。
时局晦暗,时局又是如此清晰:谁做皇帝无所谓,站谁的队才最要紧,不愿意站,就看大将军的刀答应不答应了。
身在寿春的毌纯在得知许允被收押的消息时,越发不安,官署里桃李开得正烂漫,暖风一过,旋起漫天洋洋洒洒的花瓣,簌簌似雪,明明如灭,一如幻身。毌纯想起自己那些还很有心情写诗文的旧时岁月,一转眼,都不知是今夕何夕了。
桓行简擅行废立之事,出乎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但当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毌纯还是感到了无比的愤怒。
乱世狼烟,这北方大地的最终安定是魏武几代人之功,凭什么,凭什么他桓行简一个人就想给篡干净?想到这,毌纯狠狠捶在石桌上,手劲太大,震的茶碗颤颤:
“大将军狼子野心,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昔日在辽东并肩作战的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还只是桓家的长公子而已。毌纯曾佩服过他的智谋和勇气,不过,彼时想法回头看,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他以为,假以时日,桓行简必像太傅那般,成为朝廷可以倚重的大才。他确实成了大才,但也成了乱臣贼子。
“洛阳的局势已至此,将军有什么打算?”副将张敢看他动怒,小心试探道,毌纯拧眉不语,一口气饮了碗凉茶,才将心里那些躁意消了几分:
“是啊,我该如何打算,大将军先是杀了太初,再是废立皇帝如同儿戏,视文武群臣为无物,我该如何打算……”
他伸手接住了随东风飘落的花瓣,像是陷入沉思:“若以寿春对抗洛阳中军,便好似这花对抗春风。”
春风汹涌,大的惊人。
一夜催的百花开。
可也将柔弱的花瓣毫不留情吹向泥土,零落一地。
张敢一面观其神色,一面道:“依属下之见,哪怕将军无心,只怕……”他有心卖个关子,毌纯蓦然抬首,两人视线一碰,似乎一切都已在不言中。
“你怕大将军迟早要收了我的兵权?”
张敢点头:“不止,原因有三,第一,天下人皆知将军你深受先帝之恩,忠于大魏。第二,与将军交好的夏侯太初已被大将军除去。最后一条,请将军细思,当年王凌据守寿春起事,太傅老病之身也要来亲自平叛,固然有王凌资历深遣他人怕无果的缘故,也因为淮南这块本就非西北那般,是太傅建功立业之地,桓家在淮南的根基浅。以上,就算将军没有打算,恐怕大将军也要视将军为眼中钉,肉中刺了,处之而后快,更何况,洛阳中枢经此清洗,我看于内,是没人再敢反大将军了。这么一来,于外,也只剩淮南这块。若是大将军只收了将军兵权,将军解甲归田,也不失为一乐事,就怕……”
每一句都说到毌纯的心坎上,他那眉头,拧得更紧了,再坐不住,站起来在树下来回踱着步子,心事重重,花瓣被靴子碾过,一片狼藉。
“容我再想想。”毌纯步子一停,“子仁在太学,洛阳的情况他与我书函往来间说的很清楚,再等等。”后面“再等等”一连说了两遍,那神情,仿佛不是在跟张敢说话,倒像在安慰着自己。
他这么心神不定地回到后宅,夫人见他一脸愁容,大约猜的出什么事,将针线一搁,问道:
“夫君,你该不是想……”
“男人的事你妇道人家不要操心了。”毌纯心情不佳,一摆手,不愿多谈。
夫人叹口气:“是,你们大男人动辄就是妇道人家不要管,可一旦出了事,”她眼圈倏地红了,“妇道人家也得跟着死不是吗?哪里与妇道人家无关了?有本事,你们男人的事真别和我们沾。”
毌纯没有让夫人伤心的意思,一看她这模样,只得上前揉娑起她肩头:“唉,是我失言,夫人莫怪。”
“要我看,大将军倒未必会怎么样,咱们老老实实守着寿春城,不招惹他,这从前不这么过的吗?”毌夫人耳根子软,情绪立刻转好,安慰起毌纯,他苦笑道:“人心幽深,是这世上最琢磨不得的事,夫人就先不要这么操心了,走一步,算一步。”
夫妻对叹,忧思不已,两人远在京城的儿子毌宗却很振奋,在他欲见天子而求门无路时,少年天子突也亲幸太学。
这一日,皇帝兴致勃勃去了太学,带着众博士。而桓行简却在尚书台和群臣议事,有人进来在他耳畔密语几句,他有些意外,没说什么,只示意傅嘏继续说。
“如今,陛下践祚,当遣风俗使者到各州郡巡行,观政听谣,访贤举滞,问人疾苦,考察守令。”
这是惯例,本朝风俗使者多由天子近侍担任,侍中、散骑常侍黄门侍郎等,而后两者,基本是大族高门子弟的起家官。卫会会心一笑,名为巡行,此举不为天子,但为大将军耳。
“考察民情历来是大事,是要事,诸位看这回让谁去合适?”
桓行简显然十分认同,敲定人选,议事半晌,他突然一顿,环扫众人,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