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柔说不出话来,阵痛袭来时便是哭,缓一缓时,一脸呆滞双眼放空似乎是贪恋那短暂的平静,可精神却紧绷着,等下一阵再起,她又痛得想直打滚儿。
一双大手在嘉柔腹部摸了又摸,产婆咂摸不已,笑眯眯地瞧着嘉柔:“多半是个小郎君,夫人,不急,先吃些东西。”
嘉柔失神地望着她,脑子空空如也,那张脸,被泪水汗水清洗地五官愈发如工笔细描,整个人却是像丢了魂魄,只在痛时又叫得要死要活。
“跟夫人说点儿什么,分分神,这么没命叫可不是法子。”产婆跟崔娘说道,崔娘被嘉柔那一声声叫的心都要碎了,可这不是别的事,说丢开就能丢开,于是,在嘉柔耳旁,唱起她小时候最爱的凉州歌谣。
一点成效也不见,嘉柔的注意力全在等那阵痛上,身旁,宝婴不时拿手巾来给她拭汗。再后来,嘉柔实在是没了力气,哭的嗓子都哑了,脑袋一歪,阖上眼歪在了崔娘身上。
她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阵痛钻上来,她几乎疼地想要跳起来:“啊!”
“大将军来了!”人群里一阵骚动,自动为已经回公府的桓行简让出一条路来。
嘉柔听到这么一句,也无暇分神,他来了么?时间过去多久了?为什么孩子还没生下来?
“柔儿?”桓行简的手摸上了她的脸颊,那张脸,嘉柔从未看见过他如此急切而又焦灼的神情,她像只快要死的鸟,可怜地耷拉着身子,望着他,只有眼泪不止。
“柔儿,我在这儿,别害怕。”他撩开她打湿的额发,眼中柔情无限,亲了亲她额头,低语不断,“别怕,别怕……”
一阵痛忽把嘉柔攫住,她剧烈叫出来,桓行简也跟着惊了下,他慌忙去看她,嘉柔却把两只渴望的眼定在他身上,哭着哀求:
“你杀了我,你杀了我,我好疼……”话没完,脸已痛得扭曲了。嘉柔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她只想死,死了就解脱了,对,死就没有这么痛了。
滚烫的呼吸喷洒在他面上,桓行简不禁想去握她的手,不想,嘉柔在那痛的像虫子般想扭身子,他的手根本无处安放。
“请大将军移步,”产婆见桓行简倒赖在这不走了,好言劝道,“大将军到外间等着罢,您在这帮不上忙。”
帮不上忙,怕还得添乱,产婆腹诽道,但不敢说,只能委婉建议道。
桓行简一时犹豫,两人的手忽交握到了一起,嘉柔直掐他,剧烈喘息着一双泪眼就这么凄凄楚楚地注视着他,他的心骤然被揪了起来:
“柔儿……”
外头,宝婴端着适温的鸡丝粥进来了,急道:“要喂夫人吗?”产婆稳稳一端,将嘉柔嘴一撬,边喂边道,“吃,吃了才有力气!”嘉柔哪里还有胃口,闻到味儿,只想吐,却听产婆继续喝她,“夫人你叫了这半天,早没力气了,要想待会儿少受罪,必须吃!”
嘉柔含着泪,一张小脸上,尽是委屈和倔强,一口一口将粥咽下肚。吃了小半碗,再吃不下,产婆轻吁口气,一面给她揉捏着放松,一面瞟桓行简:
“大将军,历来没生产男人眼睁睁瞧着的,请移步吧?”
“是啊,大将军,先到明间等着吧?”崔娘眼巴巴望着他,女人生孩子实在太血腥,产房本就是污秽之地,只怕他看了,记心里头倒不好。
嘉柔颤巍巍透上口气来,喃喃道:“你去外边……”
她双腿大张,整个人可笑地被崔娘在背后托着,趁疼痛没来的空隙,嘉柔终意识到这姿势太过难堪,她不想他看。
桓行简只好到明间相候,很快,听嘉柔凄厉的叫声又起,一声声的,嗓子仿佛是劈裂的,刮的耳膜痛。他眉头蹙着。手撑在案上拳头紧握抵在额头上,里头叫一声,心便缩一回。
太傅,若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柔儿母子平安。
素不信鬼神的他,在心里不由默念道。
“郎君!不好了!”宝婴忽从里头跌跌撞撞跑出来,一脸的六神无主,她哭道,“产婆说夫人怕是要难产,大人跟孩子哪个都难保,请大将军再去请医官!”
作者有话要说:接档依旧是古言,见作者专栏《裂国》,文名暂定,男主大概是“我纹身,我造反,我六亲不认,我野性不改,但我知道我是个好男人,我才不做鸟不拉屎的草原帝国雄主,我看上了你们锦绣山河,就酱。”女主大概是,我瞧不起他,我瞧不起他,我瞧不起他,哪里来的野蛮人,好烦,我还是改造他吧,曲线救国。
写的故事里,到现在还没写一个原汁原味的异族男主,世子算半个。也没写过搞事的女主,试一试吧。有兴趣,就收一个,没有拉倒。
第127章 分流水(16)
桓行简霍然起身:“张医娘没在里面?”除了产婆,洛阳城最好的医娘也早住在了公府的后院。
见宝婴磕巴地不成句,桓行简撩袍出来,快速吩咐了下去。
等冲进稍间,一股浓重熟悉的血腥扑鼻而来,他见惯血,但这回不一样,这是柔儿和孩子的。
嘉柔坐着已经生不下来了,脸色惨白,人虚脱透顶。旁边,产婆虽然心里急,但面上还算稳指挥着人将嘉柔扶起,一面弯腰从她腰腹往下顺着揉捏,顺到小腿,使足了劲儿给她放松:
“夫人,加把劲儿,就这么一遭忍过去就好了啊!”
她浑身湿透,鬓发散乱,一张脸,白如纸,桓行简从没见过嘉柔如此憔悴的神色。刚要上前,被宝婴哭着拦住了:
“郎君别看了,你在,只怕夫人更生不出来。”
意志恍惚中,嘉柔的眸子艰难一转,她看到了他,两眼放空里面似乎无喜无悲只有填不满的空洞。桓行简咬了咬牙,便也静静看着她,有些话,辗转于唇畔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如果她母子挺不过去,他又能奈何?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桓行简突然回神,被一股十分无力的宿命感击中,他此刻无比思念太傅,不觉握紧了拳,对产婆道:
“我只要我夫人平安,至于孩儿,”他忽然觉得眼睛痛极了,“若实在不可行,就算了。”
意气风发年少时,他信誓旦旦跟太初说,自己这一生,不信鬼神,不信宿命,他偏要人力改变一切。
真奇怪,他这个时候竟想起太初来。
桓行简转身出来后,眼睛缓缓一阖,站着不动了。
回首这一路,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宫闱秘变,这般多的隐忍,这般多的危险,但到头来,即便他走上太极殿那个位置却也不能改变当下他连妻儿都护不住的一刻。
为人实苦,无论王公,无论黔黎。
“郎君……”宝婴痴痴呆呆望着他,桓行简流泪了,她哆哆嗦嗦把帕子掏出来,他睁开眼,看看宝婴,“怎么了?”
宝婴忽又胆怯了,她摇摇头:“没,没什么。”帕子重新掖了回去。
里头,嘉柔越发虚弱,她视线渐渐模糊,很困倦,耳边产婆等人的呼唤她已经听不到了,唯独一声声鹰啸,清晰如许。苍鹰展开了硕大修长的翅膀,它们不断盘旋,投下的阴影缓缓从摇曳的芨芨草上滑过,那里藏着一只野兔。
嘉柔看到了野兔子警惕的眼睛。
“快,给她塞片黄连,不能睡,这要是睡过去就真完啦!”产婆终于急得大喊大叫起来,崔娘此刻六神无主,老泪纵横,嘉柔软绵绵的身子就倚在自己身上宛若只剩一缕轻烟似的魂儿,随时就能散了。
“羊奶呢?快,再灌些羊奶!”产婆嗓子也喊哑了,一气羊奶灌下去,嘉柔一呛,咳了出来,雪白的脸这才跟着涨出些血色,可吐出的却是苦胆水。
底下紧跟着便是一阵要命的绞痛,嘉柔再度尖叫出来,底下坠的难受,她下意识去挤,想把什么挤出来,产婆则大喜道:“好了,好了,孩子的脑袋要出来了,夫人呐,使劲,使劲啊!”
不忘教嘉柔调整呼吸,不要乱喘,白费力气。
“好柔儿,你想想你那可怜的爹,就你一个闺女,你要是没了,他孤苦伶仃的等一身老病可能死都没人知道!百年之后,他坟头草都没人收拾,岂不可怜!”崔娘一狠心,连这话都说了出来,察觉到嘉柔身子一颤,她脸憋得胀紫,喉咙里,嗬嗬直响,在产婆和医娘一声迭一声的“夫人使劲呐,再用力,对,呼气!”中几乎要将细牙都嚼碎,上酷刑般的痛没完没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生不如死。
她仰起脖颈,一声长长的哀叫后忽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腿间一下便滑了出去。
下身顿空,又好似那团东西是被人一把拽了去。
孩子一声响亮的啼哭骤然响起,嘉柔昏昏沉沉,眼皮直打架,整个人处在解脱后的巨大空虚中,不知身在何方。
外头,一头汗的医官刚拎着药箱急匆匆赶来,人刚上了台阶,听到这一声婴孩啼哭,立刻长松一口气。
而桓行简,在这样的一刹那,心境竟也是茫茫然,人一松,头晕目线间,手不禁扶住几角方稳住心神。
疾步进来后,迎上的便是产婆那张喜不自胜的脸了:“大喜呀,是个小郎君啊大将军!”那皱巴巴的婴孩送到了眼前,身上奶腥味儿冲人,桓行简略略一看,错开身,奔到嘉柔床头,但见她整个人像大病一场虚弱的可怜,一脸的泪汗,正被崔娘拿温水浸过的手巾小心擦拭着。
满屋子血污还在收拾,产婆依旧在指挥着人各自忙碌。
“柔儿?”桓行简抓起她一只手,不住轻唤她,另一手温柔地摩挲起她温热的脸颊,“听得到我说话吗,柔儿?”
嘉柔瞳仁里的光渐渐聚拢,投向他,眼角泪痕宛然,她扯了扯嘴角,还没说话,产婆将洗弄干净的小郎君往她床头轻轻卧下,叹道:
“夫人看呐,这是你的小郎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呀!”
一席话,又勾的崔娘泪如雨下,忙扭身擦去了。
历经千辛万苦,她将他带到这世上,嘉柔看到那软软的一团小生命,心里涌动着陌生又柔软的情愫来,她将脸贴上婴孩的肌肤上,复看了看桓行简,目光幽幽,像是不确定:
“大将军,我真的给大将军生了个小郎君吗?”
桓行简目光移动,落在孩子已变作恬静的小脸上--乌浓的睫毛,秀挺的小鼻子,像极了两人,他靠近母子两人,那只手,竟不知该如何抚摸孩子好,这是他的儿子,这样脆弱,这以至于他怕自己会伤到他。
他从未体会过生命竟是如此可贵--他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
“是,”桓行简用嘴唇碰了碰嘉柔汗湿的眉眼,近似耳语,“柔儿,你受苦了,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说罢,他心底竟没来由生出一股悲怆来,太傅,你看到了吗?父亲是带着他没有嗣子的遗憾离开这人世的,我不忍我儿无后,这是太傅弥留时不忘的感慨,桓行简心如刀绞,他很久没有这样喜悦过,也没有这样悲伤过。
浮华案后,他的悲喜都变得很淡,唯有对权力的**一日比一日深重,权势才是他活着的渴求。
他很多年没有这样深刻的情绪体验了。
“请大将军让一让,”产婆又来催促,净过的手,尽是香喷喷的澡豆子味儿了,她喜笑颜开的,解释道,“得给夫人开奶,小郎君一会儿就得喂。”
桓行简只好起身,恋恋不舍地在嘉柔和孩子身上目光一交替,站到了旁侧。
产婆上来就要分嘉柔衣襟,她面薄,身子底下虽还火火的痛,但跟生产时的比全然不算什么了。此刻虚弱,还是挣扎了下,羞赧地看了看桓行简:
“你出去呀。”
桓行简微微一怔,嘉柔捂着衣裳,轻声道:“你快出去。”
产婆却不以为然,笑哈哈的:“夫人当娘了还害羞呐?”屋里还有婢子,大家闻言,一时都掩口笑起来。
见嘉柔一双埋怨的眼盯着自己,桓行简便先出来了,没急着让医官走,命人带到前厅相候。
这边,喊来石苞,心情大好道:“回去告诉母亲,就说柔儿生了个小郎君,母子平安。”
“啊!”石苞不由大喜道,双手一拱,“恭喜大将军喜得麟子!”
消息传的很快,公府上下都知道大将军家的小郎君诞生,值房里一片喜气洋洋,有人撺掇着阮嗣宗写首贺诗,他淡淡的:
“鄙人不才,再说,想给大将军贺诗的应该会很多,不缺我一个。”
大家嫌他扫兴,也就散了。隔壁傅嘏听到这消息,对从太学来的刘一笑道:
“今日大将军有喜事,怕没时间见你,你先回去,等……”
话音还没落,却见桓行简踱步进来了,傅嘏等忙起身施礼,恭喜声不绝于耳,显然,大将军此刻心情绝佳,含笑落座,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口渴,刚才紧张全都忘了。
饮了一盏茶,桓行简看刘一在场,心下了然,茶瓯一搁,问道:
“那日陛下去太学,都问了什么?”
刘一有些犹豫,既然是大将军的好日子,不好叨扰,他那副表情被桓行简看在眼里,桓行简当即打消他顾虑:
“无妨,你说吧。”
“陛下也问《尚书》,问开篇‘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句,郑玄王肃两位大师释义不同,哪个正确。庾博士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先儒所执,他没办法定夺。陛下反复诘难,庾师傅始终不能对。”
桓行简认真聆听着,面上虽还带笑,但激荡的心情已平复不少,那神色,便带着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了。
“陛下认同谁呢?”
刘一答道:“陛下认同郑师傅。”
陛下尊郑贬王,庾博士是王肃举荐来的,夹在中间模棱两可很正常。桓行简手指轻轻扣着几案,很轻微,他问刘一:“你怎么看陛下看重郑玄的经义呢?”
刘一一肚子的话在嘴里转了几个圈,才出口:“大将军来太学,陛下也来太学,却又各有尊崇,学生不敢妄议。但大将军日后若有闲,可再来太学和儒生们讨论学问。”
这少年郎其貌不扬,但是个聪明人,傅嘏瞄了他几眼,等人走后,跟桓行简说道: